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此热爱金瓶梅读书

我们如此热爱金瓶梅——七十九回评

2018-12-31  本文已影响76人  1eba588e1764

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贪欲丧命,吴月娘丧偶生儿

(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贪欲得病,吴月娘墓生产子)

一、最后的元宵

《金瓶梅》创作的时代是史诗盛行的时代。《三国演义》是历史史诗,浪花淘尽,兴衰更迭;《水浒传》是英雄史诗,大秤分金,快意恩仇;《西游记》是幻想史诗,历经劫难,百战成佛……然而,史诗虽然华丽壮美,动人心魄,却犹如烟花一样虚幻,《金瓶梅》对这些高大伟岸雄壮的故事毫无兴趣,它只是用最常见、最真实的方式书写着最普通的家长里短。然而也正是这些家长里短,传达了作者最为犀利的精神洞察与最为深刻的人性思考。

本回的开头还是正月十二,西门庆偷窥漂亮的蓝氏欲火高涨不能自已,于是随手拉了惠元解馋,发泄之后重回酒桌,“劳碌”一番更加困顿,“不住只在椅子上打睡”。这一天西门庆就在吴月娘房里安歇,夜里吴月娘做了一个梦,梦见潘金莲和她抢李瓶儿箱子里的“大红绒袍儿”,吴月娘不肯,于是二人就撕扯,“扯了一道大口子,吃我大吆喝,和他骂嚷,嚷着就醒了”。西门庆认为不过是衣裳罢了,明天给你一件就是。然而读者们都知道,这梦中的衣裳又何止是衣裳?是李瓶儿的箱子,是西门庆的爱宠,是西门家的权力,甚至就是西门庆本身。这么一撕扯就破了,“宁为玉碎”,西门庆命不久矣。

正月十三一早,西门庆觉得“头沉”,“腿疼”,吴月娘还是以为“春气起了”,让他“大节下,打起精神儿来”。

西门庆的确是强着身子打起精神来了,不过给他精神的不是吴月娘,而是王六儿托弟弟王经送来的礼物:“剪下的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丝,用五色绒缠就了一个同心结托儿,用两根锦带儿拴着,做的十分细巧。又一件是两个口的鸳鸯紫遍地金顺袋儿,里边盛着瓜穰儿”。这个瓜瓤儿大概也是亲口剥的,这传情的意味很明显,而“锦带儿”更加不一般,还记得白绫带否?王六儿和潘金莲一样“体贴”入微,更何况还将自己的头发缠入其中,这真是绵绵不尽的情意啊!

西门庆于是假装去看铺子,慰问生意,偷空就径奔狮子街而去。前文已述,元宵节来了,正月十三大街上已是张灯结彩,“但见灯市中车马轰雷,灯球灿彩,游人如蚁,十分热闹”。曾记否,去年元宵节,灯市何等热闹,烟花何等绚烂?曾记否,彼时李瓶儿尚在,西门庆布下了一个好复杂的局,最终不过为了在狮子街与王六儿一晌贪欢?而如今,同样热闹的灯市,同样美丽的月色,西门庆却独自一人,拖着病体向心中燃烧不已的情欲烈火做最后的“负隅顽抗”……

“西门庆心中只想着何千户娘子蓝氏,欲情如火……”幸好王六儿不愧性爱机器的美誉,一段疯狂无比的颠鸾倒凤陪西门庆玩个尽兴。离开狮子街时,灯市已经散去,“三更天气,阴云密布,月色朦胧,街市上人烟寂寞,闾巷内犬吠盈盈”,此时的西门庆已然虚脱无力。过桥时,忽然桥底下一个“黑影子”向西门庆一扑,宛如死神一般,西门庆受惊之余快马加鞭,云飞般回家,“下马腿软了,被左右扶进,径往前边潘金莲房中来”。

这个“黑影子”为何物?

张竹坡批曰,“子虚武大皆来矣”,绣像本批评者批说,“何异驱牲屠肆”,合在一起就是西门庆因性而害人,因性而发迹,如今武大、花子虚的冤魂来找他报仇了。李瓶儿不止一次地梦见花子虚,潘金莲最终死于武松的复仇,所以这个解释不无道理,然而我更愿意将这个“黑影子”理解为西门庆自己。

先看前文西门庆和王六儿性交时的一个细节:“灯光里,见他(王六儿)两只腿儿着红鞋,跷在两边,吊的高高的……”这形象是否很眼熟?是的,葡萄架下的潘金莲就是这样的。而这一天的潘金莲又如何呢?

醉如烂泥的西门庆进入房中,意欲就寝,可争宠失败但求行乐的潘金莲哪肯放过如此良机?于是从西门庆袖中找出最后四颗胡僧药:

“这妇人取过烧酒壶来,斟了一钟酒,自己吃了一丸,还剩下三丸。恐怕力不效,千不合,万不合,拿烧酒都送到西门庆口内。”

我们都知道胡僧药的神奇威力,一颗足以“横扫江湖”,然而病入膏肓的西门庆竟然一下子服下三颗……接下来的结果不说读者也知道了,西门庆经历了他人生里最悲剧的一次性交,直到最后流出的是血,冒出来的是冷气……潘金莲也吓坏了,不知所措,西门庆好不容易苏醒过来,说道:

“我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以。”

这句话也很眼熟是不是?的确,这就是葡萄架下潘金莲醒过来时所说的。当时是西门庆差点要了潘金莲的命,今天是潘金莲差点要了西门庆的命。

前文已述,二十七回的醉闹葡萄架,很多色情描写都来自以武则天为主角的《如意君传》,如果作者刻意写色情,他完全不必抄袭,对不对?如果作者乐意写色情,他完全不必在自己的书里重复,对不对?显然,对于一个有着足够文字功底的成年人,描摹一段这样的文字不过信手拈来;而对于一个“人格卑劣”“撰写淫书”的作者,描摹一段这样的文字更应是乐此不疲……

所以,更合理的解释应是:这个“头目森森然”就是作者精心的安排(包括两回性描写的相似性),他就是要在二十七回,在潘金莲、李瓶儿如日中天,在西门庆马上生子加官、飞黄腾达之时,埋下他日后死亡的影子,正是这个“黑影子”,从桥底下钻出来,向死神一样宣判了他的命运。

如果说前两回西门庆“约战”他的新老性伙伴还只是死亡的序幕,那么现在谁也明白怎么回事了。有趣的是,作者又一次引用全书开头的那首格言诗: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虽然也嘲讽了“愚夫”,但似乎更加责备“体似酥”的“二八佳人”。红颜,祸水也。山上的小和尚也说女人是老虎,《金瓶梅》的开头就为我们设计了一个名词——虎中美女,或许潘金莲们就是这样的虎中美女吧?她们在床下妩媚迷人,在床上妖冶诱人,她们有着炽热和疯狂的爱和性,对于这样的女人,男人是喜欢的,然而对于这样的妾,男人是又爱又怕,无福消受许多的。所以,自古以来的道德礼仪都对女人重重禁锢,即为了保证男人对性的绝对主动权,或许他们的经验里,这个主动权一旦落到女人的手里,便是如入虎口一般恐怖的。这或许又好比《金瓶梅》文本本身,人们爱其“云霞满纸”,却又总想着依己所欲,按着自己的认知删出一套“人前淑女”般的洁本来……

二、最后的“稻草”

正月十四,“西门庆起来梳头,忽然一阵昏晕,望前一头抢将去……”对于一个三十多岁年富力强的男性,如此的突然晕厥实在是太可怕了,潘金莲还在试图隐瞒,不想吴月娘听见风声,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身为正妻,吴月娘毕竟比其他人看得遥远得多,相比于她卓越的大局观,其他人的细节做得再好也没有用。

当西门庆在场,吴月娘是小心地询问,为何头晕,如今怎样,别上班请个假吧,赶紧吃点药赶紧去休息。看起来不过是套路,然而当西门庆回房,吴月娘立即重新“审问”潘金莲。对于一个恶性事件的发生,最快捷最安慰人心的无非是寻找一个近因——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吴月娘是这样“审案”的。

一、吴月娘知道西门庆和吴二舅喝酒回来,于是就问回来以后潘金莲跟他做了什么。

眼见为实,吴月娘看得见西门庆喝酒,看不见西门庆性交,所以潘金莲虽然有口难言,但还是拼死抵赖将责任推给来家之前的喝酒。

二、吴月娘审问跟班的玳安、琴童,玳安矢口不认;吴月娘再审问吴二舅,吴二舅老实,回答说当时没坐多久就走了——显然从吴二舅到潘金莲之间,西门庆肯定见了别人。

三、吴月娘再次审问玳安,玳安瞒不住,于是就交待了王六儿,甚至干脆连林太太也打包出卖了。

潘金莲“得不的一声就来了”,这可终于找到了“真凶”(或许她心中还盘算着实在不行就出卖贲四嫂也不一定)。一家子妻妾开始你一眼我一语地骂这些勾引她们丈夫的“淫妇”,潘金莲为了力证自己的“清白”,也恶狠狠地骂林太太“那老淫妇有甚么廉耻!”本来应该是同仇敌忾的瞬间,可吴月娘还是不忘记恨潘金莲:

“王三官儿娘,你还骂他老淫妇,他说你从小儿在他家使唤来。”

这意思是林太太在西门家认出了从小使唤的潘金莲,这等于揭潘金莲的短。于是她“听了把脸掣耳朵带脖子都红了”,开始狡辩说不过是小时候在她家玩儿,根本就不认识林太太。

对此吴月娘不依不让,回答说:“你看那嘴头子!人和你说话,你骂他”。这句话很简单,却不容易懂,其实吴月娘是在说前天请林太太上门时,她认出你,并且主动跟你说话,你怎么可能不认识她呢,更别说她那样的身份,你怎么敢骂她呢?于是潘金莲羞得“一声儿就不言语了”。

即便西门庆已经到了如斯地步,吴月娘仍然一刻不放下对潘金莲的仇视,正是这不解的心结,让吴月娘直到最后仍快意地目睹她的死……

三、最后的时光

正月十五,元宵节来了。这本该是有钱人家最幸福最快乐的日子,然则西门家的主人却一头病倒了。本来,这一年东京归来,升职掌刑,西门庆的人生应该最得意风发,更何况这些天又“结交”了那么多好女子——贲四嫂知情识趣,风流不亚王六儿;新来的媳妇子惠元和宋蕙莲一个模子,玉箫仍乐意夹在中间拉皮条;还有何老太监的侄儿媳妇蓝氏,俨然李瓶儿般的人物,见到吴月娘很亲切,见到潘金莲很喜欢……可惜,这一切都只是西门庆最后的回光返照,紧接着昨天那一阵晕厥,西门庆的身体败如山倒地崩毁下去。

这一天,西门庆的身体开始发生器质性病变,“内边虚阳肿胀,不便处发出红瘰来,连肾囊都肿得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犹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吴月娘建议看医生,然而西门庆却讳疾忌医,更怕被人嘲笑,毕竟这是丢脸的病。接着西门庆向衙门请假,想着休息两天再出门,却心急火燎。

后来在应伯爵的劝说下,终于请来了任医官。任医官分析病症:“虚火上炎,肾水下竭,不能既济,此乃是脱阳之症”,虽然基本正确,但服药也不见好转,“下边肾囊越发肿痛,溺尿甚难”。接着妓女、帮闲们陆续前来探望,无他,略表心意罢了。应伯爵接着又向吴月娘推荐胡太医,也就是当时医李瓶儿时的江湖庸医,西门庆还算头脑清醒,问道:“胡太医前番看李大姐不济,又请他?”吴月娘的意思是不妨试试,也就是病急乱投医的意思。胡太医的药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反溺不出来”。吴月娘又请了何老人的儿子,何老人在医治李瓶儿时露了一手,虽然救不了李瓶儿,但至少还算个良医,只是他的儿子未必学得父亲真传,病症也研判不出,一剂药下去更是“越发弄的虚阳举发,麈柄如铁,昼夜不倒”。

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两天西门庆竟然一直睡在潘金莲的房里。已经病到如此地步,十五日晚潘金莲竟然还能“骑在他身上”,以致“死而复苏者数次”……

正月十六,吴月娘建议西门庆搬进上房,他同意了。当日郑爱月来探望,“跳上炕去,用盏儿托着,跪在西门庆身边,一口口喂他”,毕竟是新宠,然而这般柔情对西门庆大抵更胜毒药。当日何千户也来探望,表示衙门事情他一力承担,需要领导审批的自派人送来签署,并且还专程推荐个叫刘桔斋的医生。可怜刘医生的两剂药下去,病体愈加不堪——“遍身疼痛,叫了一夜。到五更时分,那不便处肾囊胀破了,流了一滩鲜血,龟头上又生出疳疮来,流黄水不止。西门庆不觉昏迷过去。”

正月十七,吴月娘见医治无效,于是作最后的努力,请刘婆子跳大神,这当然没什么用。又想起去请当年为西门家诸人冰鉴终身的吴神仙,居然请回来了。吴神仙把脉后说:

“官人乃是酒色过度,肾水竭虚,太极邪火聚于欲海,病在膏肓,难以治疗……白虎当头,丧门坐命,神仙也无解,太岁也难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

当年吴神仙冰鉴西门庆三十三岁有“呕血流脓之灾”,甚至也冰鉴诸妻妾多有“刑夫”之命,然则所有人都被西门家生子加官的极度幸福冲昏了头脑,谁也看不清命运的结局。直到此时此刻,悲剧发生才终有所悟,然则为时已晚,“神仙也无解,太岁也难推”,再多的不甘心,也只能认命了。

吴月娘慌了,在天井里焚香许愿,她是真心害怕西门庆的死;

孟玉楼也不知所措了,许下“逢七拜斗”,尽管她在西门家未来渺茫,但西门庆若死了,她更看不到希望了;

李娇儿不许愿,大抵她无所谓西门庆在不在,或许在她看来嫁入西门家不过是西门庆长期包养的另一种形式罢了;

潘金莲不许愿,或许有人认为她蛇蝎心肠,然而我认为这是因为她不信神佛,更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生命里没有西门庆会怎么样,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可能离开西门家……

西门庆也认命了,尤其当他看到了武大、花子虚的阴魂。他一生不信鬼神,这不过是他心底其实也明白的道德判断,这是武大捉奸时钻到床底的恐惧,是救出花子虚时的欣喜。经过七十多回“努力奋斗”的西门庆终究是“无敌”的,他不过是败给了自己罢了。

四、最后的遗言

病榻上的西门庆,痛苦与“时”俱进。到了十七日晚上,药石无灵,神佛不渡,西门庆也知道自己“好生不济”,心中满怀遗憾与悔恨。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下面我们来详细观照一下西门庆这些总是被人误解和曲解的遗言吧。

西门庆“见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着潘金莲,心中舍他不的,满眼落泪”,对潘金莲说:“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姐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

这显然是作者对曹孟德分香买履的戏仿。曹操一生雄霸天下,临死痴情一把,可谓侠骨柔情,而西门庆一生淫荡邪恶,临死的这把痴情,难免不做世人笑谈。可是,笑谈之余,我们不免感伤同情,一如李瓶儿临终时一样。潘金莲听了这话,“悲不自胜”,说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

两个人都哭了,都深深地动情了,“哭的眼红红的”。这时候吴月娘进来了,吴月娘同样一发深情地对西门庆说——这大概是吴月娘这辈子对丈夫说的最深情的话了——“我的哥哥,你有甚话,对奴说几句儿,也是我和你做夫妻一场。”

西门庆一生要强,却也难抵这样的安慰,“不觉哽咽哭不出声来”,于是对吴月娘交待了遗言:

“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又指着潘金莲说:“六儿从前的事,你耽待他罢。”

吴月娘听了这话,不由得“放声大哭,悲恸不止”。对她来说,守着孩子,守着家业是必然的,不是因为守着,而是因为占有着;而要求担待潘金莲,这如何能答应?这是心里长期的痛啊,毕竟曾经交恶多时,毕竟曾经撒泼倒地……或许更让她心痛的是,西门庆临死也只在乎孩子,在乎家业,在乎潘金莲……她无言以对,她做不到,连安慰西门庆也做不到!大哭的眼泪里饱含了对潘金莲的深深妒忌,至少这一次她输了。

西门庆没有再见其他女人,没见孟玉楼,没见春梅,没为她们留下只言片语,只是希望她们在一处好好待着,休要失散,然而将来有朝一日吴月娘会向他证明——我谁也留不住,谁也容不下!

接下来就是西门庆最在乎的家业了,他对陈敬济嘱托了一份清晰无比的资产明细——合共十万两左右的货款和流动资金!向来的专业研究都非常重视这份明细,以此证明恶霸西门庆掠夺剥削暴敛了多少财富。的确,这是作者对西门庆一生的商业行为清晰盘点,然而这里有一个更重要的前提,这份资产明细不是对吴月娘说的,是对陈敬济说的!

“姐夫,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发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计,帮扶着你娘儿每过日子,休要教人笑话。”

人们或许会说,吴月娘腹中有儿子,西门庆毕竟香火不断,然而西门庆并不知道是儿子,并且也不可能指望这个儿子来照顾这些家产。所以,当务之急还是“无儿靠婿”,从这里,我们终于领会了前文种种关于陈敬济描写和设计的意图——西门庆终究是要向陈敬济托孤的!

从当年带着箱笼财宝仓皇逃入西门家避难,陈敬济的生活就是不容易的。尽管,最初的时候西门庆也对他表达过欣喜和认同,然而随着官哥的出生,他的处境每况愈下,简直如赘婿一般,屡屡与下人同列。正如潘金莲纠结在美貌的自负和家境的自卑中日趋病态,陈敬济也在门第出生的优越和寄人篱下的痛苦中惴惴不安,更何况,心境相似的二人还共同坠入了不可告人的情欲之网……

可如今,一切都改变了!西门庆死了,西门庆托孤,陈敬济终于有机会找回自己——现在他是西门家唯一的男子汉了!西门庆一手打造的财富帝国只差一点就将落入他手,他有机会成为一个新的西门庆了!

然则,陈敬济却错失了这个大好的时机!他用剩下的人生向西门庆证明了他丝毫不堪托付,也向人们证明了纨绔子弟拙的就是教育,缺的就是人生的引路人。从这份遗嘱开始,文本剩下的二十回里,陈敬济开始作为《金瓶梅》的二号男主角,以绝对愚蠢和滑稽的方式挥霍人生。或许只有和陈敬济近距离的比较,我们才会真正觉得,曾经的西门庆是多么的强大。

五、西门庆之死

“过了两日,月娘痴心,只指望西门庆还好,谁知天数造定,三十三岁而去。到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时分,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这,就是《金瓶梅》男主角,一代枭雄西门庆的死!

他死得很痛苦,“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他死得很凄凉,那些风骚的女人一个也不在身边;但他也死得很安宁,很正常,他没有暴尸街头,没有身首异处,不是死于草莽的复仇,也不是死于权势的倾轧,他不过死在自己的床上而已。

相对于李瓶儿临死一步三回头的依依不舍,西门庆的死犹如一个战败的将军,负隅到底饮弹自尽;相对于李瓶儿临死前的温情脉脉和哀婉动人,西门庆的死客观、冷酷,让人不寒而栗。作者也许是舍不得李瓶儿死的,但作者却不得不将西门庆写死,因为不死不足以平民愤,不死不足以成故事。

然而,这个贪财好色、奸淫掳掠之徒,却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这不免让人们感到遗憾?如果说《金瓶梅》是一部宣传因果报应的小说,那么按照人们司空见惯的叙事逻辑,恶人总是不得善终的,恶人的死总要在英雄的正义中完成。可《金瓶梅》偏偏要对这种简单的因果说不,因为生活从来不会这么简单直接,武松杀不了西门庆,也杀不了其他的贪官污吏。作者用冷峻的笔墨,静静地描述这个真实的世界,这是一个恶未必定有恶报的现实世界,那些江湖上的快意恩仇、皆大欢喜相比于这个世界,都太过虚假和廉价了。

西门庆死了,对于他的死,我们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并不那么希望他死,哪怕他做了许多坏事。“西门庆这个人有太多的人情味”(孙述宇之语),他的恶并非魔鬼气质的大奸大恶,而是人世间最普遍的恶和缺点,在他的身上我们多少看到自己的影子——差距也许仅仅是程度的不同罢了。

回看最近的三回文字,作者用一笔笔浓墨重彩深度描写了西门庆临死前的性,将西门庆的死因归结于欲望膨胀后的自我毁灭。我们曾经比较过西门庆和贾瑞,相比于西门庆欲望的不断满足,贾瑞终生都在欲望里煎熬,最终同样是走向自我毁灭。《金瓶梅》虽然用寓言的方式,讲述了欲望带给人生的种种幸福与痛苦,然而作者并无力解答关于欲望的超越问题。到了《红楼梦》里,贾珍、贾琏、薛蟠们是欲壑难平的代表,贾瑞甚至秦钟则是欲而不能的代表,只有贾宝玉,虽然偷试了性,却不沉迷于性,正如警幻所教导和告诫的那样,从“皮肤淫滥”中超脱出来,“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希望借大彻大悟摆脱世俗的肉欲与肤浅的情感。

从性到情,从情到爱,这大概算是《红楼梦》对《金瓶梅》在人性和欲望的反省上伟大的超越吧?而作为读者,若能从小说角色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愁中感悟到一些更可贵的形而上的东西,也就无愧于作者的一番苦心了。

六、孝哥的新生

无论如何,西门庆终究是死了,“到如今空嗟前事,功名富贵何须慕,坎止流行随所寓。玉堂金马,竹篱茅舍,总是伤心处。”生命是永恒的无常,这无关乎富贵贫贱,也无关幸或不幸。

西门庆临死,连个棺材都没有预备,吴月娘幸好还有自己的兄弟可以依靠。无巧不书,西门庆前脚刚死,西门家的遗腹子孝哥就出生了。接生的还是蔡老娘,但吴月娘已经觉得家失栋梁,一切从简,不能再如生官哥时那样打赏五两银子了——只给了三两。

这个西门孝哥后来养大到十五岁,从来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却最终被普静禅师化走,一心妄图保存子嗣的西门庆绝后了,一度凭借孩子争宠的妻妾们也死的死,走的走,覆巢之下无完卵,“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烜赫一时的清河县西门氏从此覆灭。《金瓶梅》的核心故事也到此结束了,剩下的文字都是诸人的结局,男女主角将分别以陈敬济和春梅展开,他们将有另一段别有特色的花样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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