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时代

姐姐长我三岁，自幼体弱，在村小学读一年级时，一次不知怎的就掉到了学校的旱厕里，一身脏污哭着回了家。母亲又生气又心疼，疑是老师不操心才出了这让人窝心的事，将姐姐收拾干净后，冲到村小学与校长、也是邻居大吵一场。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母亲抹不下去脸面，只好将姐姐转学到了邻村的学校。到了我上学的年纪，就只能也读了邻村的学校。

说是邻村，其实与我们村相距不到一里地，邻村有三千多口人，是方圆十里的大村子，学校也比我们村小气派多了。在村小读书的七八个同龄人都很羡慕，我心里那点每天须早起一会儿的烦恼，也渐渐被堆积的羡慕挤走了，由不得为进了大学校而得意起来。

学校坐北朝南，有三进，大门朝东，开在靠南边的东墙上。进了大门，第一进院是操场，光光的黄土地，东西边上的各一个篮球架子，是这院子与碾麦子场院的唯一区别。隔开操场与二进院的是一座高高的戏台，戏台也是坐北朝南，背面严丝合缝的高墙对着操场。戏台的西侧有个小门，推开就进了二进院，小门的左侧有间小教室，那是学前班。二进院是小学部，南边正中是戏台正面，高出地面许多，自南向北，东西两边是整齐的教室，土墙青瓦，木窗框上糊着发黄的白棉纸，每间教室前都有个砖砌的小花栏，春天开满绚丽的芍药，秋天则是能做药材的小小的黄菊花。小学部走到北边尽头，有几级台阶，拾阶而下就到了第三进院，那是我们小学生倍觉神奇且仰慕的初中部，一排五间教室。若非学校安排，小学生不允许到初中部去玩耍，理由是怕吵了大孩子们学习，因为他们要在三年、二年或一年后参加中考，若是考上中专、师范，就是鲤鱼跳龙门，变成吃皇粮的人了，那是自家的喜事，更是村里的大事。

学前班没有课桌，一个砖头垒起的台子，每层两块砖，层层横竖交叉，这样的台子才牢靠。学生自带个小板凳，就可以开课了。老师每日教些拼音字母，作业就是写20遍、30遍字母，在课上完成交给老师检查过关后就能放学回家。初上学前班时，台面小，加上姿势不正确，写出的字母全朝一个方向倾斜，角度几乎一致，自己觉得很整齐也好看。兴冲冲交给老师，老师抬手就在我后脑壳上重重拍了一下：“你这是刮西北风了吗？重写！”不敢哭，忍住泪，垂头丧气回到自己的台面前，小心翼翼再写再交。待到老师说：行了！便高兴地冲出教室，如放出圈的小马，蹦蹦跳跳、乱叫乱嚷、欢天喜地地回家去！

小学二年级秋季开学时，学校里来了三个师范学校的实习老师，约摸十八九岁的模样。一个姓巩的男老师分配到我们班教语文课。小巩老师戴着副近视眼镜，整个人文文弱弱的。现在还记得很清楚，第一节课讲的是贺知章的《咏柳》，老师站在讲台上读“‘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大家跟着读。”声音小小的,透着一点儿胆怯,没人跟读。因为后面的学生没有听见老师说什么,前排的学生看没人读,只好也闭住了半张开的嘴巴。老师又读一遍，说“大家一起读”，因为声音小，还是没人读。小巩老师急了，抬高嗓门喊“大家读！”，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继而哄堂大笑，老师的脸憋胀得通红。

吕老师是小学部唯一的音乐老师，看上去也是文弱，人长得很白净，脸色粉里透红，一点不像常干庄稼活儿的样子，梳两条大麻花辫，走起路来两条辫子甩来甩去，很是好看。说是教音乐，其实就是教唱歌。老师先学会，再一句句教给我们。吕老师上课比小巩老师有气势，音乐课露天上，各个班整队站在学校的大戏台下，吕老师站在戏台上，“‘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大家一起唱”…… “好，现在把前四句连在一起唱一遍，我起头”。那时学唱歌，有个懒办法，就是不在意第一句，因为每次唱歌老师都会起头，还曾向小伙伴传授这个秘诀。

学生太多，站得时间长了难免会乱，你碰我一下，我踩你一脚，每每这时，维持秩序的郭老师就出来了，郭老师长得细且高，高度近视戴着厚厚的眼镜，前面几颗牙向外呲着，自带一副让人害怕的样子。巡走在队列中，只居高临下那么一看，大家就乖乖就范，做出一副认真唱歌的样子。

小学三年级时，学校换了新校长。新校长姓王，穿着体面的蓝色中山装，能让人一眼记住的是校长那双绿豆般小的眯眯眼，学生们很快就将“王眯眯”的外号送给了新校长。眯眯校长上任后先是在每个教室里转来转去，连续转了十来天，就不见了。有消息灵通的同学说，校长去乡里找人了，要给我们换有桌斗的新课桌，又过了两个月，果然开始换课桌，从五年级开始，一直换到一年级，学校热闹了好多天。桌子快换完时，小学部的院子中间挖出一个大坑，又过了十多天，一座漂亮的亭子建成了，亭子中间有块石碑，碑上刻满了人名，那些是为学生们换课桌捐款人的姓名。眯眯校长此举在方圆十里一鸣惊人。自此，大家都觉得眯眯校长真是个能干的人物。

眯眯校长再次惊人是到任半年后的一个星期一。每星期一准时出现在校园的校长直到半晌午也没看见，老师们悄悄传校长突发疾病住进了县医院，下午就听说眯眯校长去世了。放学回到家，母亲也听说了这个消息，很悲伤地说“那是个好人！”

校长去世了，当时随他一起转学来我们班的他儿子还继续读书，又过了两个月，我们新换了一位其他学校调来的班主任。上课时，提问眯眯校长儿子问题，答不上来，加上作业也没按时交，班主任抽出讲桌上的木棍，抽在眯眯校长儿子的胳膊上：“说，为啥不写作业？”眯眯校长儿子不说话，只恨恨地盯着老师看，老师又抽一棍，再问：“说，为啥不写作业？”校长儿子更恨恨地盯着。老师也气了，越气越打，越打越不答，眯眯校长儿子的眼泪扑噜噜地往下掉，就是不哭出声。我看呆了，突然想着要是眯眯校长还活着，他的儿子今天还会挨打吗？再后来，眯眯校长儿子就转学到他们自己的村小了，那眼神却让我记忆深刻。

去冬回老家探望母亲，专门到学校外面转了一圈，戏台多年前就拆了，学校的大门开到了正南，校舍很漂亮。正值寒假，没有读书声和体育课的喧哗声，非常安静。

我站在校门口，心里抑制不住升起一泓暖意。我便是从这里出笼，飞向了远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