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聊斋1:考城隍
这个故事,是属于我姐夫的爷爷的。他姓宋,名焘,是县里有名的秀才。一天,他卧病在床,恍惚间,听得马蹄得得作响,一阵风过后,忽见一官差骑着高头大马向自己走来。那马,额头上有一缕白毛,轻轻飞扬。
那官差手持一纸文书,递上前来,说:“阁下可是宋焘?”
“是,我就是”,姐夫的爷爷说。
“那就请跟我一起去赴试。”
“赴试?赴什么试?”此时,姐夫的爷爷有点惊异,“不是还没到考试的时候吗,怎么突然就要考试了呢。”听了这话,那官差现出一副铁板钉钉的口吻:“我只执行命令,其余的,一概不知。你只需跟我走就行了。”说完,一脸严肃,一脸沉默。姐夫的爷爷觉察这是无声的力量,就勉强撑起病体,跟随着他,一起骑马而去。
161202-7038.jpg尽管身体依然不大舒服,头脑昏昏沉沉,但姐夫的爷爷还是能够发觉,这条路,没一处觉得眼熟。正纳闷间,他们就来到了一处城郭。城墙很高,也很气派,感觉就像是君王的心脏,帝国的首都。不过,这个时候,姐夫的爷爷的脑筋还转不过来。
不多一会,两人来到一处府衙。这处府衙,不用说,也极尽壮丽。进去之后,姐夫的爷爷,远远就望见上边,密密匝匝,端坐着十几个人,像一团黑雾。走近一看,个个威风凛凛,只是不知谁是谁。他只见中间有一人,面如枣色,须髯修剪地非常好,处处显出壮阔,显出气概来。内心一悟,这人,莫不就是关公——关二爷。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前头去了。这时,他发现脚边原来有两张长方形的桌子,桌子旁边还有两只小凳子。再仔细一瞧,其中一张上边已经有人了。那人的相貌,也很像是个秀才。原来还有同伴啊,姐夫爷爷的内心这时才逐渐安定下来。他走上前去,与秀才并排而坐。
161203-7122.jpg桌上已经摆好了考试用品:有笔,有薄薄的木简。这是真的要考试了,姐夫的爷爷,感到气氛凝重起来。还没考试呢,他的手心已经出了不少汗。以前有人还因此而嘲笑了他,说他临阵胆怯,战战兢兢,汗如雨出。其实,他们不知道,那正是他踌躇满志的表现。
不一会,那写着考题的纸张就飞下来了。姐夫的爷爷捡起一看,上边只写着八个字:“一人二人,有心无心。”
姐夫的爷爷,思索一翻之后,真的是下笔千言,文不加点。自己居然还能如此写文章,这使得姐夫的爷爷很是讶异。多年以后,姐夫的爷爷还一直耿耿于怀,不敢相信那个真的是自己。不管怎么说,他当时病昏昏的,文笔怎能如此流畅。
文章写好,呈上,传阅,点评。姐夫的爷爷的文章中有一句点题写得非常好。它是这样写的:“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十几位考官们读完之后,都觉得这句真可算得上妙文。这话妙在哪呢。妙在处处落在当今考试的文理上。第一个是照应题目;第二个是极其凝练;第三个是它还讲出了某个非常深刻的道理,不空谈,言之有物。
没想到,平时争论不已的大家,此时,意见却如此一致,于是,文章传赞无数。
161202-7046.jpg只听得上边一人,缓缓说:“宋公文采风流,甚和我意,以你这样的才华,应当可以胜任城隍长官的工作。河南有一地,正空出这么一个职位。你可以到那里去做做看。”
宋焘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往年定时定点的考试,怎么今年突然改期;从家里出来时走过的道路,为什么今晚他就那么不熟悉;还有,这里的城墙为什么如此坚固;此时坐在里边的府衙为什么那么壮丽。考官的言语,为什么感觉像是从极遥远极遥远、极幽深极幽深的地方传来。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时候,他全明白了。
原来,他的魂魄已经来到了地狱。而眼前的诸位,·······不就是自己平时在庙宇,在祠堂,所看到的那些人么。他们的形象,不就是书里常描写的那样么。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他流下了悲伤的泪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结束。
啊,我死了。我怎么就死了呢。他跟很多人一样都不理解。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161203-7134.jpg这时,他开始哭诉。他向那个长相长得跟帝王差不多的人哭诉。多谢您的肯定。多谢您的赞赏。您对我这么好,我怎么敢辞谢呢。只是,我家中还有一位老母亲。今年已年过七十。要是我走了,她会凄苦无依。以后谁来服侍她,以后谁来赡养她。不敢想啊,不敢想。所以,我恳请您能够让我陪着她享尽天年。那样的话,我愿意终身听从调用。
长相如帝王的人,这时命令官差查看记载他母亲的簿籍。那官差胡子长长的,垂在本子上,不时地挡住他的视线。可他却极认真。等翻阅一过,他回复说:“他母亲在阳世上尚有九年的时光。”
正当帝王相者拿不定主意之际,关帝此时出来说:“那不如让张生暂时代理宋焘的官职,等九年一到,才由他自己接任。这样不是很好么。”
于是,帝王相者就对宋焘说:“原本是想要你即刻赴任的。可是,念你有仁孝之心,姑且给你九年的假期,让你回去好好服侍你的老母亲,等你母亲阳寿尽了,你再回来。”说完,他又勉励宋焘一番。
161203-7157.jpg宋焘和张生,两人跪地叩拜一番之后,就出了府衙,来到郊野。四处无人,烟雾渐起。两人握手言别,各自说出了自己的姓名,以便日后相见。那时开始,宋公才知道,这个秀才原来姓张,是长山人。后来,两人又各自题诗相赠。不多久之后,宋公已经不知道自己当时题了什么诗了,他对自己的儿子说:“不知道了,不知道了,那晚我真的是又悲痛,又开心,又惊惧。其他的都不知道了。不过里边好像有这么一个句子‘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
这句诗成了他生病期间,在地狱深处抓取回来的记忆,像一朵长在地狱边上的小花。
两人登上了马,道了一声别了之后,各自挽辔而去。夜很黑,路依稀可辨。不多久,乡里就出现在眼前。等他回到家门时,他人已经死了三天。宋公仿佛梦游回来。长舒一口气之后,人就醒了过来。这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被安放在棺木里边。他拼命挣扎,呼喊;呼喊,挣扎。
母亲耳尖,听到棺木中似有呻吟,要求众人把宋公抬出。没想到宋公呼吸尚存。不多久之后,居然又说出了话。大家正宽慰之际,他却问:“长山是不是有一个叫张生的秀才。”母亲说,长山是有这么个人,不过日前听说他也过世了。
160824-0224.jpg姐夫的爷爷回来之后,倍加珍惜活着的时光,也倍加珍惜与家人相处的时日。对上,他勤勤恳恳地服侍老母亲;对下,他认认真真地辅导自己的子女读诗作文,有时,甚至还给他们讲讲故事。这九年,他发现自己变得轻松了,变得开心了。他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个结局在等着他。这个结局,像一个漩涡,也像一张棉被,随时都会把人卷了去。所以,人活着真的不必着急,慢慢来,过好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
九年过后,他的老母亲,真的离他而去。他没有悲痛,没有忧伤,反而觉得这是人生自然而然的事。等他认真料理完母亲的丧事之后,他自己也洗了一个澡,穿上干净的衣服,然后,走进内室,等待死亡的到来。这像极了他刚开始出生时,家人给他做各种各样的工作,给他洗澡,给他穿上干净的衣服,然后,拥抱,祝福。
人的一生就像是一个仪式。出生时该做什么。长大后该做什么。过世时又该做什么。所有这些,每个步骤,都有规定。你只要一步一脚印地完成。你的人生就算是完满了。那天,姐夫的爷爷感觉等的是自己许久不见的朋友。
同一天,姐夫爷爷的岳父,在城中的西门自己的住房内,遇见了宋焘。
宋焘的岳父擦了擦眼睛,不敢相信他眼前这个人就是宋焘。他骑着一匹马。马的胸部缠着金缕带。马嚼头上也挂着红色的佩饰。宋焘,人看起来非常高大,精神健硕,像是刚刚中第归来。身边车马人员很多。他们二话不说,就都涌进屋来。宋焘被围在中央,只见他匍匐在地,认真地拜了一拜之后,也如来时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就又离开了。
宋焘的岳父,望着他的背影,一肚子的疑惑、惊异和惆怅。他赶紧奔赴宋焘所在的乡里,想要一探究竟。可是,来到宋焘乡里的那一刻,他才得知——原来宋焘已经过世多日了。那,当初,那个来他们家的宋焘,究竟是人,是鬼,还是神。
这就是我姐夫爷爷的故事。他是读书人,本来有给自己写下小传的习惯。不曾想到,几次战乱之后,一字无存。幸好,那九年的时间,他有把自己的故事断断续续,粗粗略略地讲给自己的子女听。辗转几次之后,我才知道这么个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