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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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东头有间破瓦房,村子里的人都习惯上叫它石磨坊。
早年间,屋子里有盘石磨。村子里人,哪家有需要加工粮食的就可以到这里来磨面。村子虽然不算大,可需要磨面的人却不少,石磨坊就这一间,房里的石磨就这一盘。每天到石磨坊磨面的人络绎不绝,去磨面的,赶上前面有人,就只好按照先来后到排队等候,多会儿轮到了你,你再磨。去早了,赶巧了,正好你前头没人,那你就可以动手磨面了。谁的面谁磨,村里只负责提供了这间石磨坊,别的事情村子里一概不管。
石磨坊里,靠墙角树立着两杆磨面用的木头杠子,需要磨面的,就先自己动手把石磨盘扫干净,把需要磨面的,诸如麦子、玉米、小米那些个颗颗粒粒的粮食,倒在石磨盘上,在笨重的碌碡上插上杠子,这就可以开始磨面了。碌碡在石磨盘上一圈一圈地转呀磨呀!时间久了,石磨坊里的地面便被人们走出了两圈圆圆的“磨道”。
再后来,为了方便前来磨面人的需要,村干部们便安排了一个外号“孙倔头”的孤老头子来看管石磨坊。
孙倔头是村子里的“名人”。你要问他为啥成了村子里的名人?那还不是因为他人太倔嘛!人说只要是他看准的事儿,认准的理儿,谁也休想让他改变,那就叫“九头牛都拉不走!”。
就是因为这个孤老头子太倔,以至于到后来村里很少有人能叫出他的大名来。人们发现当人们管叫他孙倔头的时候,他非但不急不恼,还冲着喊他的人嘿嘿地乐。你喊我喊大家喊,就这样,人们就都喊他孙倔头了。
村子里有个叫大愣的后生,每回到石磨坊来磨面,孙倔头都不好好地搭理他。照道理说,这个大愣是孙倔头的亲大侄儿,也算得上是正儿八经的亲戚了,可孙倔头为啥就不好好搭理他?还不是因为大愣心路活,会小算计,和人打交道就爱占个小便宜。
有回大愣去部队家属院去送自家种的蔬菜,鬼迷心窍一时糊涂,还多收了人家的菜钱!这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让孙倔头知道了,打那以后,每回大愣来石磨坊来磨面,孙倔头就不给大愣好脸色。这事办的!大愣这个后悔!虽说事后大愣专门去孙倔头那里“负荆请罪”!还专程去部队家属院把多收的菜钱给人家退了回去,可孙倔头却不管那一套,在他孙倔头这里,那大愣就算是有了“前科”,这辈子他也不会好生搭理他这个亲侄儿了。
孙倔头人倔,还爱“多管闲事”。村子里无论是大事小情,只要是让他碰见了,就没有他不管的。可说来也就怪了,虽说他孙倔头算不得村干部,可村子里的人,谁家有事,还都愿意和这个倔老头嘚吧嘚吧,都会请孙倔头出面讲出个公道,论出个事理。村子里的人都说,这孙倔头是个嘴冷心热,有付热心肠的人。
凡是到石磨坊来磨面的,不管是哪家的,也不论来的是大人孩子,还是妇女,孙倔头都要上赶着去搭把手,帮个忙。搭把手可是搭把手,只要是他孙倔头看不顺眼的,用他的话说,那些个在他孙倔头眼里人品不正的,他孙倔头肯定是不爱搭理你,弄得不好,你这面也别想磨成!只要是“顺”着他,“依”着他,怎么都行。村里人背地里就又送他一雅号“顺毛驴”!
村里人说孙倔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他每次去张瘸子的小吃店吃早点,临走时,他都会在饭桌上多给张瘸子撩俩零钱。孙倔头说了,张瘸子是残疾人,开个小饭铺挣俩钱不易,说了,有他孙倔头在,不管是谁,凡是到张瘸子这里吃饭的都要规规矩矩,从来不兴赊账,一旦让他孙倔头知道,那他就算是捅破了天,他孙倔头绝对不依不饶!他常对人说,咱全须全尾的,要有善良之心,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要学会日行一善!
说到这驴,这石磨坊里还真就有头驴。自打孙倔头在这磨坊当上了“一把手”之后,磨坊里的人工磨面,就改成了用驴拉石磨磨面了。驴是一头老驴。你别看驴是村里的集体财产,可在他孙倔头的眼里,那看得比他自个儿家的东西还要金贵。老驴拉石磨累了、渴了、饿了,驴受得了,可他孙倔头却受不了。赶上来排队磨面的人多,看见驴忙的不得是歇的时候,他孙倔头干脆自个儿就套上驴套子去拉石磨。村子里的人说,孙倔头对待那头老驴比对他自个儿还好。
再后来,与时俱进。村子里的石磨坊里的石磨换成了机器,这就再也不用那盘笨重的石磨了,那头老驴也就“下岗卸任”了。
轰轰隆隆磨坊里的机器成天响个不停。“现代化”磨坊没驴可以,可是磨坊里少不了他孙倔头。
孙倔头自个儿掏腰包把石磨坊重新进行了修缮,花钱请人来粉刷了墙壁,还按装上了明亮的玻璃窗,地面也铺上了水泥。他还在石磨坊门前,请人安装了三把塑料座椅。村子里的石磨坊,就像这新农村一样,旧貌换了新颜。
虽说孙倔头是一个人,你别看他成天价忙忙碌碌,表面上乐乐呵呵好像心里不装事儿。可有的时候,村子里的人们发现孙倔头时常也会对着磨坊外面的蓝天发呆。他会盯着那些天上的云团儿,手搭凉棚一看就是大半天。一边看,嘴里头还一边自言自语地喃喃着啥。
要说这孙倔头一开始也不是孤老头子一个,人家也有自己的爹妈,也是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孩子热炕头,热热乎乎一大家子。
要说起这孙倔头他爹,那可是远近闻名,隔着门缝儿吹喇叭——名声在外的大名人。只要提到他,街坊四邻十里八乡的,就是在整个县城,在诺大的云阳地区那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物。
孙倔头他爹打小就当了兵,听说,在部队还是个神枪手!在朝鲜打过美国鬼子,立过大功。后来,他作为战斗英雄,被选派到了航校去学习,出了航校成为了一名志愿军空军飞行员。在空中格斗中,击落击伤过三架美国鬼子的飞机,是立过大功,了不起的大英雄!
从朝鲜回国,组织上安排他去县里工作。可他说啥也不去,不是他不服从组织安排,而是他有他的打算,他找到领导,向组织主动提出申请,还郑重地立下了“军令状”,一定要带领着家乡的父老乡亲们拔穷根子,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就这样,他把组织颁发给他那些个奖状、胸章往箱子里一锁,用自己的退伍费栓了辆驴车,带着老婆孩子回乡种地去了。
龙生龙,凤生凤。孙倔头打小生下来就有一个心愿,他说他要向他爹那样,也驾驶着战鹰,飞上蓝天和美国鬼子干仗,当一名大英雄!
子承父业,长大之后的孙倔头,真的就参军当了兵。他坐上绿皮车,三天两夜,一蹦子就到了大西北。虽说没能赶上像他爹一样,去当个飞行员,可人家孙倔头一点儿也不比他爹差,听说,他当的可是特种兵。是部队里专门搞“大家伙”的,现如今,他所在的部队,早已经改叫做火箭军了。别看不能和美国鬼子面对面的干仗,可只要美国鬼子胆敢炸刺儿,只要一声“发射”口令,那“大家伙”照样能够命中目标,打到他美国鬼子最害怕最要命的地方去。
说来这个血缘相传也着实奇妙,等到他孙倔头退伍那天,他也和他爹同出一辙,也要求打上背包回老家种地。孙倔头说了,他要像他爹那样回乡,带领着乡亲们奔小康。不光如此,他说他回乡就是要好生地伺候他的爹和娘。在村里人的眼里,爹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可在他孙倔头心里,爹不仅仅是个大英雄,最当紧的,是爹和娘给了他孙倔头生命,他们是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两个人。用他孙倔头自个儿的话说,人生大事有三件:一是上敬爹娘;二是下育儿女;这第三就是和自个儿的老伴儿一起,牵着手同甘共苦往前奔,相濡以沫度一生。
就这样,孙倔头如实兑现了自个儿的诺言,围在二老左右,端水喂饭,好生伺候着他的老爹老娘,直到把老爹老娘送到了那边,算是尽了自己的孝道。
那年闹洪水,人民子弟兵都去抗洪抢险。孙倔头又要把自个儿的独生子送到部队去。孩子生来个子不高,体弱瘦小。虽说穿上了军装是个堂堂的解放军战士,可看看那小个儿,细皮嫩肉的,也不过还是个十六七的孩子!
当妈的舍不得:“爹当兵,你当兵,如今,还非要让我儿去当兵?!”老伴儿在一旁小声嘟哝着。
“嗯!当兵咋了?”
“当兵啥都好,就是,就是俺这心里…舍不得!”
“你舍不得,他舍不得,那咱的家乡谁来管,国家需要,部队需要,眼瞅着洪水上来了,咱家的孩子不上让谁上?”
“就你觉悟高!整个解放军队伍里还就缺我儿一个啦!”老伴儿说着说着,吧嗒吧嗒地掉下了眼泪。
“嘿嘿!当不当兵,去问你儿子,他说去就去,他说不去就不去,听他的,咋样?嘿嘿!”
“听他的!你知道听他的也和听你的没啥两样!倔!一对儿倔头”。
抗洪救灾,抢险救人,为了封堵决口,几天几夜,子弟兵们没顾得喝上一口水,没能够吃上一口热乎饭,把个孩子们累得,一个个泥猴似的,走起路来都是左摇右晃,站着,走着就可以睡着了!可大堤保住了,群众安全转移了。
孙倔头的独生儿子,个儿小人瘦,但在涛涛洪水面前,每次都第一个冲在头里!
“连长,我水性好,我来!”
“别管我!班长,快去救屋子里的孩子…”
自打那个不顾一切冲在最前面的小兵被洪水冲走的那一刻起,当妈的见了水,无论是大河还是小溪,只要是有水的地方,她就会一屁股坐在那里,直勾勾的双眼,目不转睛地对着那水面看啊看着,嘴里头喃喃着,低一声高一嗓地呼喊着儿的乳名。就这样,从天明一直坐到满天星斗。那情景,村子里谁见了谁都为之叹息落泪。
部队专门派人来,安排她去医院治疗。孙倔头风风火火地跟了去。县医院、市医院、省医院,找了最好的大夫,哪哪都查了,可人家说她的病啊,是急火攻心想儿子想的!没出一个月,当妈的也随了儿子去了。
儿子走了!老伴儿走了!可村里却从来没有人看到过他孙倔头呼天抢地的号啕大哭,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孙倔头竟然没有落过一滴眼泪!可乡亲们咋会知道,只有在他孙倔头一个人的时候,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用被子裹住他那张已经被扭曲了的脸,呜呜地像个孩子。他是不想让人们看到他撕心裂肺的另一面!
呆呆地,他坐在空落落的屋子里,抬头看看墙上挂着的自个儿老爹老娘的相片,低头看着手里捧着儿的那顶军帽,摸呀摸呀!他轻轻地抚摸着几十年相依为命老伴儿的骨灰盒,他的心里头在不住地滴着血,却没让两眼流下一滴泪!倔!他就是“孙倔头”!
逢年过节,特别是每年的八一建军节,一波波得来人。县里的、市里的、地方的、部队的,他们陆陆续续的来到了这个偏远的小山村……
每年,孙倔头都盼着过八一,可每一年,他又都怕过这个八一!
孙倔头人倔,给他的抚恤金他一分不留,通通送到了村子里的敬老院。
村子里有好几户人家都诚心诚意地,抢着要把他这个孤老头子接回自己家,几个后生,丫头小子都来认他这个爹!说了,要好生地敬他!要好生地养他!可都被他孙倔头给挡了回去:“谁家我都不用去,我本就是咱村子里的人,村子是我家,这孩儿们都是好孩儿!都是俺的好娃!有这,我还用去哪?!”
县里来人了,说按照国家规定,要接他去城里,让他去享受他本就应该去享受的待遇。可他不愣着脑袋,大手一挥:“去哪?有胳膊有腿的,我哪都不去。”话音未落就径直去了他的那间石磨坊。
那天,大清早,他手里捧着裹着钱的小布包来到了村小学:“现如今,咱村越办越好,让老师安心教学,让娃娃们好好读书”。
“这,这怎么能行!”校长执意婉拒不收。
“让你收着你就给俺收着,这又不是给你的,也不是给你老师们的,是留给咱村里娃儿们的!”
学校要为他的善举搞个仪式。
“整那些个虚头巴脑的干啥?不用!听俺的,啥都不用,这钱是给娃儿们买书,买本的,让他们好好学习,长大报效祖国去!”
“那!”
“那什么那?又要往你那个红本本上瞎划拉呀!还什么署名!别让我知道,好好教娃娃们念书,别整那些个没用的,让俺知道了,和你算账!”校长无奈地摊开俩手,低声嘀咕:“就没办法你,倔!就是个倔!”
到后来,学校真的就没敢举行啥仪式,末了,在大红的捐赠薄上,校长工工整整地写下孙倔头的大名:孙正一。
那天,孙倔头像往常一样,出门去到他的石磨坊上班。打开门,一抬头,一副火红的对联映入眼帘:上联:献身国防三代英雄,下联:全心为民满门忠烈。横批:好人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