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燕子过冬
初春时节，广袤的北方气温逐渐回暖，弯弯的柳条已经冒出嫩芽，一片生机勃勃。
此时，遥远的南方小燕子一家正准备随族群往北方进发。
小燕子听伙伴说过，他们要越过海洋，飞过长江，跨过巍巍秦岭，才能到达他们想去的地方。小燕子很好奇，为什么他们不在南方或者北方一直住下去，还要每年飞来飞去。
小燕子跑去问妈妈，妈妈告诉他，南方的夏天太热，冬天的北方缺少食物，所以他们才要飞来飞去。
纵有万千疑惑，终究还是要出发的。没有行李包裹，只要有一手抓虫子的本领，就足够保证燕子们安全到达北方。
飞飞停停，俯瞰风景如画，玩玩闹闹，一路也颇有趣味，本来对迁徙颇有微词的小燕子也觉得一切并没有那么糟糕。
路途遥远，前路漫漫，万事又岂会尽如人意。
在迁徙的第五天，一切如前几日一般，一样的风和日丽，一样的嬉戏打闹。突然，一只年迈的燕子双翅并拢，就那么直直的向地面摔去。面对族人的死亡，族群继续飞行，没有惊恐，没有停留，仅仅只是少了些许嬉闹，仿佛一切就该如此这般。
小燕子不明白，为什么族群面对同伴的死亡会如此冷漠。他一脸失落的飞到父母身边，默不作声。
母亲回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说了一句：一切都是为了大多数燕子能更好的生活下去。
小燕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然后，再次看向父母。
这是小燕子第一次如此仔细的观察父母，他发现，原来父母早已不再年轻。在慌乱的情绪中，小燕子默默的祈祷着一切平安。
于是他继续飞呀飞！
终于来到了秦岭，跨过这座山便是广袤的北方，小燕子略微心安。
族群没有停歇，继续北行。
意外总是发生在不经意之间。随着队伍不断的前行，小燕子能清楚的听到母亲的喘息声愈加粗重，他仿佛知道要发生什么，只是不愿相信。
然而天终究不随人愿，母亲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气跟小燕子匆匆告别，然后消失在茫茫树林中。
还没来得及悲伤，他的父亲几近同样的方式，与他告别。
泪水摸湿了胸前的绒毛，想着有一天他的兄弟姐妹，他的伙伴，甚至是他自己都会以这种方式离开，一股莫名的悲凉便涌上心头。
小燕子暗下决心，他要在北方过冬，去寻找一条前人从未走过的路。
掉队的同伴越来越多，族群仍继续前行。
南归燕，迎春花，为新的一年拉开序幕。北方的春温暖、惬意，每一寸土地都孕育着无数的希望与期待。同样，小燕子的希望与期待也拉开了序幕。
只要解决保暖和食物的问题就能安全的度过冬天，这是小燕子想到的，而事实也的确是这样。所以小燕子决定将父母留给他的巢穴扩大、加厚，用以储存食物和御寒。
就这样，有了目标，便只剩下努力。
春雨过后的夜晚，同伴们早已休息，微凉的夜风划过嘴角，鲜血顺着断短小的喙渗入春泥，最后成为巢穴的一部分。
伙伴们看着他，就像看一个小丑。有疑惑，有劝解，有责骂，却没有帮助与鼓励。小燕子依旧来来回回，甚至更加卖力。嘴角的伤口愈合又重新裂开，然后再次愈合，身上的羽毛换了一茬又一茬。梦还在，努力，一如既往。
在无数个寂静的夜，父母消逝在茫茫秦岭的画面不断闪现，这成为了支撑他疲惫身躯的最大动力。
同伴问他，双亲早已不在，你这样做又能改变什么。他久久无语，愈加沉默。其实，他只是想着在无能为力面前做点什么，以此来告诉这个世界，你这样对我们是不对的。
春来春去，当迎春花散落大地之时，一个占满大半屋檐的巢穴终于完工。小燕子很开心，为巢穴开心，也为努力后终有回报开心。
剩下的事就是用一个夏天的时间将这个巢穴填满。
有了巢穴，更没有懈怠的理由。于是整个夏天，小燕子不停的在田野间忙碌，不知疲倦。族里的老人告诉他，这样是在透支生命力，可他只是礼貌的笑笑，转头再次飞向田野。可能他不在乎，也可能他在乎，只是还有更在乎的东西。
时光如溪流般轻拂而过，秋，如期而至。
在第一缕西北风中即将到来之际，他送走了最后一批伙伴，也送走了那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春天。树叶随风洒落，万物凋零，一副破败的景象令小燕子愈加沉默。
他趴在巢穴的棉花堆里，真正的开始了伤春悲秋。
族群早已飞过秦岭了吧，不知道又有多少伙伴的人生在这次迁徙中结束，小燕子暗自神伤，为族群默默祈福。
深秋的一日，阳光普照，西北风停止肆虐，气温一如反常开始升高。小燕子喜出望外，急忙飞出巢穴，站在电线上，感受着来之不易的的好天气。
半年的劳碌，终于可以在这一天彻底放松一下，小燕子精心搭理着羽毛，不时发出欢快的叫声。他开始想象着来年春天，当伙伴们再次从遥远的南方跨过秦岭与他相见之时的画面，他会告诉伙伴们，以后再也不用去南方了，再也不会有谁被累死，他们可以多一些温暖，少一些冷漠，这里的冬天也很好……
也就在这时，屋檐下的房门打开了，一名老妇缓缓走出。
小燕子看到阳光照在老妇满是褶皱的脸上，更加开心。他在远处叽叽喳喳的叫了几声，他想用这种方式把快乐传给妇人，只是并未得到任何回应。
良久，妇人返回屋内。
当她再次出现在屋檐底下时，手里多了一根长棍。
接下来的一幕令小燕子肝胆欲裂，只见那老妇手持长棍，捅向他的巢穴。小燕子这才明白，刚才妇人并不是在享受阳光。
他赶紧向老妇飞去，希望能阻止悲剧的发生，只是一切都太迟了，泥土混杂着棉絮、昆虫从空中落下。
看到远处飞来的燕子，老妇一边骂着一边挥起木棍便朝他打去。
小燕子无奈，他围绕着老妇飞来飞去，希望这样能让老妇手下留情。
可现实终归如深秋的风一般寒冷、刺骨。
老妇狠狠地看着他，嘴里依旧咒骂不停。他能清晰的感受到来自老妇厌恶，也能感受到今天老妇不会对他有任何怜悯。
他放弃了，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所有的一切是怎样被一点一点摧毁，他的眼睛在流泪，他的心在流血。
最终，他的巢穴，他的食物，他的温暖，连同他所有的希望一起烟消云散。
看着屋檐上泥土留下的痕迹，他突然觉得，北方的秋好难看。
也许是自己的与众不同让老妇产生了厌恶，也许老妇觉得自己已经疯了，也许老妇不想自己死在她家中，总之现在已经成了最糟糕的现在。
如果没有勇气去死，那么生活仍要继续。小燕子没有犹豫，振翅超南方飞去，他想要回南方了。
深秋终究还是深秋，温暖的天气如昙花一现，去而不返。落日西沉，荒凉的大地一片死寂，北风骤起，昭示着一个难熬的夜晚即将到来。
小燕子飞了很远，又饿又冷，他不敢停下，他知道此刻停下便永远不可能再起飞。
远山之上，一轮红旗在北风中猎猎作响。
意识模糊的小燕子仿佛看到了巍巍秦岭，看到了早已故去的双亲在一簇篝火旁呼唤着他。
希望近在眼前，小燕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朝那边飞去，他需要食物，需要温暖，更需要父母，他再也不想孤独的面对这个冷冽的秋天。
远处的风景逐渐清晰，那团篝火原来只是一展红旗，所有的希望再次破灭。小燕子不想再努力了，也许死亡才是他现在最好的归宿，全身的力气被这最后一根稻草抽空，他无力的朝地面坠落，摔在厚实的泥土之中。
他放弃挣扎，也无力再挣扎，他睁开眼睛看着这个曾经深爱的土地。
寒风又至，一片树叶翻滚着停在他的跟前，一条浑身颤抖的青虫从树叶下探出脑袋。
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时间仿佛凝固，四目相对，两两无言，没有兴奋，没有恐惧，没有任何情绪，四目中尽是平静。
“吃了我吧！”青虫率先开口。从容的语气就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
“不了！”小燕子无力的闭上眼睛。
然后，再次两两无言。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小燕子再次睁开眼睛，打破了沉默。
青虫点头。
“从前有只燕子，出生在南方，每天快乐的生活……
族群中的一位同伴，从空中坠落，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
他回头看向茫茫秦岭，看向双亲的埋骨之地……
他决定要走一条全新的道路……
整个春天、夏天他都在不停地忙碌……
一切都在那一刻破灭，他朝那妇人嘶吼‘燕子不是人类的朋友吗！’……
……”
故事过后，依旧是两两无言。
小燕子的身体渐渐僵硬，在弥留之际他喃喃地说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是不可能成功的！”
青虫慢慢爬向没有气息的燕子，慢慢的钻进他的翅膀下，闭上双眼，感受着生命中最后一丝温暖。
“选错了方向，越努力，越失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