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乌村化为乌有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出了林子不远就是乌村了。林子是一片橡树林。都是成十上百年树龄的树,人类来到乌村修筑房屋开辟田野的时候,它们就立在这里。橡树密密层层,高大挺拔,枝叶葱茏,形成一片遮天盖地的绿荫。从村子里望过来,白露说,就像一片巨大的绿云飘在山腰。到了冬天,满山满山的黄叶飘飘洒洒,地上积厚厚一层,能把人陷进去,每当傍晚,一群背着竹篓拿着蛇皮袋的小孩吵吵闹闹跑进树林,大把大把地把树叶捞回家,黄金的叶子,黄金的火焰,叶子还有一股奇妙的香味,煮出来的饭特别香。
你看上面有什么?我疑惑地抬头,看见层层叠叠的树叶,就像绿色的天。白露神秘一笑,突然使劲踹了身旁的橡树一脚。头顶传来一阵窸窣,立马转变成山雨投林或山洪袭来的声响。平静的树冠像忽然被往上提一样波荡,树林里腾出一群鸟,就像酒冲开橡木塞一样。白露拉着我奔跑起来,爬上一块巨大的石头,那里的树冠刚好露出一个巨大的空洞。那是一群浑身漆黑的鸟。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乌,白露说,我们村叫乌村就这么来的。
那群乌铺天盖地绕着树林转了一圈,像夜晚突然来袭,然后缓缓降落进树林。
我惊奇地看着这一幕。白露说这没什么,乌村奇怪的事有的是。我们穿越树林,往村里走去。还有什么?我问。我们村的人从来不做梦。我乜了白露一眼。乔白露我告诉你,我也从来不做梦,尤其是白日梦。白露说,我认真的,我爸不,我妈不,我也不。你从来不做梦?白露点点头。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悠扬的钟声。
我们眼前首先是一片田野,不同于传统印象,这里没有麦浪,没有稻花香和蛙鸣,这里是一派野草,稀疏分布着几块水稻和玉米,稻田里支出高高的稗子,玉米长得高低参差,有的看起来跟野草别无二致。田野之后是农屋,红墙楼房,也有白墙青瓦,老旧沧桑,就像一个挨挤着一个快要腐烂的蘑菇,桃李、竹林、菜园点缀其间,树上绕满藤蔓。白露说,这里曾有大片的庄稼地,春天,金黄的油菜田和翠绿的麦地交相辉映,夏天秋天是成海的水稻。后来,很多人进城打工,继而安家,成了城里人,也就没人种地了,村里剩下的大多数是老人,有些老人闲不住,那些稀疏的地就是他们种的。临近傍晚,村里却不见人影,同树林般寂静,偶尔几声犬吠,也有气无力。再往后,越过一个山坡,是树木葱密的山顶,上空露出半杆飘动的经幡和几缕青烟。钟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我们坐的大巴在山里绕了两个多小时才到一个不起眼的路边车站,又走了一个小时的山路,才到乌村。乌村遥远得就像世上没有乌村。那是2017年夏天,我和白露决定见家长了。我们决定先去她家,然后去我家。我们谈了三年,眼下就要毕业,急着投简历找工作,家里却催着谈婚论嫁。我和白露对前途有些分歧,争论的焦点是她想回村里,我想留城市。我们一度吵得厉害,闹分手。祖上种了十八辈子地了,好不容易供出个大学生,终于摆脱穷人命运,干嘛回村里。有一次吵架后她失踪了一个晚上,我急得差点报警。第二天早上她回来了,发微信叫我去食堂。我点了两碗小面。她闷头吃面,眼睛压着,也不看我,慢吞吞地吃,就像要等上一口消化之后才能吞第二口。她不说话,我也不敢说,陪她闷声吃面。大概过了五分钟,她说,跟我回乌村吧。
白露跟我讲过乌村的很多事,其中大部分都很神秘。说实话,我并不相信那些故事。但村口的乌鸦还是让我极为震撼。一年暑假,我们去梅里雪山旅行,等了两天终于见到日照金山的奇观。血红的阳光猛然从天空往下渗,爬上雪山,与昏暗的下半部形成一条明显的分界线,血红步步蚕食,黑夜节节败退,雪山渐渐露出全貌,就像一匹天边奔来的骏马缓缓现出地平线,直到整片雪山金光闪闪。昼夜在眼前交替,白露若有所思,她说光是一种物质,你说它的反面——黑是什么?我想了一会,说,黑不是一种物质,它只是没有光的状态。那群乌鸦,就像化成了物质的黑夜一样。
晚上,白露带我去山顶的庙里参加王母会的夜会。这里的寺庙与中国各地农村的寺庙别无二致,古式建筑,庙里环绕着佛道两家人物,香蜡森森,祈愿和还愿的人络绎不绝。午夜一群人装扮成小鬼模样涌出庙堂,沿下山路两侧插满半米长的自制蜡烛,绵延一百多米,颇为壮观。白露说,这叫路烛子,开道的,神鬼人三界此时混乱,鬼怪出鬼门游走人间,谁第一个有胆量走下这条路,谁就会获得永世幸福。虽然我不信有鬼,但寺庙营造的那种神秘阴森的气氛还是让我不禁生畏。白露挑起眼睛,挑衅似的望着我,说,敢不敢?我一把拉着她冲了进去。
白露的家在村子西边的一片竹林下,那是挺大的一个庭院,屋子青砖青瓦,比村里红墙平顶的房屋沧桑不少。院里有一棵高大的老桃树,树下拴着一条田园犬,院外是一片菜园。次日吃过夜饭,我们围在火塘旁谈话。虽是夏天,但乌村海拔高,入了夜也寒气逼人。白露家的厨房挺大,靠东是土砌灶台,后面是三层的杉木碗柜,碗柜底下是青石水缸。屋子中间摆一张红漆圆桌,西侧的屋角是一架石磨,上面放着潦箕、一个盆,磨子底下有一堆发芽的土豆。火塘在灶台旁边,塘里堆放柴火,上空悬挂一个熏得漆黑的水壶,水壶再往上,挂着一堆熏黄的腊肉。
我们从那个石磨谈起,又扯到水缸,腊肉,继而谈到老日子的艰苦和过去人的不容易。气氛不温不火,但也不生分不尴尬。
说到老日子,白露的爸突然很严厉地望着白露。白露的爸一看就饱经风霜,他的脸起了一些皱褶,布满褐色条纹,必定经历过常年风吹日晒。白露说他爸十来岁的时候爷爷意外去世了,他是家里老大,然后便辍了学,跟村里一群男人出去打工,跑过山东,浙江,重庆,佛山,广州,进过啤酒厂,家具厂,在火车站扛过货,干得最久的还是建筑工地,什么都做,搬砖,挖沟道埋水管,拆钢架。后来过了五十岁,去哪儿都没人要他了,便回了乌村。
白露爸望着白露的眼神让我生出一阵怯意,他干枯的眼睛紧绷着,目光坚定,射出一股寒意,里面夹杂着对生活不满的愤懑,他左手紧紧捏住一根细柴,火快燃到膝盖了却置之不理。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没人敢说话。木柴腾起旺盛的火,白露盯着火舌,火舌扑打在水壶底,水壶冒着水汽,壶里传来咕咕咕隆的声音。白露一副轻松的样子,但我知道她心里很害怕。她一紧张,双脚就死死扣着地。我捏了捏她的手。
白露爸转过身对着我,紧绷的脸松了些,对我说,你把她带走,在城里安个家,农村不能待了,要不了几年,等我们这群不中用的人都死了,乌村也就不存在了。
我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偷偷看了白露一眼。白露站起来,从石磨底下捡来几个土豆扔在火边,拍了拍手,然后坐下。她呼了一口气,挤出笑容,然后说,这事再说吧,爸,你不是知道很多神秘的故事嘛,他——她摆头指了指我——最喜欢听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了,你给他讲讲。
白露爸沉默了半分钟,然后把手里燃着的半截木柴扔进火塘,动身挪了挪板凳,说,另外一个世界有两只鸟打架,一只被打死了,人间却死了一个人。
我困惑不解地看着他,又看了看白露。白露一样困惑地看着我。
曾经有两个很要好的朋友,一个叫立冬,一个叫秋粮,他们是一个村的,打小一块长大,一起摸过鸟蛋,抓过蛇,偷过别人家的菜心。八十年代,政策放开了,立冬和秋粮结伴出去找工做,不过都没跑远,就在县里,因为他们还要照顾家里的庄稼。他们修过桥,挖过公路,那时不像现在,有挖掘机、钢架、大吊车、大卡车,各种各样的机器,那时候修桥修路全靠人,修桥的石头人打人抬,修路也没有挖掘机,人们去上工都扛着自家的锄头,几十公里的路是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那时候苦,干一天活,手上脚上全是血泡,白天扛木头背石头,背上起了很硬一层茧。不过那几年挣了不少钱。
有一年,过了年,开了春,立冬和秋粮没出去找活。他们常往外跑,十天半月不回来一次,搞得非常神秘。一天夜里,他们满头大汗地回来,顾不上休息,又往别家跑,然后回到家里,叫家里准备一天的饭菜,要八大桌。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的男人们围到立冬家院里,他们穿着干活的装束,破旧的蓝布衣,帆布胶鞋,各拿着一人长的硬头篁抬竿,一圈一圈的粗竹绳。吃过早饭,人们往山下去。傍晚时分,村口的橡木林里传来阵阵吆喝声。男人们四个一组或六个一组,前后各半,光着膀子,抬竿搭在肩膀上,双手把住抬竿,一步一步沉重地迈着,每迈一步,便整整齐齐喊“一二三嘿着”,同时嘴里大口呼气,并发出咻咻的声音,抬着的那个庞然大物便前进一步,队伍也跟着晃动一下。抬竿上拴着竹绳,绳子套在一台铁机器上,机器非常承重,六个男人扛着,机器仍不免坠地,在地上断断续续刮出条条划痕。
那是七八台电磨,就是给稻谷脱粒,把玉米磨成糠,以及把麦子磨成面粉,再出成面条的机器。乌村连电都没见过,更别说用电带动的机器。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点煤油灯。那时候的稻谷是用碾子碾成米的。机器搬回来后,二人向队里租了一间搁置的工具房,请来一个师傅,立冬带着一些男人在作坊里鼓捣了四五天才把机器装好。同时,秋粮带着一些男人天天扛着三丈多高的木头往山下去,半个月后,一条电线便牵到了村里。这是乌村有史以来的第一家也是最后一家电机作坊。
乌村的电线是立冬和秋粮与电厂协商之后才牵起来的。双方各有打算,立冬和秋粮是为了给作坊通电,电厂是盯上了村子这个市场。电桩、工人和施工费全是村里出,电厂只需要提供电线就行。有了电,就可以点电灯。然后会有电器。这是一个划算的买卖。电线牵到村头一个高处,在那里架设了一个变压器,再从那里分出几十条分线接入村里几百户人家。通电的那个晚上,乌村非常热闹,一盏盏点灯亮起来,在漆黑的夜空底下,就像一颗颗星星露出来,人们奔走呼喊,跟着装电线和点灯的师傅一家一家看热闹。那是乌村有史以来第一次有电。
那时候土地刚分产到户没几年,人家人口又多,人们干劲很足,没有一块地荒着,还新开垦了许多土地。日常的打米,打糠,打面粉,出面条,全村都仰仗这个作坊,作坊几乎每天都开闸。立冬和秋粮因此赚了不少钱。
可是这时候,两人的分歧也慢慢出现,并且越来越大。那是九十年代初,深圳都开放好几年了,全国人都往深圳,东莞,佛山跑。村里人吃饱了饭,不缺粮食了,便想腾出手来赚两个钱,那时村里也通了一条土公路,人们进出方便了,于是纷纷往外跑。人一走,种的粮食就少了,家里没几口人吃饭,需要的米和面条也就少了,作坊的生意也不如从前。虽然维持运作再赚点小钱还是没问题,但两家人分就有点捉襟见肘了。
秋粮为这事非常愁闷,立冬却云淡风轻地告诉他,别担心,他自有办法。立冬是村里少有的念过书的人,有头脑,能干,开作坊还是他提出来的。立冬二十出头就被大家选为生产队长,除了期间因某些问题缺席过一届,他当了二十多年的队长,带领村民开荒地,筑梯田,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村村吃不饱饭,唯独乌村人没饿着。因为工作出色,立冬被公社看重,经常去参加学习,因此对时代对政策非常敏感。后来分田单干,队长的作用也小了,但坚持学习坚持关注新闻关注政策的习惯保存了下来。
立冬看到了机会。他想把全村的土地承包下来,规模化种植,然后把作坊发展成一个加工厂,加工大米,生产面条,往后做大了,还能种植果木,一边销售,一边加工生产罐头等产品。立冬很激动地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秋粮。秋粮听了,没有兴奋,反而脸色苍白,说不出话。
从那以后,秋粮对立冬就有些冷淡,好像在躲着他。立冬找着机会跟他谈,讲时代讲政策讲时机讲未来,谈着谈着秋粮突然变得很激动。
秋粮冲着立冬大吼:你不就是想把土地收回去,再现你家祖上土地千亩的风光吗?告诉你乔立冬,只要我林秋粮还在一天,我就绝不允许你搞什么承包土地,规模化种植!
立冬知道戳到秋粮痛处了。立冬祖上是地主。几百年前,第一个来到乌村的正是立冬的祖上。为躲避灾祸,他带领村人一路西行,逃到这深山老林中,开辟田地,修筑房屋。立冬家祖上有号召力,有钱,自然而然成了地主。那时有个顺口溜,“水田七分旱地三,八分都是乔家田”。而秋粮家一直是贫农,到了他曾祖一代破产,又成了佃农,秋粮小时候还跟他爹在立冬家做长工呢,打柴放牛什么都做。也就是那时,立冬和秋粮好了起来,做了朋友。也许因为家的历史原因和成长经历,秋粮对土地非常执着。82年,听说安徽小岗村包产到户单干了,秋粮便很兴奋地找到立冬。立冬那时还是队长。那时候所有人都在观望,经过文革,大家都非常警惕,上面政策说变就变,看错了风向莫名其妙就犯了错甚至犯了法犯了罪,谁也不敢头一个吃螃蟹。秋粮却很兴奋,天天找立冬,问什么时候分田。后来他甚至带着竹竿来——竹竿是一把放大的尺子,上面刻着精确到厘米的刻度——拽着立冬要去丈量土地。
秋粮这人老实,但小气,自那次吵架之后,更让立冬看到了秋粮藏在心底的深深的自卑,嫉妒,以及由此而来的仇恨。以前立冬没看出来,是因为秋粮藏得很好,或者说控制得很好,他对立冬总是言听计从。从那以后,他的恨意就再也藏不住了。
其实立冬也不是一心为公,他有私心,他打算承包土地,规模化种植,建工厂并不是想长久扎根下去,他是想赚到一笔钱之后,搬离乌村,去城里买房落户。他每天都看新闻,看了新闻就很焦躁不安。
后来立冬跟秋粮作了坦白,说了他的真实意图,他想让秋粮跟他一起走,两家人都搬到城里,上下楼或门对门都可以,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照样做好兄弟。秋粮木然地听着,依然不说话。立冬拉高了嗓门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北方的工厂瓦解了!北方的工厂塌下去,南方的城市就耸起来,接下来就要轮到乡村,乡村也会像北方的工厂一样塌下去,南方的城市将会耸得更高。乌村就要死了!要瓦解了!就像几百年前祖先来到这里之前,这世上不会再有乌村,从来没有有过乌村。
秋粮冷冷地说,乌村不会死,我死也要死在乌村。
那时候作坊还在运营,立冬和秋粮每天都会到作坊里去。一个寒冷的冬天早上,立冬到作坊开门的时候,门口已经挤满了打粮食的人。作坊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多人来了,立冬很惊奇,但也很高兴。他把门板拆开,放人群进屋,按照各人的要求把粮食放到相应位置。秋粮那天却迟迟未到。立冬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去叫来秋粮。两个合手,几台机器满负荷运转,屋里很快飘起一层薄薄的粉尘,同时弥漫着暖和的香味。正当立冬抱着面皮放进出面机切割成面条的时候,突然停电了。
保险烧了。而且并非作坊的保险烧了,而是变压器的保险烧了。这凭经验即可判断。村里虽然通了电,但负荷很小,每到村里用电量大的时候,变压器的保险总会烧掉。由于电线是立冬和秋粮跟电厂协商拉进村的,他们因此也谋得了管理员的职位。除了每月一次的查电表以外,哪里电线短路了,烧保险了也是他们去。立冬和秋粮安顿好打粮食的人,便扛着木梯子,拿着保险丝和其他工具往变压器去。
高地上立着两根相隔两米的电桩,电桩靠中下部架着一个木架,木架上安装着一个银色的变压器。电桩顶上是高压线,往下是闸刀,闸刀往下半米是变压器。高压电经变压器变压后,分成几个分支送往各家。烧的保险丝就在闸刀里。闸立冬放好木梯,把住,然后等秋粮上去检修。分工历来是这样。那天秋粮说他身体不舒服,让立冬去。立冬犹豫了下,捡起螺丝刀,爬上梯子,走到变压器的闸刀旁,打开闸刀,去掉烧溶的保险丝,然后让秋粮把保险丝递给他。秋粮从一圈保险丝里剪下两米长的一根,踮起脚往上使劲一抡,立冬一把抓住保险丝的一头,由于惯性,顺势往上一甩。保险丝的另一头甩到高压线上。立冬当场触电死亡。
乔家报了警,可警察说没有证据证明秋粮蓄意杀了立冬,案子最后定性为意外事故。两家人从此不合,有了仇恨。作坊还是继续开,为了避免见面,作坊一家管一天,立冬家单数日,秋粮家双数日,下月轮换,谁开的门赚的钱就谁家的。再后,秋粮把立冬家挤出了作坊。
讲到这里,白露爸默默盯着将熄的火塘,长久不说话。屋外大风吹动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知什么地方的狗叫了一阵,就像传染病似的,随即村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吠声。
白露爸点了一支烟。那是自己手工做的卷烟,没有白纸包裹,也没有海绵过滤烟嘴,卷烟是自己种的烟叶,把干烟叶卷起来插进自制的竹烟杆,就是一支香烟。白露爸吐了几口烟,待狗吠熄灭了,才缓缓抬起头来。
我抓住机会提出了我的疑问。这与您开头讲的鸟有什么关系呢?
没过几年,秋粮家搬离了乌村,没人知道搬去了哪里。立冬死的时候,除了秋粮在场,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是立冬的儿子。警察将案子定为意外事故,少年极为愤怒,他去找警察,一开始警察还接待他,去多了警察就躲着他。父亲去世,少年成了当家人,顶梁柱。少年跟着村里人南下深圳打工。几年后回来,秋粮家已经搬走了,少年妈接过作坊,勉强支撑。少年一直记着那个案子,警察不查,他就自己查。他访问了案发当天去打粮食的人。从访谈中得知,案发前一天,秋粮曾在村里散布过消息,说明天打粮打八折,因此出现了人满为患的事。而这一步,为机器超负荷运载提供了前提。秋粮不可能不知道超负荷运载会烧掉变压器的保险。检修保险时,秋粮借口身体不舒服让不熟练操作的立冬接手。装保险时,按常理,半米长的保险丝足够,秋粮却截了两米长,他没有爬上梯子递上去,而是甩上去。这一步步最终导致了立冬的死亡。
少年又去了一次警察局,把这些话对警察又说了一遍。可警察说,逻辑上虽然说得通,但都只是猜测,并没有实际的证据。
少年绝望了。他决定靠自己。后来,他全国各地走,一边打工一边打听秋粮家的消息。但始终没有找到。
除了地球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不过在那里,没有人,有鸟,那个世界与人间一一对应,每个人对应一只鸟,人死鸟死,鸟亡人亡。人间天黑以后,那个世界正好天亮。少年的那只鸟在一棵被雷电劈后只剩一半的桐子树上找到了叫秋粮的那只鸟。那是一只彩色的鸟,腹部雪白,双翅五彩,尾巴高高翘起。少年的那只鸟与彩色的鸟在树上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彩鸟被打死。彩鸟摔下树,重重砸在树下的一块花岗岩上。
没过多久,村里有人从外面回来,带回了秋粮睡梦中死去的消息。
讲完故事已届午夜。白露爸妈很快去睡了。白露跟我来到屋外。我们把目光投向那片橡树林。橡树林寂静得可怕。我说,不是有一大群乌鸦么,晚上怎么这么安静?白露说,乌鸦也要睡觉的好吧。我感觉不对劲,太安静了,不像有生命存在的样子,仿佛世界突然在那里消失了。
白露说,你没觉得奇怪吗?我疑惑地看着她。白露把盯着我的眼睛转向橡树林,说,我叫什么?白露。我爸讲的故事里死的那个叫什么?立冬。你知道我爸叫什么吗?白露说,惊蛰。立冬是我爷爷。
我惊讶地看着白露,那你爸讲的那个故事是真的?
白露说,我从没听我爸讲过。我只知道我爷爷很年轻就去世了,但不知道我家还有这样一段历史。
可是也太不可思议了,我说,秋粮真的死了?真的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两只鸟打架,其中一只打死了另外一只,而这只鸟刚好对应着人间的叫秋粮那个人,他就死了?
白露说,不知道,这世界上有许多现象是人类无法理解和解释的。
我说,这也太扯淡了。你爸,会不会是积怨太深,执念太深,做的梦?
白露说,跟你说过了,我们村的人不做梦,从来没有谁做过梦。上小学时,我学到“梦”这个字感到很莫名其妙,我问同学梦是什么,他们解释半天我也没搞明白,我回来问我爸,我爸也说不明白,后来我才知道,我们不知道梦是什么,是因为我们没有梦。
你们没去看过医生吗?白露有些生气,她硬硬地说,乌村几百上千口人在这生活了几百年,从来没有谁因为不做梦而遭遇不幸,我们除了不做梦跟你们没有任何区别,一模一样!
我们沉默了一阵,白露见我不说话,心软了,露出一丝脆弱模样。她说上中学那会儿,她发现她跟周围人不一样,她很害怕,变得自卑、敏感,她后来去看过医生,查了脑科、神经科、心理科,没查出毛病,医生说,这说明你的睡眠质量非常好!睡眠分为五个阶段,梦一般发生在快速眼动期,如果非快速眼动期做了梦然后醒来,就记不住梦,就像没做过梦一样。
我说,那你为什么变了,我是说你后来怎么变得开朗爱笑了?
白露说,因为一个人。我说,谁?白露定定地看着我,倏然笑了,然后进了屋。
白露睡后,我又在屋外站了很久。熹微的光从山边透进来,使得庄稼地里的作物看起来只是一段段黑色,有些瘆人。橡树林依然寂静,像死亡一样寂静。一只夜枭不知藏到哪里,发出悠长冷邃的鸣叫,我浑身打了个冷战,转身回屋。进屋的时候,我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我以为是蛇,吓得跳了几步,待回过神来才发现是白露家的狗。它睡得可真死,那么重一脚都没踩醒它。
进了屋,我忽然想起明早回家的事,担心白露睡过了头,误了时间赶不上车,就去敲她屋门。敲了几下,白露没醒。我想着再敲一次,门却被推开了。我犹豫了下,进了屋。我动手拍拍白露。手刚触到她,我惊慌地收了回来。白露的体温非常低,就像一杯快冷掉的温水。她的呼吸也很微弱。我使劲摇晃她,却摇不醒。我跑去敲白露爸妈的门,也没动静,迫于情势,我推门进去。他们和白露一样,也像死了一样。
我跑进村里,想去叫人帮忙,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摔了一跤,然后不省人事。那时已经黎明。我倒下时正好冲着橡树林,熹微晨光中,我仿佛看见一群鸟,五颜六色的,从天边飞过来,飞到橡树林时却变成了一群乌。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一睁开眼,看到白露正笑着看着我。我心里一惊。没待我说话,她说,昨晚你怎么在屋外睡着了,幸亏我爸妈起来得早,发现了,不然你就牺牲在我家了,你要挂了,我可没法儿向你爸妈交代,也不能生一个赔他们。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我跟白露讲了昨晚发生的事,白露说我肯定是听了他爸的故事后陷入了幻想,做的梦。
第二天出村的时候,走过一片长满杂草的地,白露对我说,这就是那个作坊,后来机器当废铁卖了,屋子拆了,变成了现在这样。白露说,如今人们都买粮吃,有的人家里也买了小型脱粒机,作坊的使命结束了。
经过橡树林的时候,白露又踹了一脚橡树,那群乌受了惊吓腾空而起,像一场无边无际的黑夜正在降临。
后来我和白露分了手。我们始终没法儿在未来道路的问题上达成一致,我决心留在城里,而白露,在和我和他爸吵了几架后,决心不改,她回到了乌村。几年后,我在一个直播平台看到了她,她作为主播正在售卖自己种的猕猴桃。我看了看人气,不算冷清,也并不热闹。我下单买了十箱,自己留了一箱,其余的送给了朋友,寄回了家里。分手后,我换了电话号码,下单时也没用真名,她不知道是我。
那时,我正陷于人生迷茫,我从一家城市规划公司辞了职,准备找一份新的工作。在这个间隙,我回了一趟家。偶然的一次机会,我听爷爷讲起了一件奇怪的事。我们村也有个寺庙,那个庙是爷爷一手创办起来的,远近闻名。爷爷是庙里的主会手,除了组织一年四次的庙会,其余时间大多奔波在各地参加其他寺庙的庙会。这是庙与庙之间的外交。二十年前的夏天,爷爷去外地参加庙会,回来时走到一个不着村店的地方天就快黑了,刚好那里有一棵巨大的桐子树,覆盖的绿荫足以安顿一个过路人一夜的梦。那树下是一块平整的岩岩,爷爷就在上面将就睡了一夜。我问爷爷过了这么多年怎么还记得那是一棵桐子树。爷爷说,因为那棵树被雷电劈过,只剩下一半,跟我们院里的那棵柿子树一样,所以印象非常深刻。
快到黎明,爷爷被一阵激烈的鸟叫声吵醒。爷爷睁开眼,看见树上有两只鸟在打架,一只白色的鸟追着一只彩色的鸟打,彩色的鸟没打过,掉下来摔在花岗岩上死了。随后破晓了,就像一只眼睛睁开一样,混沌渐渐退去,阳光透了进来,大地上突然腾起一群鸟,铺天盖地地往天边飞去,就像百鸟朝凤一样,但比百鸟朝凤还要壮观,那鸟群无边无际,天空为之阴暗,鸟群飞到天边,却变成了铺天盖地的一群黑鸟。天很快亮了。爷爷惊呆了,立地跪下,作揖口头,口念阿弥陀佛。怎么看都像一场梦,后来越想约觉得是一场梦。
爷爷说,那只鸟很漂亮。
我说,都那么久了你怎么还记得?
爷爷说,那鸟我捡了回来,现在还在箱里搁着呢。奇怪得很,这么多年一直没坏。
我急忙请爷爷拿给我看。
那鸟的确很漂亮,胸脯雪白,双翅彩色,虽然死去多年,但依然风采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