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今天是2022年虎年农历腊月十六日，阳历2023年一月七日。父亲去世十日了，但是感觉恍惚已经一个世纪那么久了，悲伤逆流成河，悲痛无以言表。
我的父亲生于1946年农历正月初六，卒于2022年农历十二月初六，享年76岁11个月。父亲一生辛苦有余，生了八个孩子，养育成人六个，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艰难困苦，缺吃少喝的年代，其艰辛劳累非言语可以形容。在我们子女的心目中，他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父亲是个温文尔雅的人，温良恭俭让是他的个性也是他的原则，在农村生活的那些年，别人认为他是懦弱，只有我们知道，父亲是柔韧的。他不屑于和那些个乡野村夫计较，他是清高的也是孤独的。
父亲本是一介书生，并且是极为优秀的那种，如果不是因为WG的原因，他绝对是个优秀杰出的学者，可是天意弄人，命运不济，他被迫在遥远闭塞、偏僻穷苦的大山里艰难度过了自己的青壮年时代。等有能力到城市生活时，已至暮年，满身的病痛，什么都做不了了。
父亲多愁善感，善解人意，心思细腻，情感极为丰富，可是却找了剽悍泼辣的母亲。他们的婚姻在儿女们看来是极为不幸的，天天都是在激烈的争吵中度过，母亲对他从来都是疾言厉色，咬牙切齿的那种。从年轻到年老。父亲对母亲都是极为忍让包容的，临去世的前两日，还和大姐说，母亲嫁给他一辈子都没有过过好日子，自责自己没本事，说起母亲的各种可怜不容易，要我们以后好好的善待母亲。
父亲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棋琴书画，游泳歌舞，样样精通，并且都是自学成才的。我们兄妹六人，无一人能及。
在农村生活的那些年，每年春节，十里八乡的春联都是父亲帮大家免费写的。那个时候，每到腊月，家里天天都是热热闹闹的挤满了人，红彤彤的春联铺满了房前屋后。父亲不停的写，我们小孩子帮忙按着红纸，快乐地嬉闹着，每当那个时候，我都觉得特别的骄傲和自豪，觉得这个时候的父亲特别的帅气和与众不同。
在农村，父亲是出了名的文化人，哪家要婚丧嫁娶，都会来家里请父亲给看黄历，好选个黄道吉日，谁家生了孩子或者孩子要上学了，都会来家里请父亲给取个好名字，那个时候农村绝大部分的人都是不认识字的。博学多才的父亲绝对是独树一帜的特殊存在。也因了这个缘故，我自小就滋生了一种与众不同之感。许多年后才明白，这种没来由的自信，是源于父亲的表率。
父亲是博学多才的，也是清高孤傲的，还有旧式知识分子的虚荣和坚守。小时候父亲跟我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因为这句话，我自小便坚定的认为，读书是最重要的事情，在八十年代，这绝对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父亲一生坎坷，命运多舛，但是他从来没有抱怨过命运不公什么之类的，他很认命的做好每个阶段的事情，无怨无悔的。在农村种地的那些年，虽然他种地的本领比不上那些地道的农民们，但是他也非常的坦然，因为自己只是半路出家的农民嘛，这个也不算啥了。
五十多岁的时候到了城市生活，他本来是想去做点啥小生意的，但是他脸皮薄，拉不下面子，卖东西不敢吆喝，不好意思和别人讨价还价，只是安静无助的坐在那里一脸的惶恐。去年的时候他到我店里玩儿，看到促销人员非常卖力的给顾客讲解，他偷偷的跟我说：“看她们多造孽啊！还不如农村的那些人，像她们这样的年纪，在农村天天就是打打牌，给孩子做做饭，哪像她们这样为了挣二分钱，低三下四的好话说尽，还要忍受别人的白眼和冷嘲热讽的。”
我对此话嗤之以鼻，非常生气的说：“你一辈子自己没有赚过钱，不知道赚钱的辛苦，赚钱哪有容易的呢？”父亲目光黯淡了下去，默默无言的转过了脸。现在想来非常的后悔，我的话一定刺痛了父亲那颗敏感的心 ，伤害了他的尊严。父亲一生是没有靠生意赚过钱，但是他拼尽全力靠自己的劳力养大了六个孩子，尤其他本身还是一个文弱书生，是何等的辛酸不易啊！正是因为严重的透支了自己的身体，父亲才会积劳成疾，早早的离开我们。
父亲知识储备非常的丰富，周易八卦，诸子百家，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现在想来，我们的旧时光好像都是在父亲的各种故事中消磨掉的，父亲无论看到什么东西都会给我们讲一段故事，讲一个典故，父亲就是我们的百科全书大宝库。我们小时候是根本没有条件买书的，我们很多的的知识道理为人处世都是从父亲的日常讲解中积累而来的。
幼时虽然家贫，但是家里的各种规矩一样不少。父亲特别的注重各种礼节礼仪，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仪式感满满。所以我们兄妹六人都是仪式感极强的人，包括餐桌礼仪，待人接物的各种规矩，各种节假日的讲究，细致到吃饭、睡觉、刷牙、洗脸时候的的各种动作，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虽热清贫，但我们都是幸福快乐的，所以我们兄妹六人，都是积极乐观三观很正的人。
父亲一生养育了两男四女六个孩子，现在有七男五女十二个孙辈，加上两个重孙子和孙女婿，每次回家都要坐满满的三大桌，真真的是羡煞旁人。每年父母亲生日和各种节假日，大家都会在父母家聚齐，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热火朝天。而今，父亲去了，我们没有了天，从此以后，我们的生命中永远缺失了父亲这一最重要的角色，成了儿女心中永远的痛。
虽然说人或早或晚都会有这么一天，但是轮到自己了，真的是没有办法接受现实，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人生多跌宕，万千缺憾，唯有自渡自洽自慰了。父亲去的太早了，他才76岁啊，按照现在的生活条件，最起码再多活十年吧，那样儿女的心也会好受些啊。他一生跌宕坎坷，受尽了生活的各种磨难和痛苦，受尽了世人的白眼和嘲讽，这几年儿女们陆续成家立业，条件刚刚好起来，才刚刚过了几年好日子，却这样匆匆的去了......
人间疾苦，我最恨病痛！父亲是6.28号在医院检查出肠道肿瘤的，12.28号就因病仙逝了，只有短短的六个月时间，180天。但是在这短短的几个月内，父亲做了几次大手术，抢救了几回，受尽了病痛的折磨，饱受各种非人的苦痛，身上插满了管子，大小便失禁不能自理，吃不下，喝不下，动不了，甚至说话都困难，瘦到脱形......但是父亲是那样的坚强，从始至终，他从来没有叫过一声痛，总是默默的看着我们，甚少言语。父亲是在奶奶去世后的第三十年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去世的，我们想，一定是奶奶不忍他再受这种剜心蚀骨的病痛，把他叫去了吧。
父亲弥留之际，我们都在身边陪着他，看着他那样的痛苦，真的是万箭穿心。现在想来特别的后悔，我想父亲临去之前一定是非常害怕的，我们应该抱着他，抚慰他的，但是我们只是围在他身边，看着他痛苦的挣扎，看着他的生命之火慢慢熄灭。因为时代的缘故，我们对父母亲一直有一种敬畏的疏离感，从来不敢拉他们的手，亲吻他们的额头，更不存在拥抱之类的亲密举动了。希望父亲九泉之下能够原谅儿女们不敢僭越的愚钝！
父亲走的很安详，他咽气后，我们看到了他睫毛上的泪珠，他一定是舍不得这一大家子人的，他还没有活够啊！他一定是听到了儿女们撕心裂肺的痛哭，心下难过吧！这一生，我从来没有见父亲哭过，在我心目中，父亲一直是钢筋铁骨般的存在，是那样的坚强勇敢无惧无畏啊！
我虽然已经活了几十岁了，但是从来没有近距离的接触过死亡。亲历了父亲的去世，撼动了我的三观。父亲刚走的那两天，我简直都变得魔怔了，我特别希望有灵魂，有来世，能永生，我特别希望能见到父亲，问问他现在终于了却了尘世的痛苦，是不是又变得青春矫健，来去自如了。问问他现在感觉如何，在另一个世界是不是比在这里过得好，在那里是不是没有病痛没有衰老没有死亡。但是父亲始终没有出现，大抵，他是希望我们早点遗忘吧。
在老家守灵的那几天，我疯狂的在网上搜关于人去世转世的各种讯息，越看越心酸，越看越悲凉，其痛苦悲伤，不足为外人道。
父亲是个非常善解人意的人，处处为别人着想，特别在意别人的看法，所以他这一生活的很不容易，即便如此，他依然热爱生活，热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我们以前生活在农村的时候，父亲专门在门前辟出了一块儿地，种上了各种花，一年四季，总有鲜花盛开，那些摇曳的花儿丰富了我贫瘠的少年时代。
父亲特别注重形象，即便在最穷困的岁月里他也有本事把自己打扮的得体庄重，受人尊敬。他有个响当当的外号：李二潇神。（父亲姓李，行二）由此可见一斑。搬到城市后，父亲最爱的事情，就是逛街，逛各种的批发市场，乐此不疲。他喜欢买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像个孩子一样容易满足。买衣服鞋袜背包，他舍不得钱，总是在批发市场淘便宜的，但是眼光却是极好的，我们姐妹几个每次换了发型，买了新衣服，都会找父亲评论一番。
在我心目中，从来没觉得父亲是老人，也从来没有把他当老人对待过。总觉得他和我们是同时代的人，各种思想意识甚至比我们还新潮前卫。
父亲爱喝酒，是因为从小落下了风湿关节炎的病根，各个关节经常肿的发红发亮，疼痛难忍。常记得有一年夏天，天很热的时候父亲的风湿病犯了，他拄着拐棍，裹着厚厚的棉衣，蹒跚着在地里干活儿，那个时候父亲应该也就是三十多不到四十岁吧！这一幕成了我童年挥之不去的沉重。所以父亲爱酒，他常说，酒能麻痹神经，喝醉后就不那么痛了。他特别羡慕人家那些天天有酒喝能够醉生梦死的人，那个时候，能顿顿有酒喝，还能喝到酩酊大醉估计就是父亲的奢望吧！
所以我们成年后最爱给父亲买的就是各种的酒，他最喜欢的也是酒，每顿必喝。因为喝酒，误了很多事儿，挨了母亲很多骂，自己也吃了很多亏，但是父亲对酒情有独钟，无怨无悔。
父亲在生病的这六个月内，滴酒未沾，我想，他一定是非常想喝的，一辈子最热衷的事情，却要在生命最后的几个月内完全的断绝，父亲该忍受着多大的煎熬啊！父亲临终前，我和小妹建议给他弄点儿酒喝，了却心事，但是二哥坚决不同意，现在想来，无限的悔恨，当时不管怎么样，都应该给父亲弄点酒，送他最后一程的啊。
父亲在去世的前一周，我曾在医院问过他是否想喝酒，当时他不好意思的轻笑了一下说：“是这样子的嘛，喝了，这一辈子再也不喝了。”我想父亲一定是很想喝点儿酒的，可是多愁善感的他怕儿女们不高兴，怕儿女们觉得他花钱受累还不争气，他一定是想到了这些，才忍下了自己最后的渴望。
谁知道父亲会走的这么急这么快呢？我们原本以为父亲怎么着也会在年后过完77岁的生日再走的，他的求生欲是那样的强烈！可是父亲却突然的就撒手人寰了。在他走前我们都没有好好的陪他说说体己的知心话，没有认真的问过他的心愿。没有认真的和他探讨过生死的问题，他却匆匆的就这样潦草的去了。没有留下任何遗言遗嘱。徒留儿女无尽的悲伤自责和悔恨。
父亲去世的第四日上午要上山安葬入殓的时候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了父亲，他非常安详的平躺在棺材内，面色非常的好，和没生病的时候一样，我最后一次摸了摸他的脸，是柔软温润的，只是手很冷，他双目紧闭，安静的睡着了。父亲这一生，太苦太累太不容易了，希望他来世，能做个投胎小能手，生在富贵人家，做个纨绔子弟，逍遥快活的过一生！
这一世，父女缘尽，如果有来生，希望父亲能投胎做我的孩子，让我倾尽一生的心力好好的宠您爱您保护您成全您！

                                                         安子觅
                                               2022年腊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