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羁绊
记得鲁迅先生写过一篇《藤野先生》,所以我本来打算模仿一下他,写个《皆见先生》的。皆见老师,就是我的日语外教,是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
和他认识应该是在2015年。第一次在教室外面无意见到,他就吸引了我的目光,准确地说,应该是震撼到了我:一米八多的高个,可以称得上帅,但又不是那种普通的帅,整个人很有艺术家的范儿,看起来像欧美人,正在抽烟,笑得有点……呃……迷人,身旁的地上还放着一个结实的军绿色帆布包。
嗯……可能从来不会有人这么说他,也许很多人还有点怕他,因为他的脸上,手臂上,有非常多红色的斑块,无法忽视的那种。后来才知道,每到季节更替,那些红色的斑块就会破裂,然后是漫长的恢复过程。这可能也是他一直孤身一人,没有结婚的原因。
我可能没有注意我的视线,也笑得很灿烂,所以我们只是互相对视笑了。我回到了教室,心里想,这可能是哪个外语专业的欧美外教。
过了一会儿,他进了我们教室,一开口,吓了我一跳,在之前,我已经在另一个学校见过了三男三女六个日本外教,在这个学校也已经见了另外两个日本外教,都是长得非常有日本人特色的,唯独这个老师,一点这种气质都没有。
他扫过我一眼,依然笑得很灿烂。后来知道,他特别喜欢中国的古典文学作品,特别是《红楼梦》,知道我也喜欢之后,他特别开心,仿佛找到了知己一样,所以几乎每次上课都要提问我一次。
有段时间《甄嬛传》的日语版本流传到了日本,那段时间他很热衷《甄嬛传》,还问我们最喜欢里面哪个角色,说日本人最喜欢华妃。
不过,虽然对他第一印象很好,但是第一堂课却上得特别辛苦,因为他脸上和手上奇怪的红斑让人无法忽略,甚至有点害怕,看久了就感觉脸上的相同部位也有点不舒服,可能是痒,我只好在心里一直默默暗示自己,要尊重人,看着他的眼睛,忽略那些红斑,千万不能伤害老师的自尊。
这种感觉就像我扯着嗓子跟我爷爷讲话,也要装着很轻松的样子,因为爷爷自尊心很强,很不喜欢别人同情他的耳背。
扯得有点远了。
由于他比较喜欢古典,我也很尊重他,可能表现出蛮喜欢他的。后来又有一个跟我还不错的学长,也和他很好,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我们就变成奇怪三人组了。
他们似乎没把我当女孩子,有一次去城市一日游,叫我一起去,天气非常热,我追着他们跑了一天,我是个不善表达自己需求的人,就这么跟着两个大老粗,在烈日暴晒下不停地走,有几次感觉汗水涌进眼睛里,被晒得都要晕倒了,他们竟然都没有发现。后来在梵天寺门口拍了一张照,我发现我的脸涨得通红,像个红苹果一样。
皆见老师对我特别好,每次帮我改文章,都一字一句逐句删改,从论文的开题报告,到最后论文成型,改了无数次,很多时候都在他中午吃完午饭之后,他牺牲自己的午休时间,到教室或咖啡厅,逐字逐句和我讲解。
所以最后成型的论文,很多老师看了都觉得无可挑剔,因为皆见老师的文字功底深厚,语言又很简洁,文字很有思想性,所以,老师们到底在夸他还是夸我,我都搞不明白了。
在日本有一种兼职,和他为我做的事情差不多,收费非常贵,专门针对留学生的。如果他也向我收费的话,费用估计成千上万了。
后来,我承担起了和他去办理各种证件的工作。学校对外国人没有特别的关照,虽然帮他们租好了房子,但其他生活相关,都没有去过问,他不会中文,所以护照签证等证件相关的办理就特别头疼。
每次去办理证件,我都努力让其他人不要接触到他,因为我很讨厌别人掩饰不住对他外表好奇的眼神,很多时候还带着某种恐惧或者躲避。我很想告诉他们,管好你们的眼睛,请尊重人。
我中途去了日本一年,回来的时候,他的很多证件也都要到期了,他没有去办理,仍旧等着我回来和他去办理。这一次我偷偷看了他的身份证件,和我妈妈是同一年出生的,我有点意外,因为感觉他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少十几岁。
出大门的时候,他突然拿出相机,说我们拍张照片合影留念吧。然后我就接过相机,把它递给了路人。
后来开始忙于毕业的事项,直到毕业典礼的时候,才在现场再次遇见他。我跑过去和他合照,他特别开心,不过,我弄丢了合照。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通过任何形式联系过他。不知道为什么,前几天突然想起了他,想着如果回国了一定要去看看他。
昨天下班回家,打开微信,有个在日本好多年的学姐突然联系我,告诉我皆见老师四处在找我,说很担心汤加的火山爆发会影响到我,不知道我是否安全。
于是记忆重启。我找到了以前和他联络的邮箱,来回聊了几趟。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幽默,他告诉我,疫情之后就一直留在日本在线授课,不知道何时才会返回学校。
其实我知道再次见面希望渺茫,因为好几年前,学校就开始觉得他年纪太大,如果有什么身体的问题会很头痛,所以虽然我信誓旦旦说以后肯定会见面的,但我自己也不确定。
和这些日本人接触,总让我特别感慨。记得大学的时候,那时候学院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年纪非常大的日本文学大家上课,那个老师也对我们特别好,周末去他住的地方,他总是让我们把他的整个冰箱都给吃空,他和爷爷一样慈祥,总是亲切地叫我“にしきちゃん”(nishik i chan 小锦),每次放假要回国之前,总要开玩笑说“说不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回去我就挂啦”这样的话,我们就很着急地制止他说这样的话。
这个长者是真的爱中国的日本人,一生研究汉诗,写诗和小说,在日本维基百科上,是一串串他的作品的名字。
回想在日本的一年,许多接触过的日本人都非常友好,不管是他们伪装出来的,还是内心里真正地尊重中国人,但我没有感觉到他们的恶意。
唯一一次在某个商场,有个摊位的老板,一个顽固老头儿,知道我是中国人,就拉着我要和我大谈历史和政治,我说不好意思我不想聊,撇下他走了,留下他在风中凌乱,他似乎非常不爽。
洋洋洒洒不知道写了啥,想起自己最早选择日语作为专业,竟然是因为“如果哪一天中日再次战争了,我要去当间谍”,真是莫名其妙。
小时候由于对校园欺凌打抱不平,还被别人喊过“日本猪”,另外那个被欺负的女孩子是“日本狗”,后来大学要出国之前,那时候奶奶还在世,她不无担忧地对我说:“你真的要去日本吗?日本男人特别坏。”
我知道她是看了太多的抗日神剧,我就告诉她:“奶奶您不要担心,现在社会和以前不一样,他们和我们长得差不多。”奶奶还是很是迟疑。
想想那些年,和皆见老师以及学长特殊的师生情和友谊,还是觉得很温暖,那时候学长总是说,他有一天会在南普陀寺出家,我说我也会出家,皆见老师说他说不定也会出家,到时候就又可以一起吃饭啦。
一期一会,人生就是这么奇妙。很多爱就是这样不知缘起。这也许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羁绊。
羁绊,日语叫“絆”(きずなkizuna)。我喜欢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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