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吃的爱
一直私下里把母亲奉为没有自信的厨师天才。母亲这辈子在食物上把我们是拿捏得死死的。一想到母亲,就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胃,一直都是暖暖的。
小时候,一直爱吃蛋饺,看到它,总觉得它能满足我对食物所有的欲望。金黄金黄的蛋皮像一个大大的华丽的裙摆,包裹着里面柔柔软软的碎屑,那些碎屑因此也有了如同珍珠一般珍贵的尊严。
记得第一次吃蛋饺,是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我与弟弟围坐在矮矮的方桌上,两只脑袋仰着,母亲从厨房里一碗一碗地端着菜,有碧绿剔透的青菜,有白若雪的萝卜,哪怕如此,我和弟弟也提不起多大的兴趣。每天都吃,早已腻。突然眼尖的弟弟看见母亲的手里端着的是金灿灿的蛋饺,一个个胖墩墩的蛋饺乖巧地躺卧在白玉的盘子中。弟弟惊叫起来:“蛋饺!”
“今天是谁过生日吗?”弟弟有些不敢相信,胡乱猜。母亲笑着摇摇头,那个时候一盘蛋饺足以叫我们格外把日子隆重起来,然后一直放在心里。在往后每一个厌弃的日子里,那金黄的身影总是谨慎地提醒着我,重新嗅到生活的蛋香。
母亲总是责怪我太挑食,对于每天的饭菜,兴趣并不怎么浓厚,母亲基本不给我多余的零花钱。于是每天我就着白开水泡锅巴,这样吃了很久,直至后来营养不良脸上长出很多一片一片的白斑。母亲叫那些家伙“冷饭结”,幸好那个时候没有人在意是否好看,只是在乎自己是否开心。
哪怕这样,我也会偷偷省下一两支铅笔的钱 ,跟小伙伴们一起去学校的小卖部里,买来很便宜的冰袋或者冰棍吮吸,它们都是一股股甜甜的,冰冰凉凉的味道,差别不大。周末下雨了,我还是照常跑到秀奶家玩耍。秀奶家门前门后都结满了红彤彤的桃子树,秀奶牙口不好,只得站在门口吆喝孩子们去她家吃桃子。吃完桃子,桃核得留下来。因为暑假末,会有人过来收桃核。缠着秀奶问,桃核能干嘛。秀奶笑着说,可以做药材,可以做首饰,可以种桃树的种子。欢快的谈笑中,母亲淋着雨跑过来,把我喊回家。我一路不敢大出气,看样子母亲是责怪我没有乖乖在家呆着,不知道会不会有一顿黄筋条炒肉了。
母亲的头发上还挂着雨滴,一滴两滴地滴答着,后背上不知是汗还是雨水打湿了一大片。从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子里掏出一个彩色的包装袋子,那不是牛奶味的雪糕吗?我有些不敢相信,母亲会亲自买这个给我?
我望着母亲,等待她的下一步举措。母亲怕也是第一次买雪糕,竟是用双手拖着,那支雪糕明显已经扛不住长途的颠簸。坚硬的身体此刻已经是软绵绵的躺在母亲的手里,母亲温柔地看着雪糕,小心翼翼地说:“过来,我特意从镇子上带回来的,他们说这玩意娇气得很,下雨天那股凉劲就会差很多,你尝尝看!”
受母亲的影响,我也变得肃然起来,仿佛手中不是一支简简单单的雪糕,而是一个圣洁之物,那里承载了对未知事物的期冀,也是一个女儿心心念念的珍贵。那雪糕的味道浓郁香甜,柔软的奶液一点点渗入口中,然后与口中的热流相碰,奶液流淌的速度更快了,最终汇入心房,融化在那年雨季里。
自此我便不再爱吃学校冰柜里的冰袋子和冰棍,因为我已经尝过世上最美味最香甜的雪糕。
上初中了,家距离学校有一段路程,我每天都是骑车上学。冬天里,清晨的寒风冷得很,哪怕是用围巾捂得严严实实,脖子里,肚子里还是会钻进一股股冷风。每次去学校,早上肚子都要疼一会儿。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早上吃了炒饭,里面放了一些猪油的缘故。遇到了寒风,自然会引起肚子的不满。于是母亲便起得更早,摘菜,洗菜,切菜,现抄一盘菜,搭配米饭。做法更复杂,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但母亲便如此做了两年年,直到初三我住宿。
肚子的确安稳了很多,但年年月月,一个女子便把早晨对镜贴花黄的时间给我了,围着灶台嗅着菜香与饭香,头发上,衣服上沾染上柴米油盐的味道。这样的香水味不知到何年我才有勇气喷上,或许会等到时光都老去了。
住校后,不知道母亲围着灶台的时间有没有变少。学校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吃着相同的煮土豆条。手指粗的土豆条,经常也会遇到不同的状况,比如半生不熟,比如淡黄色的土豆后面一截变成黑色。所以我们习惯了吃一口吐一口,把土豆吃成了瓜子的态势。学校食堂的豆腐也让我极畏惧,盘子里的豆腐从不是豆腐该有的样子,要么是碎零零的豆腐渣,要么是硕大的大块头。那个时候真是为了填饱肚子吃下去,回去与母亲不断抱怨。母亲一遍又一遍叹气,也是无可奈何。
后来一次早晨,我无意中吃到母亲做萝卜干和咸鱼,觉得真的是人间美味。想到回去吃食堂的饭菜,立马觉得苦涩。至高的快乐总是与极度的悲伤相连的。
那天晚上,母亲就开始忙前忙后,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在清冷的月光下,水池子旁洗洗涮涮,母亲的事永远做不完,跟我书包里的试卷差不多。我摇摇头,没有抵住困意,提早就去睡了。
早晨离家的时候,母亲犹疑地从厨房里拿出几个玻璃罐子,眼睛望望我,又望望玻璃罐子,那样子极像女孩给自己暗恋男生礼物的那种不确定性。我心里觉得好笑,忙冲上去拿起罐子细细打量。
当沉甸甸的玻璃罐落到我手里的时候,心似是被什么重物撞击了下。一条条切成丝的萝卜干,掺着红油,隔着黛绿的玻璃,似乎都能嗅到咸辣香。脸腮似乎都已经被脆脆溜溜的萝卜干刺激到了,我捂住脸腮,就像捏住了跳动的心脏。两罐萝卜干,一罐咸鱼干,因随口一句,便快马加鞭赶制而成。我想或许自己比杨玉环还要幸福,她的新鲜荔枝也来不及我的玻璃罐盛宠呀!
那咸辣香的味道,很多年都不敢轻易品尝,就像如今我已经不敢轻易夸赞一道美食。因为我不知道我的无心之话,后面会有多重的爱在承载,我也不知道将会有多少的爱排山倒海般涌过来。因为我承载不了,我还不起呀!
以后每次回去,我都会收到萝卜干与咸鱼干。那种执着而稳定的味道,一直都在,恒古不变。而我的喜爱不能变,也没有勇气去变。我怎能因自己的私欲,而去伤害,而去蹂躏一个母亲对女儿厚实的爱呢!
回去的时间愈来愈少,每次电话里母亲总是说,没事没事,你忙就不回来,只要打电话给我,知道你好好的就可以。
可笑的是,我竟相信了,还一度妄下结论母亲不如别人的母亲那样期待自己的儿女回家,她的儿女心不重。
每次回家,每一餐每一天都变成了节日,餐桌上的菜丰盛到无可想象。母亲会停下手里所有的活,地里的菜此刻只负责成为我的美食,田里的草儿可以借机肆意生长,家里的鸡鸭随时都有被宰杀的危险,沙发上的衣服乱就乱吧,也是无暇整理,邻居改嫂的每日约谈都放一放吧!
只有餐桌,只有灶台才是重要的事。
牟先生第一次回去,见我们吃完,还塞满一车子的食物,惊讶到不行。非常严肃地跟我说,不能这样。我苦笑,这些东西的主人从来就是我呀,从它们出生,从它们诞生,就是我的,那么长的时间不过是母亲在看管而已。我哪里能拒绝母亲呢,这是一车的牵挂与叮咛啊!
后来牟先生已经习以为常,他嘲弄我回去,是鬼子进村,实行三光政策。
终于因为小娃娃的出生,母亲来了。我原以为母亲那厚重的心思可以倾覆在小娃娃身上。她会替我承接这一切,就像一个爱的继承者一样。
一切没有预料错,小娃娃沾我的光,多获得了一份姥姥的爱。认为那样小的娃娃所需要的爱不必太多,母亲可以缓一缓,可以爱一爱自己,可以把对镜贴花黄的时间留给自己,可以好好品尝下秋天手剥板栗的香糯,可以有坐到摇摇椅上晒太阳聊天的温暖,可以有好好穿一件像样衣服,干净合身就好,踏着没有泥巴的鞋子,哼哼她最爱的歌谣。
可是可是,真的有命这一说。我信了,在母亲的身上,我信了。她没有闲暇时光的命,有了小娃娃,她反而从身体里支出更多的爱,一份给小娃娃,一份给我,还有余量给牟先生。
我不知道母亲小小的身子里何来这样强大的力量,她的爱,她的生命力竟如一个黑洞,无止境,永无止境。
小娃娃好不容易睡觉,母亲却是钻进了厨房里,哐当哐当,食物在生长,还有还不尽的爱啊!
小娃娃还没有起床,母亲又是穿梭在阳台,又是在平台上,洗衣服晾衣服,拖地打扫卫生,停不下来,没有我伸手的机会。我被她的爱裹得严严实实,任凭风吹雨打,都无效。
看到母亲拿起手机看视频,我的心才轻轻松懈了下来,这会儿该是她自己的时光了吧!可当母亲神秘地跑到我跟前,问:“明天我也做香肠蛋炒饭给你尝尝,好不好?”
我低头,过了一会儿,笑起来,干脆地回答:“好呀,好久没吃过了。”
我需要平复一下,需要好好消化一下,我知道我的母亲她没有自己的时光,她是彻头彻尾为她的儿女而生。但她却不曾意识到这一点,她的手机里,全是做各种饭菜的视频,全是如何呵护小娃娃成长的视频。
罢了,罢了,既然我已经无法还清这沉甸甸,厚实的爱,那就坦荡接受吧!全身心去享受这样爱,给最盛大而响亮的回应,和母亲一起去重新爱这明亮而响彻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