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的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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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熬了一手好汤,喝过的人都说好,一碗下去,前尘往事万般烦恼通通忘掉。
书生总说自己烦恼多,不愿记得,却怎么也不肯喝汤。
孟婆也不管他,依旧熬着她的汤,忘川河旁,排队喝汤的队伍从来不曾断绝,书生不上奈何桥,没有人能奈何他。
书生就在孟婆身旁,她熬汤,他添柴,他把她的活干了一半,他已经不像个书生了,君子远庖厨,在地府也应该是一样的。
孟婆偶尔也问书生,为什么不肯过忘川。
书生说他在等人,在等一个等了他很久的人。
孟婆不愿多问,忘川河边永远都有故事,她已经听得起茧了。
书生断断续续地说,地府的日子没有尽头,闲着也是闲着,偶尔说说话挺好。书生的故事总是离不开青梅竹马、金榜题名、生离死别。
书生在还是书生的时候有一个青梅,青梅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姑,样貌只是清秀或者说普通,和俊俏肯定是不沾边的,粗通文墨,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艺,书生和青梅之间话题只能局限在村寨之间,县城是青梅想象的极限。
书生的爹爹也是一个书生,他是去过京城的,可京城太大了,容不下一个小小的书生,他又只能回到寨子里,回到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模式中。
书生的爹爹在现实和梦想中徘徊不定,他教书生念书,也让书生定亲。青梅是寨子里一户富足人家的女儿,寨子里再富足的人家还是要下地干活的,比不得县城里的老爷们。书生的爹爹要是能在京城高中了,他也可以成为老爷,可是他没有,连寨子里的富足人家都比不上了。
书生要念书,下地的活是做不来的,可要在寨子里生活,活是不能不做的。书生的爹爹没有成为举人老爷,好歹还有秀才的功名在身,在寨子里也有一些话语权,能收到官学的4两津贴银子,一家人不至于日子过不下去。
给书生定了亲,青梅家里有兄弟五人,算是上等人家了,寨子里生活靠的就是人多力量大,有了五个舅哥的帮扶,书生家里的田地也都能按时种下了。
寨子里没有那么多讲究,青梅有了未婚妻的身份也能随意进出书生家里,这是寨子里的常态。寨子里的世界和书里的世界还是不一样的,书生和青梅说。
书生在每个不下雨的清晨都要爬到东坡顶上就着第一缕阳光念“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不是书生也要锻炼身体,是家中点油灯也是一项开支,还不如早早来到这东坡顶上趁着天光放亮多念一些书。
青梅是仰慕书生的,书生念书也是要吃东西的,书生家里早饭只有一个杂粮做的窝窝头,掺点野菜,味道不好,青梅就给书生送一碗稠粥,稠粥配杂粮窝窝头,在这寨子里已经是一等人家的待遇了。
青梅送完早饭,通常会坐在书生边上听他念书,她是听不懂的,但这不妨碍她用仰慕的眼神看着书生念书,书生喝完热粥之后连念书的声音都要响上三分,应该是吃饱了饭有力气的缘故。
青梅和书生很少说话,说什么呢,家人都在眼前,县城又太遥远。
孟婆问,是因为生活太过平淡了吗?
书生说,你不是对这些故事不感兴趣吗,忘川河边到处都是可怜人,谁的故事不让人落泪?
孟婆就不问,继续熬她的汤,忘川河旁岁月长,每一碗汤里都有一个故事,她怎么可能个个都在意。
书生也不讲,继续添他的柴,忘川河畔人往来,却没有那个他想要见到的人,他只能在这里继续等待。
孟婆散汤的时候听人提到了书生。说书的老人说书生的故事是茶客们最喜欢听的故事,还没有进入京城,京城大家闺秀们都开始觊觎书生的才情,只等着书生金榜题名后就开始榜下捉婿。
老人说,这世上读书人何其之多,可是能写《美人赋》的读书人少之又少,一阙《美人赋》,道尽美人情,有几个美人能抵挡,大家都等待着书生的到来,想要一睹能写出《美人赋》的书生是怎么俊秀的一个人物。
老人念道,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他的声音里还有无限的神往,老人应该也有他的青春故事吧。
忘川河边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只剩下汤沸腾时发出的咕咕声,一群亡魂也迷失在文字的美丽中。
孟婆也不催,忘川河水都是伤心人的眼泪,大家都喜欢替别人落泪,总好过自己落泪。喝下这忘情水熬制的汤就可以忘却所有的烦恼了,早喝、晚喝都是要喝的,何必争这一刻时间呢?
这一天,孟婆把汤熬得特别浓稠,特别香甜,老人喝完,把尘世所有种种全都忘掉,连同《美人赋》也一并忘掉了,他应该也忘掉了他心中的美人了。
县里的衙役说书生在县城的时候还是一个书呆子,书生的爹在县城的能力只能让书生在社学里面求学,他也曾是社学的先生之一。书生是社学里面最出名的,最是勤奋刻苦,也最不解风情,春风楼的解语姑娘最喜欢年轻公子,曾言如是书生前往愿意不收分文只求词曲一首。
可书生从来不去,社学念书时不去,文会邀请时不去,连中解元后也不去,白白让解语姑娘等待了三年。
县里人都说可能书生还小,不知道解语姑娘的好。也有人说书生有断袖之癖,三年也不见他和谁亲近过。
在县城,从来没有听说过书生有青梅,也没有见过书生回寨子,寨子离县城有七日之遥,路远远不过人心。
衙役说书生中解元是他去报的喜,书生留的地址是在县城的社学,喜报还要送到寨子里,他和书生一起回去的,回去的时候寨子里都在庆祝书生的高中,只有一户人家没有高兴,听寨子里的人说,是书生的娃娃亲,书生的爹想退亲,寨子里的人已经配不上书生了。
衙役不敢问,书生已经是解元了,下一步就是举人老爷了,他压根和人家搭不上话。
在寨子里一片喜庆的氛围下,一户人家的悲哀是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没有人同情,书生要是成为举人老爷了,整个寨子都可以不用交税。
衙役见过那家姑娘,很普通的一个姑娘,带着很多忧伤,只是平静地看着寨子里面的欢天喜地,这一切都和她无关。
府城的师爷说书生和他诸多同年最喜欢的就是在各家府上的文会出没,那是所有读书人都要走的一遭,死读书的人是没有前途的。
书生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有急才,再加上相貌堂堂,来府城不过月余就已经闯下了玉面小郎君的名号了。
府试之后就是夸马游街,府城的规模要小多了,当年府尊大人殿试之后的夸马游街那场面才叫人记忆深刻。
一色的白马,府尊大人才是弱冠少年,却排在了第一个,身后有老明经,也有少进士,可谁都比不上当先的少年,书生在马背上的神情身姿,颇有当年府尊大人的几分神韵,也难怪府尊大人对书生如此青睐。
衙役不敢反驳师爷的话,可能书生不是一个书生吧。
师爷笑,这天下的书生何其之多,可偏偏我们两个说的书生就是同一个,你说巧不巧?他最后的一句问却是朝着正在一旁添柴的书生问,书生沉默,手上添柴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师爷说,这人啊,此一时彼一时,真能始终如一的那是圣人,怎么会来这忘川呢?
安平郡主即便身在地府,依旧雍容华贵,一双峨眉眼含春,樱唇未启威不露,两腮桃红若含情,玉手摇摇肤如脂。她一袭淡绿长裙委地,却遮掩不住那如同蛇腰一般的动人曲线,单单是款步走来,就吸引了忘川河边全部的眼光。只有两个人例外,孟婆不在乎,她看多了美艳的皮囊,熬多了孟婆汤总容易一眼就看穿皮囊之下不过红粉骷髅;书生也没有抬头看,他依旧在添着他的柴,安平郡主却一眼看到了书生。
“书生,你早进地府了,却为何不入轮回?”安平郡主问。
“在等一个人。”书生头也没回。
“等谁?王家姑娘还是尚家千金?京城人都说王家姑娘识你于微末之时,尚家千金助你扶摇直上,你喜新厌旧,坐享尚家之力却推王家于水火之中。”安平郡主嗤笑。
“小生有愧,喜新厌旧,嫌贫爱富,见繁华而忘本意,迷美色而失本心。所以等在这忘川河边,只想对王家姑娘说一句对不起。”书生低头。
“你只是对不起王家姑娘?那尚家千金又有何罪,却被你连累?”安平郡主逼问。
“尚家千金无罪,其父有罪,知我与王家姑娘有旧,为绝后患,遣心腹扮山匪把王家十六口人全都斩杀,还连累无辜村民十余人。”
“如此说来你无罪?”
“我无罪。”
“无罪为何被斩首?”
“尚家被查,我被连累。”
“尚家为何被查?”
“尚家纵容家丁行凶作恶,罪不可恕。小生不过池鱼,城门失火,被连累至死。”
“此乃十宗罪之一,其余之罪呢?”
“小生不过尚家女婿,如何知情。”
“你抛弃原配之妻,假意以单身之名诱惑尚家千金,成亲之后才道出实情,为绝后患又让尚家出手灭王家满门。你入朝为官,却欺上瞒下,贪赃枉法,与尚家沆瀣一气,甚至敢外通鞑靼,走私铁器。这些都不是罪?”
“不过都是尚家污我之罪名,我只对不起王家姑娘。”书生一口咬定,无意争辩。
“你如此坚定,为何不喝孟婆汤?”
“我在等王家姑娘,想对她说一声抱歉。”
“王家姑娘早已入轮回,你在这等,岂不是欺骗自己。”
“她总会再来的。”书生依旧低头。
“恐怕你是害怕喝了孟婆汤之后,忘却本心,把自己所有的罪恶全部照射到这忘川河上而落入十八层地狱吧。”安平郡主大笑,“如此惺惺作态之人,倒也是世间少有。”
孟婆熬着她的汤,对这些对话毫不在意,她见惯了假意与真心,阳世种种不过过眼云烟,孟婆汤里自然能照见一切,再是逃避也不能躲过。书生不肯喝汤,只能困在忘川河边,即便万世依旧躲不过最后的制裁。
孟婆只管熬她的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