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犁之境》第六章
这一路,白烨和白万川之间的对话没超过五句,白万川心里知道,儿子三岁离家,几年不见跟他生分了也是情理之中。他其实也是无奈,处处得顾及姚淑娟的感受,新娶了媳妇又连生两个娃,这几年地里收成不好,他得挣钱养家糊口,得空还得跑村串寨的给人家做点木工营生。他也是不得已。
到了村口,他停下脚步回头对白烨说:“待会儿见了那谁,记得叫人——叫阿娘。”
白烨点点头。
姚淑娟牵着儿子,抱着女儿站在门口,那男孩儿长得虎头虎脑,拖着鼻涕好奇地看着白烨。那女孩儿梳着两根羊角辫,咿咿呀呀的东张西望。这是白烨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弟弟叫白五月,妹妹叫白六月,两人中间正好隔了一年一月,这姚淑娟给孩子取名可省心,就干脆叫五月和六月。白烨抬头望着这膀大腰圆的女人,心想她跟阿娘可真是一点都不一样,不过他还是乖乖的带着点小拘谨的叫了声“阿娘”。
姚淑娟应的有点尴尬,笑容也牵强,“快进屋吧,先吃饭。”
四方桌上摆着窝头、清粥、两碗素菜和一碗腊肉炒野菜,在村里大多数人家这有腊肉也算是过节了。 白烨低头就着清粥啃窝头,余光瞥见姚淑娟往白五月碗里麻利地连夹了好几片腊肉,那碗里差不多就剩野菜了。道教有全真、正一、茅山、闾山四派,白烨随师父修的是全真派,全真教讲究性命双修,道士必须吃素、留发,所以白烨在山上是不食荤的。姚淑娟并不知道。
白万川看着那就剩野菜的碗,忽然说起了上学的事儿,白烨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姚淑娟的意思是再缓缓,刚下山,得适应一阵。白万川说早晚都得上,就别耽误了。于是,白烨就要开始上学了。
说到学校,白烨就想起周美诺讲的故事。周美诺的学校有每天升国旗的仪仗队,周美诺还是那仪仗队里的小鼓手。白烨对学校充满了幻想和期待。但事实是,幻想丰满,现实骨感。白烨即将要去的是这方圆百里各村各寨唯一的小学。学校的土胚房没有窗户,风雨都敞开着进出。学校没有操场,更没有仪仗队和小鼓手,国旗倒是每天升,一块洗的褪色的国旗升降在一根粗木旗杆上。学校还没有凳子,每天上学要自带小板凳走三四小时的山路才能到达学校。所以,白烨每天都凌晨四点出发,背着他那用旧衣裳改的斜肩书包,捧着小板凳,翻过泥泞的山路去求学。另外,练习本很珍贵,一般都是高一级的哥哥姐姐们用完了正面,下一届的弟弟妹妹们用反面。白烨的练习本是她姑姑的女儿,比他早上一年学的堂妹用剩下的。
在山里清修了三年多的白烨的确不适应学校的生活,写惯了毛笔字的他不会用铅笔,看惯了繁体文言文的他不习惯简体白话文,还有他的道童头,男生笑他,女生避他,先生拿他的“渊博”没办法。他成了学校的异类。隔壁胖多多比他早读一年,和他的堂妹同级,这个小胖子和当年一样,喜欢在路口围追堵截他,这天放学,白烨又和他狭路相逢。胖多多纠集了几个高年级男孩拦在路口:“白烨,我跟他们说了你是男的,他们不信,非跟我辩着说你是女的,为了证明你是个爷们儿,脱了裤子给他们瞧瞧。”胖多多斜眼看着白烨坏笑。白烨平视他,这几年在山上练功的确长了个儿,现在的自己跟他已经一般高了,只是他的身板依然比自己大一圈。他不想跟他们一般见识,侧着身想要绕过去,可这帮孩子横着排把路给拦了。
“白多多,你可别欺负人。”是白烨的堂妹和他们班的班长姚丽。
胖多多他爹是白水村的村长,他爷爷是白氏的族长,他从小到大还没有怕过谁,对班长这种小角色更是嗤之以鼻:“少管闲事。”说着就要用手去拽白烨的发髻,可还没等他触到,白烨一个反手擒拿,只听得胖多多折着手臂嗷嗷乱叫,另外几个见状都纷纷后退,白烨手一松,他顺势栽倒在地上。堂妹和姚丽,还有身后的一拨同学都看得哈哈大笑。胖多多面红耳赤,连滚带爬地退到一边,心里想不通,什么时候这个“药罐子”变得这么厉害了。
白烨二话不说,气定神闲地和一众人擦身而过。至此,白烨成为了整个学校的侠客,因为他打败了霸主胖多多。其实根本谈不上打败,因为胖多多压根儿还没来得及出手。
男生们开始前呼后拥围着白烨想学上几招,女生们开始偷偷给他送橡皮和铅笔。姚丽还隔三差五的把她阿娘烧的午饭分给他,虽然他从来没有接受过,但她依然契而不舍。堂妹姚小花更是见人就说,白烨是我堂哥。只有一个人对此心怀芥蒂,那就是姚淑娟,他对白万川说:“这下可是得罪了族长了。”
白万川低头寻思:“不至于吧,两个娃娃打架,那还能当真咧?他小时候还不三天两头挨那胖崽子揍。”白万川心下那叫一个解气。
可事实是,这梁子算是结下了。白万川接到的木工活越来越少。村里重新规划宅基地,他家硬生生比别人少了两亩地。姚淑娟肚子里憋着一窝气,动不动就给白烨脸色看。
家里老母鸡每天雷打不动一个蛋,因为怕被白万川看出她偏心,姚淑娟每天煮好了都偷偷叫白五月去灶间吃,白烨好几次都在门口听到白五月被催着狼吞虎咽差点噎到。他心想,自己根本不稀罕那蛋,干嘛老让阿弟偷偷摸摸地吃。有一天,他照常四点出门,还没走到村口,就听到身后有人呼哧呼哧跑着追他,他回头看,是白五月,五月拖着鼻涕追的上气不接下气,跑到他跟前神秘兮兮地从兜里掏出一个鸡蛋,吸着鼻涕说:“阿哥,给你,鸡子。我天没亮就偷偷把它从鸡窝里摸出来啦,哈哈,看今天阿娘拿什么逼我吃。”他说着,又得意的一吸鼻涕,白烨接过鸡蛋,忍不住撩起袖管帮他把鼻涕擦了。中午的时候想起那书包里的蛋,拿出来往石头上一砸,蛋黄撒了一地,生的。鸡蛋虽然没吃成,但白五月还是让白烨心头暖暖,他真心想对这个阿弟好。所以面对姚淑娟的挑刺找茬儿,白烨重不还嘴,因为她是阿爹的老婆,阿弟阿妹的亲娘。
直到有一天,白烨放学回家,看到已经能满院子奔跑的白六月,那两根羊角辫上扎着的红绸丝带,那两根打成蝴蝶结的红绸丝带?分明是周美诺给他的那一根,被姚淑娟给剪成了两根。白烨疯狂地上前一把扯下丝带,白六月吓呆了,然后突然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姚淑娟从里屋奔出来看到这幅场面,上前就给白烨一记耳光,鼻血瞬间涌了出来。
这件事让白烨下定了决心,他要离开这里,要考上镇里的中学,要考上县里的高中。总之要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