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宵
我和阿胖见面纯属偶然,他是我小学同学,算起来已经四十年没有见面。那天,晚饭后我照例和老同学至伟一起散步。春夏之交的夜晚,暖风习习,湿润粘腻,人们三三两两在人行道上泡茶聊天。有人喊了一声:喂!喝茶呀!我们定睛一看,五十多岁年纪,肥头大耳,大肚皮,皮肤绷紧,紧得似乎从毛细孔不断冒出油来,脑袋几乎寸草不生,只有依稀的花白难掩头皮的油光闪亮。至伟先应了一声:哎呀!是阿胖,变得都认不得,这是你家吗?阿胖说都住了十来年了。抬头一望,临街四层楼,上面住家下面开茶叶店,名副其实的黄金地段。阿胖朝我们笑咪咪,坐在塑料斜椅泡茶纳凉。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圆脸、寸寸头,背着破书包小跑来上课的小孩形象,确实就是他,不仔细辨认还真想不起来,很奇怪这么多年怎么会没有遇见到他,真是隔行如隔山。
一阵寒暄,分外亲热,他分烟敬茶,中华香烟随意放在茶几上。我看见他右手戴着巨大的像铁链一样的金手镯,左手无名指戴着硕大的金戒指。我们互相询问了对方的家庭、孩子、职业和收入状况。阿胖说你们是吃政府饭的,饿不死也胀不肥。他的声音洪亮而略带沉闷说:“我十天花了九千七,老婆要我掂量一下,别过分。那天朋友请我去金辉煌K歌,最后还是我买单,花了一千五,一千五就一千五,我不计较,大家玩得开心就好。”
他小学三年级辍学,开始讨海捕鱼,至今四十年了,现在是船老大,又投资建造铁船,所以又是船老板。现在政策好,政府对每一条渔船给予油差补贴,动辄几十万,船老大加上船老板基本上就是成功人士。他斜着身子,指间香烟缭绕,烟灰长长耸立也不弹掉,自嘲说是讨海的。他拿起中华香烟再次分给我们,让我们口袋里十四块钱的七匹狼香烟羞于见人。他说中华烟是自己买的,不像当官的中华烟都是人家送的。确实,不会有人送中华烟给他,而他很可能逢年过节要给别人送。
他说在四十岁以前很穷,搬家十八次。他抬头满意地望着自己的楼房,说在渔港路还有三间店面。他指着街边一辆崭新的小车,表示也是他的。从他职业特点看,县城都很少去,捕鱼回来从渔港到家才一点距离,完全不需要小车,但是现在有钱的船老大时髦买车,路程长短没关系,重要的是属于有车一族。他说金手镯二百二十克,市值八万左右。他不欣赏名表,黄金才是最直接的财富体现。
“那时我很穷,被人家瞧不起。”他的手指向至伟,提高嗓门,连笑带骂说,“这家伙,那时我蹲在路边补渔网,他和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过,我和他打招呼,他不回答我。他妈的,看不起讨海的!哈哈哈!”他斜靠在椅子上,像十月怀胎的肚子,一阵颤动。
至伟很尴尬,似乎想不起来,似乎无法否认,笑笑说:“有这回事吗?想不起来了,我这个人笨嘴笨舌,哪里会瞧不起呢?”他掏出七匹狼,“土烟抽一根吧,没有的事啦!”
阿胖获得心理满足,并不较真。街上灯光四射,行人、摩托、三轮、小车蜿蜒穿行,一幅祥和繁荣的景象。阿胖的生活相当丰富,捕鱼回来,喝酒、麻将、K歌是潇洒的生活内容,他说,现在的人们没有那么多话好说,不喝酒不玩麻将,基本上没有朋友。除此之外,他可以整天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剧。他说自己脑子笨,不敢赌博,钱再多一赌就完了,他举了几个赌博败家的例子,得出结论是可嫖不可赌。阿胖非常高兴老同学重新会面,他大声招呼坐店的女儿过来,向她介绍我们是他儿时的读书伙伴,他说:“帮我把两位叔叔的手机号码输进去。”转头对我们笑着说,“不懂得储存号码,我用手机只会接听和打出,微信不会玩,信息也不会发,人家给我发信息,我一律不回。”
我们打算告辞,阿胖说,急什么,这么早就睡觉吗?今天是礼拜六,我请你们喝酒。我们几次推辞,阿胖几次挽留,至伟打趣说,家里藏什么好酒?阿胖说,喝酒是小事一桩,你要是住我家,我让你三年有酒喝。我肚子胀,少喝啤酒,我请你们喝十年的剑南春。我说不喝白酒。阿胖说,那你就喝啤酒,喜力的。
他家对门就是大排档,人行道上围一圈布分割内外,借助街灯,摆几张桌子,倒也凉爽。阿胖慷慨,点了几种时令海鲜,酒一喝话更多,眉飞色舞相当有气场,本来就是大嗓门,现在声音更大。我们劝他小声点,他说没事,都是邻居。他指着大排档老板说,他叫我叔叔呢?不信你问问他。阿胖谈起了父母、兄弟、妻儿、朋友的许多琐事,有误解,有理解,有斗争,有妥协,有割舍不掉的感情,还有从大海锻炼出来的特有洒脱。最后他总结说,都是钱在做事,有了钱也没有那么多杂事。现在该享受就享受,他说:“小管、乌贼都不爱吃了。上次抓了一只四斤多的龙虾,按照收购价买来吃。”
他用手比划着龙虾的长度,又说了一种罕见的鲨鱼,以女人的生殖器命名,我表示没听过,更没有见过。他说,中央领导也吃不到这种美味。又说收购了二十多斤重的郭盾鱼,他问我们郭盾鱼哪个部位最好吃?我说鱼皮好吃,至伟说嘴唇最好吃。阿胖连连称赞至伟内行,说郭盾鱼还有,想吃改天提前给他打电话,因为从冻箱拿出来解冻要四个小时,他愿意请客。
喝完白酒又喝啤酒,阿胖有些喝高了,似醉非醉中更加趾高气扬,想起了一件以前受委屈的事情,他有好朋友当股级干部,替他摆平。他说,我没有文化,人家毕竟是股级的,给面子,事后我提着乌贼到他家。接着,高声大骂某个贪官污吏,斥责社会不公。他老婆在对面楼上听见了,开门到阳台来,指着阿胖说:“你疯了,酒一喝就大声嚎叫,半夜三更,见笑鬼!”
阿胖小声对我们说老婆会喝酒,人不错,又大声对老婆说:“是几十年没有会面的同学,你下来陪喝两杯,过来呀!”他老婆向我们问好,劝我们多坐一会儿,少喝些酒,还说阿胖就这德性,别计较。然后关门休息。
夜深了,我们提议结束,阿胖不肯,说明天不上班,喝个痛快。我说年纪大了不能这样喝下去,而且他老婆肯定有意见。阿胖轻蔑看着我说:“她敢,她敢吗?她要是有半点意见,我当着你们的面掐死她。”然后又笑着说,“放心喝,她绝对不会有意见。”
我突然想起《论语》的一段记载,孔子到卫国,卫国人口众多,冉有问孔子如何治理?孔子说:富之。冉有又问富裕以后怎么办?孔子说:教之。穷而富之,富而教之,这种递进关系不能逆转,孔子希望百姓过上好日子,更希望政府承担教化百姓的责任。
阿胖很满足,他不会想这么多,当他听至伟说,同学中有人戴的金手镯比他还要大,他很不服气表示明天要去买一条更大的,我知道他在说酒话,再次提议结束,阿胖还要喝。我说至伟在同学中酒量最好,外号叫“酒井一郎”。阿胖有些胆怯,也许累了,同意结束这愉快的夜宵。反复说以后要经常联系,想吃郭盾鱼要预先给他打电话。走远了,回头看见阿胖还站在家门口,夜色朦胧,他似乎在摩挲肚皮,又好像在目送我们。至伟嘀咕了一句,有诚意请人家吃鱼,还要先给他打电话吗?而我更愿意相信阿胖是有诚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