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说 | 玉人何处
故事说 | 玉人何处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01
赵安回到苏城的那一日，天又下起了雨。
河堤上柳摇风轻，花团锦簇，几艘画舫穿行在落雨的水面，轻歌曼舞，搅散了成群的锦鲤。
远处，二十四桥在十里烟波中影影绰绰，微雨迷眼，赵安踮起脚努力张望，撑着纸伞的行人从桥上来来去去，却再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三年恍然如梦，原以为前尘忘却，不过是从未珍惜。
叹了口气，赵安伸手从背上取下一管白玉箫，心中不免倏然一动。
沾了雨水的箫身抚摸起来冰凉透骨，豆大的水珠滚落下来，仿佛一滴泪滑入掌心，他怔怔地看了许久，终于抵不过痛悔穿心，嘤嘤哭得像个孩子。
往事兜头袭来，这和风细雨也像万千利箭，扎得他刻骨铭心。
赵安执箫上了二十四桥，吹起他唯一会奏的曲子——《两相欢》。
箫声凄婉，仿佛是那个女子楚楚的模样。
02
三年前，当赵安还是个落魄书生的时候，一日途径苏城，偏偏运气不济遇上了盗贼，赴京赶考的盘缠被偷了个一干二净，身无分文而流落此地。
起初，赵安还仗着读书人的骨气，以摆摊卖字勉强糊口，后来，迫于生计，才不得不低了头弯下腰，进了当时苏城最有名的乐坊，为坊里写一些弹唱的曲词歌赋换些钱粮。
也就是在这里，他平生第一次见识到了一个女子的美貌，用惊为天人来形容亦毫不为过。
那便是玉落——坊子里的头牌乐师，色艺双绝，名满苏城。
她的箫吹得婉转动听，一颦一笑皆牵动了他的情肠，赵安自己也不知从何时起，一颗心竟因她辗转相思。
03
在乐坊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到底是个文弱书生，工钱酬劳被克扣是常有的事，再多的委屈也只能自己苦挨。
而玉落的处境，更是煎熬。
那些一掷千金的寻欢客时常仗势欺人，一个不得意，受些谩骂欺辱也是常有的事。最令赵安愤愤不平的是那些垂涎玉落美貌的富贵公子。
一日，玉落刚刚吹完一段小曲，坐上的一位公子哥便借着酒醉趁机调戏，满嘴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话说人在欢场，遇上这样的事也再寻常不过，多半得自己担着。
可玉落不同！玉落只吹箫唱曲，不倚栏卖笑！而赵安，更是无可忍受！
眼见那公子不依不饶越加放肆，珠帘后，玉落衣衫凌乱，狼狈不堪。她拼了命地挣脱，一回头，正好撞上了赵安的眼，疼惜，愤怒，夹裹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她怔了怔，一股凉意从脚底往上窜，忽然便心慌不已。
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第一眼，她就动了心，于是天天盼着他来乐坊，看他奋笔疾书，听他低吟浅唱。
只是再多的心迹也无可表露，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才配得上他！
她突然心灰意冷，不再挣扎。那一刻，赵安的心也跟着揪起，她冷然决绝的模样让他一阵惊惶。
他的眼里，玉落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是下落凡尘的仙，容不得任何人轻视亵渎。
在那浪荡子扯着玉落的手，扬言要带她回府做小妾的时候，赵安终于忍无可忍，掀了帘子进去，一个箭步上前，把人推搡在地，将玉落紧紧护在身后。
杯盘碗碟哗啦啦碎了一地，他的心却豁然开朗。
结果，可想而知，赵安被乐坊毒打了一顿，然后扫地出门。
生计无奈再一次中断，而他的挺身而出却让玉落感激不已，早已暗生的情愫，更是生了根发了芽，长出花来。
04
她仰慕他的才华，他同情她的境遇，时长日久，自然情分渐深，两相欢喜。
玉落待他是真的好，穷困潦倒时，有她接济，衣衫破烂时，有她缝补，笔墨纸砚耗尽，也是她去添置，她还教他吹箫，为他排解心中苦闷。
那时候赵安便常随玉落在二十四桥学箫，明月皎皎，映着她的脸，惊艳了苏城的夜，也惊动了他的心。
她会吹许多首曲子，但只教他《两相欢》。她说，等到他考取功名，衣锦还乡，她会把全天下的曲子都教与他。
说这话的时候，她望着他，两颊生花。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不论将来如何，只要是他赵安，她就愿意为他吹一世的箫，教他全天下的曲。
再后来，玉落离开了乐坊，取出全部积蓄在城郊购置了一处旧宅，让赵安得以安心苦读，早日登科。
她一心一意待他，令他动容，也让他歉疚。诚然，如若高中，一身富贵，往后的日子她也就不用跟着受苦了。
可这份愧疚只稍提起，玉落都不许他往下说。
她靠进他怀里，笑弯了眉眼，无外乎一句，有你便好。
05
赵安启程进京赴考那日，苏城下了一场少见的大雨。
二十四桥上，玉落将随身携带的玉箫给了他，千叮万嘱，见箫如面，教他不要忘了她。
赵安接过玉箫，解下箫上的流苏放进她的手心，郑重承诺：此去必当金榜题名，待功成名就之时，一定回来娶她！
他执起她的手，隔着雨幕定定看着她，目光灼灼。
好！她将流苏紧紧攥在手里，泪滚滚而下，和着雨水在精致绝美的脸上肆意奔流，不知为何，心却空落落的，有种莫名的惶恐。
是怕千里难通音讯吧，更是怕他一去不回吗？
她慌了，突然想要抓住他的衣角，让他别走了。
他却只是最后看了她一眼，握紧手中的玉箫，终于打马而去，向往着功名富贵，一路疾驰。
如瀑的雨将她远远隔绝在了身后。
往后的许多年，赵安的记忆里都是那抹撑着纸伞的身影。二十四桥如故，倾盆的雨却模糊了归途。
06
谁都没想到，自那日一别，赵安真的再没回来。
那场殿试他拔得头筹，得圣上御赐婚约，做起了令人艳羡的准驸马。
荣华富贵迷了眼，娇妻美眷蒙了心。赵安觉得，自己从前当真是白活了。
关于以前的三餐不饱，仰人鼻息，他恨不得全部抹杀，而苏城的那些念想，也无从记起，他甚至忘了有个女子还在年复一年地等他。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在前程似锦春风得意的当头，赵安行差踏错，不慎卷入了一场朝中的贪腐大案，今上震怒，革了他一切头衔，流放南方荒蛮之地。
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赵安还是那个一无所有的赵安，不同的只是这戴罪之身，脏污了读书人的一身风骨。
07
一路风餐露宿，再经苏城时，往事历历。
今时今日，他才想起那个一直在原地苦等的女子。
几经辗转，赵安找到了那处宅子，可眼前庭院荒废，一派萧条，哪里还有玉落的影子。
那场瓢泼的雨仿佛昨日，她为他洗手做羹汤，给他端茶递水，铺纸研磨，他为她吟诗写字，描眉画眼试新妆。
当时只道是寻常，那些细水长流的幸福，早已落进了岁月的风尘，再也回不去，剩下的，不过是悔恨交加。
玉落！
空荡荡的大宅里，回应他的只有梁上的蛛网和厚重的积尘。
他握紧腰间的玉箫呢喃自语，不觉早已泪流满面。
赵安就那样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08
梦里，竹影斑驳，他站在一处林子里，玉带当风，潇洒倜傥。一群纨绔子弟正在竹林中举行一场斗蛇大会，机缘巧合，他从那些富家公子手里救下了一条伤痕累累的白蛇。
小白蛇玉落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因此动了凡心，自断修行，不顾一切带上仙骨偷渡下了万丈红尘。
一截仙骨，化作一支玉箫，她如愿成了人间的女子，终于可以长伴在心上人的左右。
她天真地想，不求三生三世，有这一世，就足够了。
只可惜，红尘世事难料，原以为能与他相守白头，然而，她终究是不懂人心险恶。
为了成全他的心愿，她将玉箫给了他，有箫护身，她相信他定能荣登金榜。
也相信他会心心念念记着她，带回一身荣耀，给她十里红妆。
可偏偏，他无情无义，贪慕荣华，早早便忘却前约。
玉箫本是她的筋骨，没了箫她注定活不长久，而他迟迟不来，她也终于死在了某个风雨之夜，灰飞烟灭。
09
这场梦太过真切，她落的每一滴泪都砸在他的心上，锥心刺骨地疼。
赵安哭着惊醒，一睁眼，手里竟握了一撮流苏。
玉落！玉落！
梦里她拖着孱弱的身体，一次次来到二十四桥，每次都失望而归。她捧着曾经他写给她的字，一张一页，全都落满了泪，晕开了一纸的情深似海。她一遍一遍地问，你何时回来……
她在人间的最后一夜，是如此孤独而绝望！
赵安看着手中那抹鲜红仍旧，忽然失声恸哭。
10
故宅尤在，桃花依旧，箫声起处，大片花雨纷飞如雪。
这是他最后一次吹起《两相欢》。
此后，二十四桥上，月再明，夜再美，也再不会有教他吹箫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