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聊斋

   去年夏天，我寓居在苏州阊门外一所公寓的三楼，那是外祖父留下的。房间虽小，于我却已颇足容身。据说这里早先住过一位精于星命的房客，是蹇困中来投外祖父的，惹了些事，后来怎样却无从知晓。也有邻居说此间曾闹鬼，在我听来无非增添些夜间的幽冷。公寓里的人并不熟悉，偶尔在楼梯上遇见也只是颔首，眼光里却蕴含着疏陌。我回来后多半在房内沏一壶龙井、听两曲苏州评弹或者翻几卷线装古籍，如此打发闲暇而已。

    那天我去虎丘闲逛，又弯了趟五人墓，归时已近黄昏。冲一下凉，便独坐灯下，一边喝绍兴花雕一边翻看民国上海扫叶山房线装版《增评详注聊斋志异图咏》。许是版本的魅惑，不知不觉间读完一卷已是月眉灯豆了。正欲草草就寝，忽听得门上传来剥啄声。开出门去，竟是一位女客。她一袭素衣，暗淡的光影中一时颇难辨其年貌。然而她的音调里满是柔意，我脸上虽不得不挂出几分惊讶，心底却不由浮起一丝绮念来。

    “您不认得我吧？其实该是见过的。”她以谦然的语气道：“我从前就住在您隔壁的呀，后来到外面念书，很久不来住了。我姓丁。”

    “哦，是吗？”我淡淡应了声，心里却并不去捕捉早先或有的影子，只揣摩着她婉转的表白中犹未说出的意思来。隔壁的房子倒是一直空着，我也懒得去打听有无主人。若这位丁（且称之为密斯丁罢）肯重来住的话，倒也没什么不好。

    她似乎并不在意我那种无所谓的腔调，伸指弹去衣上的几滴水珠，续道：“原是同房东约好了的，里面还存着我的东西呢。可是等呀等的竟又不来了。外面天色这么晚了，又下着雨，我……”

    我瞧着她一抹仿佛借来的泪光由飘逸而转入凄惶，一瞬间不晓得是怜惜还是迷惑。我想起自己时常无处可往、无人堪语的情状，直觉何其相似。对于任何事已不想穷究的我而言，密斯丁的出现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唉，我这里乱得很，”我矜持地斟酌着语词，“不过要是您不介意的话，那不妨进来坐坐。”

“哎呀，看您说的，” 她一手扶着门廊壁角，一手捋了捋鬓发道：“这么晚打扰您，要不是您这么和气，我还真想不出找什么借口才好呢。”

我把领口扣了一下，见她微一犹豫，下意识地向里探了探身，低声找补了句：“就只我一人住。”

我于女色上向来不甚把持得定，用情亦不算深，故此类交往浮泛得很。密斯丁看上去是那种颇有风韵的女子，似乎也不大拘缚，想来是有些经见的，这倒也颇和我意。我并不指望什么，风雨敲窗之夜，与这样的女子随意谈谈，也就可抵经年的尘梦了。

她缓缓地进了屋，低头忽见蜡光腻尘的细木地板上留下一道鞋印水渍，便忙不迭地紧着碎步往后退去，一叠声道：“呀，真是的，瞧我弄的！”

我摆手道：“没什么，我不讲究。外面雨很大吗？”

“一会儿下一会儿停。我不喜欢带伞。”

我看着她脱去软鞋，那温润莹透的足踝无袜净裸，讶然道：“这可使不得，地上凉得很呢。”

她抬首赫然道：“您不想我这样吗？”

我瞥了一下她的纤足低声道：“也没什么想不想的。”

她的表情一下子轻快起来，三步两步便到了房内，拧腰转了半圈儿，微含笑音道：“还是屋里暖和呀。您这么晚不睡在做什么呢？”

我一向并不怎么擅长回答这类问题，于是挠了挠头又摊了摊手。她柔声道：“我懂啦。寂寞得睡不着，是吗？我也时常这样。”

我素来深信世间解意的女子必有其来由，也不会无缘无故地遇上。然而一味深究，则必将失去所有的神秘感。万事虽皆如此，可人心往往不惮于解剖，我对于密斯丁也不例外。

那一夜密斯丁对我讲了许多这所公寓发生的往事，包括从前那位星命家与其隔壁女郎相交，最后神秘失踪的事。我酒醒后发现自己睡在隔壁房间密斯丁的床上。她却不见了。我终于恍悟密斯丁就是星命家的女儿，从而揭开了此间公寓闹鬼的秘密。就在那一刻响起了敲门声。

我去开门的一刹那，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我肯定——我敢打赌，密斯丁就在门口。同时我听见隔壁传出“啪”的一声响，像是一本书被重重地合上，或者是一副钗环落到了地上，或者是传说中的鬼狐精从窗口逃逸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