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两本书40:许子东现代文学课、典型文案
许子东现代文学课(许子东)
我一直以来都不大喜欢中国近现代文学,完全读不进去。即使是在看文学名著最多的中学时代,也只是硬着头皮读过寥寥几本,《骆驼祥子》、《子夜》的阅读体验简直糟糕透顶。直到今天,近现代文学中能谈得上喜欢的估计也就是《茶馆》了。
本来我也没想回头去看那些作品,但由于近期的兴趣在20世纪历史,突然发现文学在我国近现代变迁中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根本就绕不过去。
诚如许子东所言:很多国家从传统到现代过程中,都有一些最重要的人物,这些人物大部分是哲学家,还有的是经济学家,有的是将军,有的是政治家。但没有一个像中国一样,是由研究文字和文学的人发动的,放眼全球,这是一件非常令人惊讶的事情。
说到底,我现在看中国近现代文学,着眼点是在历史,而不是文学。
关于这个领域我也找了一些书,比如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孔庆东的《国文国史三十年》、李洁非的“典型三部曲”,不过最先看的则是许子东的《现代文学课》。
先看这本书倒不是由于许子东的个人魅力,我既没看过铿锵三人行也没看过圆桌派,所以之前根本不知道这么一个人。单纯只是因为这本书是关于这个领域比较新的一部作品,更重要的是,这本书是许子东在岭南大学给中文系一年级学生的授课实录,不算什么学术著作,会比较好读。
虽然全书篇幅不大,但从胡适到张爱玲,从小说散文到戏剧诗歌,现代文学的方方面面都照应到了。许子东是以研究郁达夫作为学术起点的,后期对张爱玲也是颇下了一番功夫,所以关于这两人的论述特别精彩。
在许子东看来,以“鲁郭茅巴老曹”为核心的“五四”主流文学史中,张爱玲是个无法安装的作家,她太不一样了。他用了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鲁迅是一座山,后面很多作家都是一座山,被这座最高的山的影子遮盖了;但张爱玲是一条河。
跟着许子东的授课,我们会发现其实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很多作品我们都并不陌生。毕竟“鲁郭茅巴老曹”都有很多作品被选在语文课本中,而且还都是考试的重点,只不过很难让人喜欢就是了。
当然,大学课堂和中学课堂还是有很大不一样的,明显更轻松写意一些。比如茅盾,他在我心里一直是一名刻板方正的革命作家形象。可是许子东却告诉我,茅盾的小说里常有很多情色描写,他的小说是所有革命作家作品里最 sexy的,他最早读茅盾的小说是当“黄色书”看的。看到这里时我一方面是很惊讶,同时也颇有“於我心有戚戚焉”的感觉。一直都是把村上春树当作色情小说看的,完全没看出别的好来。
在回忆这一段年轻时的“误入歧途”后,许子东还认真“忏悔”了一番:
当你戴着有色眼镜,用看苍井空的角度看茅盾的话,那无论怎样读书都要出差错。我们要深刻检讨,这都怪罪那个辉煌的时代,导致我们误入歧途,对茅盾不恭敬。我现在认真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就是努力弥补当年的缺失和过失。
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端正态度重新看看村上春树的书。
不少当年在语文课上学过的作品再次读到感觉还挺亲切的,不过经由许子东的解读,我突然发现这些我自认为还挺熟悉的作品,居然真的还真有蛮多妙处是之前没发现的。比如说《再别康桥》,当年读着只是觉得意象挺美,而且还蛮朗朗上口的,没想到整首诗歌的布局都是经过非常细致的考虑的。
注意,“轻轻的招手”是一个西式动作,“挥一挥衣袖”是一个中式的动作。整首诗的意象,前半段时油画,后半段是国画。
水草、柔波、软泥,这是都是画油画的颜料,彩虹似的梦、河畔的金柳、波光的艳影.....都像是油画一样。从何时开始出现国画意象呢?离别的笙箫、夏虫、星辉、长蒿、青草更青处..... 如果说前面是油画,后面就转为国画了。整首诗开始是告别西方,到后来是回中国。
我想很多人应该都和我一样都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所谓常读常新还是很有道理的。
应该是授课实录的缘故,这本书在每一章后面还附有经典选读,这让我看到了不少过去只闻其名不见其容的文章。比如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和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篇名在各种历史书里看到过很多遍,大概说的是什么也都知道,但就是从来没有完整的看过。真正从头到尾看下来,就能真切的感受到虽然目的大致相同,但完全是不一样的风格和气势,题目和内容真的是非常契合。
而《我之节烈观》则是让我彻底体会了一把鲁迅的犀利,真的刺骨三分。虽然并不喜欢他的小说,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他的江湖地位真不是靠政府捧的,确实是生猛非常啊。
从我个人角度来说,这本书帮我建立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整体框架,大致脉络是清楚了。而且书中妙语叠出,真的还挺有意思的。不过网上能看到不少挑错的书评,似乎是有不少不严谨的地方。不过瑕不掩瑜,书还是值得一看的,那些细节错误可以在全书看完成比对参照一下。
典型文案(李洁非)
古往今来所有作者都已经死亡!------这是罗兰-巴特在1968年《占卜术》杂志上的宣言。
在他看来。作品一经完成便脱离作者本人,对于文本的内涵和意义,作者不再拥有发言权。读者从文本中读出什么就是什么,文本会独立说话,文本作者的人生履历表彻底失效。简单一句话,文本一旦到了读者手里,就和作者没有半毛钱关系了。
读者读书之时,作者已死。
“作者已死”,堪称上世纪文化界最重要的革命之一,时至今日依然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力。
可是,作品真的可以脱离作者独立存在吗?摈弃作者的存在后真的可以透彻的理解一部作品吗?对此我是深感怀疑的。
事实上,在一个领域中,不单不能忽视作者的存在,不深入的解读作品诞生的时代大势,根本不可能理解一部作品的飞扬和落寞。
这个领域,就是中国当代文学。
所谓中国当代文学,就是1949年以后文学,也就是共和国文学。这个阶段的文学非常之特殊,其他任何一个时代阶段都可以以作家和作品为核心写出一部不错的文学史,但这个时代不行。
在这个阶段,文学紧紧地与政治、意识形态捆绑,制度力量非常强大,个人根本微不足道。写什么和怎样写诗规定动作,取决于文艺政策和部署。大小事情几乎皆非偶然、孤立,牵一发而动全身。
李洁非从2007年开始做当代文学史的个案研究,做了将近三十个专题,考辨梳拢,抉微索隐。从《典型文坛》到《典型文案》再到《典型年度》,终于形成了“典型三部曲”。
没有关于那个时代的详细剖析,我们真的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代长篇小说巨匠茅盾会未尽其才;为什么文学天才路翎和他的杰作《财主底儿女们》居然会湮没无闻;为什么萧也牧会因为一篇积极响应国家政策的小说,遭受了长达十九年的指责、白眼、迫害,直至惨死;为什么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今天看来平平无奇,当初发表时却引起了轩然大波。毛泽东破天荒的四次发声保护这位年轻作家,为什么居然最后还是没能保住......
这所有的一切靠分析作品文本本身根本得不出结论,看作者生平也依然一头雾水。只有真正深入到那个时代中,才能理解这种荒谬的合理性。
这些文章看着会让人心里堵得慌,那些匪夷所思、荒谬无比的事情就发生在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上。那么多违反常识违反逻辑的事情居然就在这个国家中大行其道,众人居然还都能习以为常。都说普通老百姓是“乌合之众”,容易被引导被煽动。可就算是自诩为精英的知识分子又如何呢,在那样的时代大势下,根本不容你有什么反抗的举动,否则很轻松就被碾碎了。
萧也牧的一生真的是让我心疼,仅仅因为一篇不过一万四千字的小说,心中并未存有任何“不恭”的想法,居然被整了长达十九年,最后惨死他乡。更让我震惊的,是那个一手将其推入地狱的人,叫丁玲。
对,就是那个写出《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丁玲,那个因为所谓的“丁陈反革命集团”被残酷迫害的丁玲。
现在人们多对丁玲的遭遇扼腕叹息,殊不知在建国后的三四年内,丁玲在中国文艺界堪称权势滔天。她领导下的《文艺报》特别能战斗,特别会战斗,特别善于发现问题,萧也牧只是不幸被她的“如炬慧眼”给盯上的众多目标之一罢了。
丁玲于1975年春获释,1984年彻底平反,而萧也牧却早在1970年已经备受屈辱的被折磨致死。不知道丁玲在历尽劫波归来后,会不会想起那个被她几篇轻飘飘的文章毁掉一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