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之雨》第三章(1)| 作者:誉田哲也
第三章
1
我是姊姊屍體的第一發現者,因此被警方叫去偵訊了好幾次。
他們問了很多問題:爲什麼那天晩上會去姊姊家?當時周遭的狀況如何?有沒有見可疑人物?我怎麼進去屋子裡的?我摸過哪些東西?我有沒有動過哪些東西?那天晩上之後有沒有想起什麼特別的事?覺得嫌疑犯可能是誰?
我將能透露的範圍之內的事全都告訴了警察。
姊姊倒下的地方附近有一條領帶,警察問我是否見過那條領帶。「我不知道。」我回答。其實,我一看就知道那是爸爸的領帶,可是我說不出口。我不想主動告訴別人有關爸爸與姊姊之間的關係。
不知過了幾天之後,我終於問了爸爸。
「爸爸……你不是有一條暗紅色、上頭有斜條紋的領帶,那條領去哪兒了?」
爸爸沉默了一會兒,握緊那天他所使用的另一條領帶,拳頭微微顫抖。短暂地啖息過後,他說:
「不是我殺的」
如呢喃般的低沉嗓音。
我當然想相信爸爸。儘管他和親生女兒發生特殊關係,讓姊姊飽受痛苦折磨,最後還被某人殘忍地殺害,但是我依然相信爸爸的確愛著姊姊。
只不過我也很清楚,他對姊姊的愛是那種極容易變質爲憎恨的愛。
老實說,打從姊姊離家出走之後,爸爸就瘋了。他每天晚上都抓著我的胸口,不斷重複
地問我:「千惠有跟你聯絡嗎?」「你知道千惠住在哪裡,對嗎?如果不知道,爲什麼不幫忙找她?」「你難道不擔心千惠到底跑去哪裡?不擔心千惠的安危嗎?」有時甚至會揮拳相向。
要是讓爸爸找到姊姊,他對我所施展的暴力行爲,肯定會轉而加諸在姊姊身上。隨便想就知道。所以我絕不會告訴他姊姊去了哪裡。姊姊也不希望我告訴爸爸。如果讓爸爸找到姊姊,那麼姊姊離家出走就沒有意義了。
沒多久,警方開始調査爸爸。他被請去警察問話的次數越來越多,之後電視上每天出現爸爸被模糊處理過的身影。
然後,爸爸從一個與案件毫無關係的警官身上搶走配槍,在警局舉槍自盡。
我們本來就不是個正常家庭。從媽媽去世開始,我們一個個開始崩潰,姊姊開始獨居生活與兇殺案的發生,瞬間加速我們家的滅亡,最後以爸爸的死做爲結束。
從那些普通人的眼中看來,一定覺得我們家的人都很奇怪而愚蠢。爸爸、姊姊,還有默許他們發生關係的我也是。
然而,我們三個之中最愚蠢的人就是我。
我不知道怎麼做才能避免姊姊的死。可是或許只要我說一句話,就能阻止爸爸自殺的悲劇。
那天晩上,我拿著備用鑰匙打開門鎖,走進姊姊家。絕對沒有記錯。我還記得當時被雨淋濕的手握上門把時感受到的冰冷,還有鑰匙插入鎖孔時的觸感,轉開的聲音。
也就是說,某人殺死姊姊之後離開,最後拿出鑰匙鎖上大門。警察當然也能推論出這樣的結果,當他們質疑爸爸是兇手時,爸爸很可能會辯解說他並沒有姊姊家的備用鑰匙。可是,只要警方懷疑他其實有備用鑰匙,爸爸就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也許是因爲爸爸與姊姊曾經有過男女之間的親密關係,警方也掌握了相關的證據,光憑沒有備用鑰匙這樣的藉口,警方絕對不可能放過爸爸。
不過,若是我願意替爸爸作證,情況或許會有所改變。
姊姊想從爸爸身邊逃離,不可能給爸爸備用鑰匙。換句話說,在我開門進去姊姊家之前,拿著鑰匙鎖門之後離開的人並不是爸爸,而是另有其人。
可惜,當我察覺到可以幫助爸爸的時候,爸爸早已自殺身亡。
就我所知,手上有姊姊家備用鑰匙的人只有小林充。只有那傢伙才有。
我努力運用想像力,試著拼湊出案件的經過,內容大致如下:
那天晚上爸爸去了姊姊家。至於他如何査出姊姊的住處不得而知,總之,爸爸去了那裡。他按了門鈴,搞不好還在門口大吵大鬧,要姊姊開門。我想附近鄰居一定聽见了爸爸的怒吼聲,稍後這件事傳進警方耳裡,對爸爸更加不利。
姊姊或許迫於無奈而開門讓爸爸進屋。一開始,爸爸只想問出姊姊離家出走的原因,可是越談越激動,最後竟以蠻力強暴了姊姊。和姊姊還住在家裡時不同,這次爸爸是用強迫的方式逼姊姊就範。
不知道當時爸爸是什麼樣的心情?找到姊姊之後,能夠繼續與姊姊的不正常關係,因此感到放心嗎?還是有所覺悟,那是最後一次與親生女兒發生關係呢?我永遠猜不到答案。只知道當時他一定感到很混亂,所以才不小心將領帶留在案發現場。
小林可能躲在暗處看見了一切,或者透過什麼方式知道了這件事。
這就是我的推理。
不過木已成舟,我很清楚此時我再跳出來說些什麼也沒用。可是,我一定要做些什麼才行。我必須確認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確。
當時小林沒有固定的工作,白天無所事事,在武藏野一帶閒晃。他同時還是强車族「龍頭會」的成員,晩上會跟著同伴們跑去某處飆車,想找他就得趁白天到他家附近才能欄截到他。
就算去他家也不一定找得到人。他家是間很普通的獨棟房子,儘管和家人同住,按鈴却沒人回應,我已經撲空了三、四次。還有一次按了電鈴之後,一個像是小林媽媽的人透過對講機說:「阿充不在。」就掛上話筒。
好不容易才在小林家門口,等到拿著塑膠袋、剛從附近的便利商店或店家買完東西回來的小林。他看見我站在家門口,露出相當詫異的表情。
「好久不見了……小林先生。」
小林不肯正視我的眼睛,打完簡短招呼之後便打算走過我面前。
「那個……我想跟你談一談。」
他停下腳步,隨即又朝玄關走去。我不禁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腕比我想像中還要粗壯、堅硬。
「喂!你想幹嘛?」
好恐怖。可是我不能退縮。我花了好多天說服自己,絕不能因爲對方的要脅而放粱,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來找他。
「我……有很多關於姊姊的事想問你。」
「別鬧了……條子已經問過我一大堆問題,我覺得很煩。殺死千恵的人不就是你爸嗎?我差點被連累耶……事到如今你還想問什麼?」
每當與他眼神交會時,我都嚇得很想逃跑,不過他還沒動手打我,現在就逃跑沒有意义。
「我有很多疑問……比方說,爲什麼你沒來參加姊姊的葬禮?」
「開什麼玩笑!我被懷疑是兇手耶,跑去葬禮的話會被媒體追著跑。我怎麼可能毫不在乎地跑去那種地方?」
「可是,如果你眞的喜歡姊姊,就一定會來。小林先生,我不是拜託過你,請你好好照顧姊姊的嗎?」
小林的眉頭鎖緊,修整得細細的眉毛擠成倒八字的形狀。
「在這等我一下……」
小林走到玄關,開了門之後將塑膠袋放進去,接著又走回來,終於願意和我聊聊。
我們一起走到小小的兒童公園,深處的樹下有張長椅,我們就坐在上頭。公園裡的小學生、幼稚園大小的小孩和他們的媽媽見到小林都退避三舍。若有幼稚園小朋友不小心往我們這裡走來,媽媽們會立刻跑來拉走他們。
小林那天穿著一件繡著華麗刺繡圖案的外套,記得外套的材質好像是亮面的黑布。他從外套口袋拿出香菸,叼了一根。
「說吧,想問什麼?」
說完,他拿起打火機點菸。
「那個……」
被他這麼一問,我反而不知該從何問起。明明來之前排練過無數次,現在卻不知所措。
對了。
「我想問……小林先生是不是有我姊姊家的備用鑰匙?」
我發現小林似乎緊咬著牙關。
「嗯……有啊。那又怎樣?」
他沒有否認,讓我感到很驚訝。
「那個……姊姊被殺的、那天晩上……小林先生是不是去過姊姊家?」
「你別胡說喔!我沒去!」
小林邊說話邊噴出口水與菸霧。
「可是……我進去姊姊家的時候,門是鎖上的。」
「我怎麼會知道?搞不好是你記錯了。」
「不,我沒有記錯。我記得非常清楚。」
「那我也說了,我不知道。千惠家的門到底有沒有鎖,一點也不重要吧?」
「小林先生去的時候門是鎖上的嗎?」
「什麼?我剛不是說過,我那天根本沒去找千惠啊!你再這樣亂問一通,我要揍人囉。」
可是,我不能接受他的說詞。他的態度如此煩躁,證明他一定隱瞞了什麼。
「那請你至少要告訴我……小林先生是否眞心喜歡過我姊姊?」
這時,小林嚴肅的表情似乎消失了片刻。但僅僅一瞬間,接著他的眉目之間、鼻子、嘴角皆出現了明顯的怒意。
「我怎麼可能喜歡她?」
「爲什麼?」我繼續追問。
小林瞪著幾公尺外的地面。
「那下賤的髒女人,竟然跟你爸爸上床。不可能有人會眞的喜歡上那種女人。」
他說出的話就是關鍵。
「小林先生,你不是聽了姊姊的煩惱,才幫姊姊搬家的吗?」
其實我並沒有那樣想,我只是故意測試他的反應。
「別鬧了。如果我知道那種醜事,怎麼可能幫她?噁心!」
「這樣啊……原來你幫姊姊搬家的時候還不知道這件事。那麼小林先生,你何時得知姊姊跟我爸爸的關係?」
這時,我注意到小林的眼神開始游移不定。
我猜他現在腦中八成浮現出爸爸與姊姊身體交纏的情景。他究竟是如何發現的呢?在門外往門縫裡偷窺?或者躲在陽台與隔壁戶之間的空隙,微微拉開窗簾、瞇起一隻眼睛偷看?
「你什麼時候知道他們的事?該不會是……殺死姊姊之前才知道的吧?」
這不是猜測,應該是事實。你撞見爸爸與姊姊發生關係的場面,因嫉妒而發狂,當爸爸離開之後便衝進姊姊家,對被強暴後身心受創的姊姊痛下毒手,或者辱罵一頓,甚至拿爸爸留下的領帶勒死姊姊。對不對?
小林開始發抖,他搖了搖頭說。
「我、我是看看八卦週刊看到的……」
是嗎?我也有看八卦週刊。但是毎一本雜誌都沒有寫出爸爸和姊姊乱伦的事實。报道中只寫出被害者父親柳井篤司似乎知道案件內情,而假設被害人體內所採集到的精液若是與被害人關係密切的人……報導中只用了「假設」這種字眼。
「小林先生知道之後作何感想?自己視爲女友的女孩,竟然與親生父親亂倫,你對這件事有什麼感覺呢?」
我也不願意親口說出這件事,只是當時的我精神狀態也開始不太正常了。
當我提起姊姊和爸爸的事情時,小林就開始激動起來。他的反應讓我看了很開心。我越來越確定,殺死姊姊的人絕對不是爸爸,而是小林充。我開始有一種很邪惡的心態,想故意多說一點貶低姊姊的話語來傷害小林,不停地傷害他,讓他褪去所有僞裝。
「小林先生,你……被姊姊劈腿了,她的劈腿對象是我爸爸。」
小林抓住我的胸口。
「你因此而震怒。」
他打了我一拳。
「然後……殺死姊姊……」
緊接著,我又挨了一拳與頭槌攻擊。
「你、殺了、姊姊」
他哭了。小林一邊哭泣一邊揍了我好幾拳、好幾十拳。
可是,他一次也沒有否認過。
直到最後,他一次也沒有說過:「她不是我殺的。」
我只能殺了他。如果警察不逮捕小林,直接將殺人罪推到爸爸頭上而放過小林的话,那麼我就只能殺了小林。並不是因爲我被他狠狠揍了一頓才決定殺死他,而是因爲他那样痛扁我,讓我堅信他就是兇手,進而決定執行復仇計畫。
我要替姊姊和爸爸報仇。這就是我要殺小林的理由。不,應該說這就是身为我們家僅存的人必須做的唯一一件事。這個復仇計畫就是我生存的目的。我隠約觉得,當我完成這個计畫之後,什麼時候死都無所謂。
剛開始我拿刀子攻擊小林,可惜無功而返。刀子還沒刺進他的身體就被他踢飛,我.完全被打敗。有一次刀子成功地劃到他的身體,卻只割破衣服。結果我又披毒打一頓。
小林一直對我保持高度警戒,就算我埋伏在暗處伺機攻擊,依然無法伤他一根汗毛,
儘管從一開始我就不是他的對手,可是隨著時間流逝,我成功的几率越來越小。
小林退出龍頭會沒多久,就加入六龍會這個黒道祖織,穿著打扮也隨著加入黑道而改變。從原來的華麗隨性打扮,轉變爲一身黑色西裝的模樣。他身邊多了許多和他一樣打扮的人,越來越難接近他。
但是,我依然等到了他孤身一人行動的時間點,試著徂殺他。我躲在樹叢後,拿著刀伺機衝出來朝他側腹刺進去。可是我還沒衝出來,他就走到我面前,伸出手。
他的手裡拿著一把黑色手槍。
「你也該放棄了吧?」
我蹲在地上,手裡拿著刀,無法動彈。
「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我現在可是黑道,隨時可以看情況而殺人。根本不可能大意到被你這種小鬼殺死。」
槍口準確地瞄準我的額頭,動也不動。
「你也該忘記這件事。殺死像我這樣的流氓,光是被警察抓去關吃牢飯就有你受的。我也不願意死在你這種外行人手上,既然要死就要轰轰烈烈。例如殺死有名的組長,才像個男人啊!我可是黑道耶,你不要再臭著一張臉在我身邊打轉,忘掉你姊的事……不要爲了像母狗般下賤的姊姊和沒人性的爸爸毀掉自己的人生。」
毀掉自己的人生?眞可笑,我早就沒有所謂的人生可言。
「你走吧……把刀留下,我就不跟你計較之前企圖幹掉我的行爲。」
我照著他所說的留下刀子,慢慢往後退。那裡是某公寓大樓的停車場,我就這样站起來朝另一個出口跑回家。
事已至此,我下定決心。
只憑一把刀絕對殺不死小林。我必須讓自己擁有更強大的力量。
我不是指拿錢買槍這類的方式,就算成功地買到槍,頂多和小林擁有對等的地位而已,我必須得到遠比小林更強的力量。
該怎麼做?我還能怎麼做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