虚构 | 雪地精灵 03/4 | 在雪地里游走的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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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在雪地里游走的精灵
不知经历了多少时日,她一直以食雪为生。
起初,她一直生活在树林里。除了她,树林里还有一些全身由浓密白色绒毛覆盖的野兽,没有一个同类。此时「同类」这个词对她还未有意义,因为那些时而隐现、时而对峙的野兽各不相同,它们的嘶吼与行为方式也全然迥异。她以为,这里是神创造第一批生灵的地方。即便在我们看来,她从未见过神,也不知道神为何物。
树林里的雪是甜的,夹带着植物枝叶间分泌出来的气味。她在走出树林后才认识到什么是淡而无味,也理解了甜和苦。无数个昼夜后,人类的道路铺到了这片树林的边沿。彼时她坐在一棵树上,一面嚼着新雪,一面辨认不远处巨大的嘈杂。这是新的声音,此前她从未听任何野兽、树木、狂风或神谕发出过这样的声音,它令她觉得惊颤,又不自觉地被吸引。
她注意到,野兽们纷纷躲进了树林深处,风也穿越她的视野往树林深处拂去。她却纵身一跃,逆风而上,走出了神的领地。
眼前出现了一排同类。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词。她来到他们中间,辨认着他们,听到他们用一种格外清澈的语调在发音,此起彼伏。他们与她说话,与她挥手,所有同类都围过来了,像成群结队的野兽在围捕猎物。树林里的野兽从不会成群结队,一旦聚到一起,免不了赤身肉搏,惊天动地。她张着雪白的眸看着围过来的无数人形——她不会数数,只觉得数量惊人——他们与她那么相似,是她的同类,发出她听不懂的声音,鼻息吞吐着白雾,身裹厚重的裘皮……她激动得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所有人都不见了。她独自躺在还未铺完的道路边,说了一句话。她为自己竟能够用那些人的语言说话而诧异,重复了很多遍,声音在雪地上回旋,落入虚空。她想问你们都去哪儿啦,而后又自言自语道,我在哪里啊。
又下雪了。她沿着道路延伸而来的方向走去,离开了树林。或许这片树林是神为了保护她和另一些生灵们而设,但她从未见过神;当她再也吃不到如此甘甜的雪时,她才明白自己已走了多远。
太阳掉不见了的时候,她就爬上一棵树,天亮时再落地。渐渐地她看到有灯火人家,飘着炊烟。她跨过围栏,小心翼翼地敲门。一个老妇人为她开了门,看到她浑身是雪,只披着单薄的毛皮,赤足站在雪里,便立即请她进门,给她端来几个盘子,上面盛放着一些食物,看起来比白雪坚硬且苦涩得多。她一筹莫展地看着它们。餐桌旁的壁炉里燃着火焰,热量袭来,她有些眩晕,恍惚中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长发曳到地上,闪着火焰的颜色,又似桌上餐盘里那些坚硬的食物般黯淡。
老妇人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几乎是同时,她对镜子里的老妇人说,我是谁啊。
老妇人就知道,这是个可怜的孩子。她把她留了下来。原本她只会说几句话,对老妇人说的话、做的事时常不解,不久她们就能正常沟通了。老妇人就知道,这是个聪明的孩子。她为她做了一件红色的衣裳,带她到镜子前试穿。老妇人说,真好看,真鲜艳。
她也喜不自禁:真好看。
第一次洗澡时,她觉得身体几乎要融化了,头发丝都要碎了,但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生。她穿上了红衣,第一次将胸和下体束缚住,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格外开心。她问老妇人,为什么我的头发是这个颜色,你的头发是这个颜色,为什么我的眼睛是这个颜色,你的眼睛是这个颜色。然后她知道,人和人是不同的。
几天后一个男人敲开了门,带来了好多东西。他一看到她,就掷下了所有东西,举起猎枪对准她。老妇人叫他把枪放下,别吓到了女孩。男人说,你是谁。女孩看着枪管里深邃的黑暗。男人说,我认得你的眼睛。老妇人扑在女孩面前,后背挡着枪口。女孩说,我叫米雪。是老妇人给她起的名字。男人说,这是个妖怪,你看她的眼睛。老妇人说,如果她是妖怪,我早就被吃了。女孩说,我是米雪。
她看到老妇人和男人有着相同颜色的眼睛,他们是一类,而她是另一类。但老妇人的头发是白色的,男人的头发是焦黄色,而她自己是褐色的,他们都不是同一类。
后来男人还是把枪放下了,因为她显然没有丝毫攻击性。传闻有一个生着白色眼瞳的雪妖会吃人,但谁也没有真的见过她。在相处之后,男人觉得她很可爱,她的眼睛很漂亮,头发也很别致。他对老妇人说,等她长大了,他就娶她。她就知道,这时候她和老妇人是一类,而男人是另一类。
有一天夜里天上响起闷雷,电光在窗外肆虐地闪烁,整个屋子都伴随着雷鸣颤动。她从未遭遇过打雷,惊慌得爬上了男人的床。男人从未与一个女孩在一起睡过,尽管她还这么小,她钻在男人的怀里发抖,与他的心跳共鸣。每一声雷响后房间就会亮一瞬。男人的鼻息抵着女孩的褐发,不能自已,他将手伸进她的衣服,探到她的肌肤,冰凉的触感与闷雷一同刺激着他的神经。温热席卷如炉火令女孩心神恍惚,她看到男人在暗中荡漾的目光,无声传递着讯息。他又摸了她一下,又一下。她发现男人的眼睛变了颜色,变得与她越来越像。在下一声闷雷响起时,她害怕得惊呼起来。
没有人闻声而来。她想逃离这个可怕的空间,一切都变得与她越来越相似,与原来的面目越来越不同。男人的体温渐渐趋近于她,但他的腿紧紧箍住她的身体,他的手越发张狂地在她衣服间运动着,他的眼神越来越无光。她开始不断地叫喊,闷雷声淹没了一切。老妇人呢,她央求地看着男人,老妇人哪儿去了?他着了魔似的无视她的询问。她挣脱束缚,狠狠地瞪住男人,以前所未有的邪魅口吻又问了他一遍,他才回过神,把手缩回来。紧接着她说了一句自己并不懂的话:等你确定好了,我就是你的人了。
雷声渐息,他们发现老妇人已经停止了呼吸,在床上摆出扭曲而痛苦的姿势。乌云遮蔽了夜空中全部的光。男人突然想起关于雪妖的传闻,想起方才着了魔般的无法自持,并不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会对女孩产生欲望,他惊恐地从墙角拿起猎枪再次对着女孩。他的体温持续下降,手指竟无法扣动扳机。他想问她他是怎么了,但一切都被冻住了。老妇人的床榻上结了一层冰,男人手中的猎枪也渐渐凝结为冰。女孩看着枪管里深邃的黑暗,它似能照进她的心底。男人刹那间在女孩面前融化为一滩冰凉的雪水,与此同时,女孩惊骇得晕了过去。
我们在最初的时候无法对自身有一个确切的认识,往往在时过境迁之后才恍然惊觉自己可能有多么变态,我们长时间无法面对它、处理它,直到那么一天——或许在许下某一个自以为又成长一岁的生日愿望之后,或许在下定决心重新开始的某个契机之下——我们始才谅解了变态,也领受了无知。
她在一片雪中醒来,一望无际都是雪。仿佛睡了很久很久——有几个世纪之久,她想不起来自己为何在此。有一些记忆变得模糊,她曾寻访到一些同类,与她看起来那么相似,却截然不同;另一些记忆清晰地浮现,她在雪中一直走一直走,不知走了多远,也没有走回到最初的那片树林。有时路上有人类,他们远远地看到她,无不失魂落魄地跑开,她听到他们一边跑一边不断地说,不要回头。跌倒了再爬起来继续跑。不要回头。
于是她再也回不了头,一味地在深雪中游走。
不知经历了多少时日,她一直以食雪为生。雪一片比一片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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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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