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 I 易容
路灯忽明忽暗,散淡的光线缓缓落在夜幕下的林叶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整条路都被黑暗和树叶覆盖着,浓稠的影子遮住了虫鸣,四周一片寂静。
循着这条小路有人来了,远远的有一道黄色的灯光打来,随着这灯光的推进,路面如同被这灯光所铺开的一般渐次出现。这黑暗太浓稠了,以至于声音一时穿透不来,直到这光出现了好久,我才开始听见了车声。
车子在我眼前缓缓停住了。车窗犹疑着缓缓降下,似乎不愿让我这么快就见到藏在它后面的那张面容。紧接着,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有一个人开口了。
“沈医生?”
“是万先生吗?”
“请上车来说话吧。”
“按规矩来,你不要动。”我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把枪,环顾了一圈四周,才一点点拉开了车的后门。
不出所料,黑暗中的后座空空如也,并没有人。
我慢慢坐了上去,没有彻底关上车门。这时候前面的男人有些忍不住了:“今晚就能做手术吗?”
“今晚不行,我只是来给你做测试。”
“那什么时候可以?”
“你这么急的吗。”我淡淡地说,随后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个关口找上门来的人,又有哪个是不急的。
“先让我给你做一下测颜,把你的脸型和五官记录了再说。”我说着,打开了袖珍手电。
“不是我。”他猛地转过头来,一张和标准脸型相去不远的中年男人的脸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我对上他的脸,眯了眯眼睛,突然觉得事有蹊跷。
“我今天来找你,不是为了我。”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逼得我只能错开头,以免直视到他瞳孔深处的火花。
“你把话说清楚,我没有时间在这里和你耗。”我把手里的小工具重新收回衣袋里,话既至此,我已经开始想要脱身了,这份钱到哪里都可以挣,我没必要趟这么明显的浑水。
“你必须帮我。”他趁我低头收拾东西,突然伸出手飞快地拽上了车门。我听到车门自动跳锁的声音,条件反射地用枪口顶住了他的头。
“开门。我不会说第二遍。”我尽量让自己听上去显得冷静。
“沈医生,我请你听我把话说完。”
“我已经听过了。你最开始找到我的时候,是说你的脸不符合规格,需要手术。但是现在我只见到了一张标准脸,我没有看到需要我手术的脸。”
“不是我。”他垂下头,慢慢地点燃了一根烟:“是另一个人需要,比任何人都需要。沈医生,如果你信任我,就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去见一个人。你就都明白了。”
“我没道理冒这么大的风险,这不合我们的规矩。你把那个人带来见我。”
“他没办法出门。我把他带到屋子外面,不出一个小时那些人就会把他抓去枪毙。”
“这么严重?”我有些意外,在最初大肆屠杀的几个月过去后,相貌偏离标准值这么远的人应该已经死光了才对,也亏他们能藏这么久。
想到这几个月来的事,我还是不禁打了个寒颤。感觉前一天我们还处在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中,可是短短几天,原本平静的家园就如同一个梦一般破碎了。入侵者夺走了我们的政厅,夺走了我们的法典,他们的士兵列着队在大街上挨家搜捕,用一种特别的,狰狞的尺子去测量人的面部。一切五官不符合他们的民族标准的人都要被拖到街上当街处决,他们所经之处惟余惨叫和痛哭声。
那几天只要走在街上,就随处都能遇到被草草扔在路旁的尸体。有时候牺牲者的家人不敢收回他们的尸体(那意味着更加可怕的审查),那些腐臭的尸体就要在大街上曝晒上几天,打开窗子,就有苍蝇伴随着令人绝望的尸臭弥漫进来。
在最初的审查过后,那些拿着规矩来测量生命价值的恶魔并没有就此收手,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复查,一次又一次地收紧标准,在他们的屠刀和枪弹下腐烂的尸体也与日俱增。直到最后他们推出了“面容法”,将人的面部五官进行量化,越接近三就越安全,而靠近一或者五这样的极限值,就有被人破门而入,提着后颈扔到大街上去枪毙的风险。
于是我们这样的人应运而生:在那自冥府而来收割生命的套索不断收紧的过程中,有这样的一批人,通过对人们的脸动一些小手脚,来让他们躲过和死神签订好的命运:这些人中有些是爱国者,他们奔走来去,救苦救难,发誓帮助每一个身处危险的人;同时也有我这样的人,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绝不做以身涉险的蠢事。
要说什么是以身涉险,眼下这就是了。
“我可能没办法帮你。”我说着就点了点枪口,告诉他我想离开。
“听着,”他的脸凑得更近了,刚毅的眼神怼得我的枪口“咯咯”作响:“我知道你都做过什么,你明白吗?你替六个人做过手术,其中五个还活着,每一个人我都认识,我知道他们是谁。如果你拒绝我,明天一早就会有人带着你和他们的照片去告发你。你在这里杀死我然后逃命也没用,你逃不到国境线。”
“你究竟想怎样?”我的呼吸有些急促。
“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黑幕笼罩下的石板路上,没有一道光线。漆黑的夜空中没有月光,只有零星几个残碎的星屑在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让一切都显得恐怖而深邃。在这样的夜幕下,会让人不知不觉间有种错觉:仿佛整个夜空都是一个巨大的深邃瞳孔,正在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黑暗中的尘世。
旧石板上,几颗小石子突然跳动了起来。下一个瞬间,一道黄色的光撕破了夜幕,照进了这个宁静的小院子。隐藏在光线背后的黑暗中,勉强能看到两个人型的轮廓从车里钻了出来。
“就是这?”我看了眼这偏僻的小院子,努了努嘴:“你要我见的人就在这里?”
“进去说话。”他环顾了下四周,似乎要确认没有人跟踪。这时候我看到屋子里有人走了出来,那个人的轮廓很有意思,圆形的脑袋旁边似乎有什么细细的东西笔直地竖着。
我和万先生站在挺远的外面,关掉了车灯,默默地等待着那个人走近。紧接着,他走到我们可以看清的距离了:来人的轮廓没什么变化,只是看上去没有影子那么消瘦。而那细长的黑影,竟然是一把步枪。
“反抗军?”我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们一眼。
“进去再说。”万先生似乎不想废话。
来人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就一招手把我们带进了院子。这时候我才看到院子里还站着三四个人,似乎个个都带着枪械,站在院子的角落里,仿佛几个在无月之夜出没的幽灵。
进入了屋子,我还恍然发觉,这些人是早有预谋的。在屋子的正中央,早已经备好了一张床,连同简易的无影灯。两个装满了各式器材的铁柜在一旁一字排开,那铁柜前此刻正站着一个人,带着一脸诡异的微笑看向我。
“我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沈医生。仰慕您的大名已久了。”
“哪里哪里,是您抬举了,我不过是个普通医生。”我视线转了一圈,大概把这里的情况看了个透彻。在房间的两边,还有三个人抱着枪站着,警惕的眼神围绕着正在和我搭话的这个人,看来他就是他们的头目没有错了。
我屏住呼吸,慢慢地扣动了腰间的一个按钮。
“沈医生,今天邀请你来做客,主要是因为我们的一个战士。”那个人继续笑着,朝我走进:“她的面容似乎不是很符合接下来占领军即将采取的新规格,所以我们只好费心在这半夜把您请到这里来。当然,到时候我们自然有大礼相赠。”
“大礼?”我笑着摇了摇头:“有什么礼比活下去更重要呢?”
“那看样子医生是不愿意替我们帮这个忙了?”他渐渐收束了笑容,而旁边几个士兵模样的人也向前逼近了几步,明显是开始准备动手了。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手术我自然会做。”我连忙摆出一个笑脸:“我的意思是,也许您有一样东西,我比起钱更想得到。”
“哦?”他笑得更灿烂了:“不过您最好还是先开始手术,我们有话之后慢慢谈不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是规矩不是吗。”
这时候,又有两个士兵模样的人,带着一个美艳的女人从屋子的一角出现了。我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来人的长相,发觉这个人的五官,粗浅地判断也差不多是在数值一的边缘了。只有正统的我国核心血统的女人才能长成这个样子。于是我心中暗暗是有了数。
“麻烦您了。”他弯下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手术并不大,可以说比我想象得更早就结束了。在人的面部动手术最重要的不是成果,而是不能让人轻易看出改动的痕迹。所以我并没有动太多的地方,而是改动了几个关键部位,使得她的面容不再那样突出。
做完了这一切,我扫视了一下墙上的挂表,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我心里渐渐有些烦躁,时间太长了,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这样就可以了吗?”男人微笑着走了过来,慢慢地观赏着我的成果:“呦,看不出来效果还挺显著的。”
“暂时就让她保持这样不要动,不要有什么剧烈的运动。”我用旁边的水盆洗了洗手,慢慢地擦干:“按照规矩,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谈谈报酬了?”
“报酬?”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是的,自然会给你报酬。”
随着他这句话,我听到身后传来了给枪上膛的声音。我皱了皱眉:“这是?”
“你见过我们的脸了。”男人依旧微笑着:“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我想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讪笑着,举起了手:“我说的所谓比钱更重要的回报,指的就是希望各位能够在革命的队伍中给我留一个位置。”
“哦?”男人带着一种奇异的眼神盯着我的脸:“你要加入我们?”
“是的。何况既然你们已经掌握了我那么多把柄,物尽其用才是正确的选择吧?不是吗?”
“哦?是这样吗?”
“更何况,”我尽力想着说辞:“如果让人知道反抗军在这里杀害了替他们做手术的医生,以后你们会更加举步维艰不是吗?”
“那还真是太遗憾了。”男人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在嘲讽我些什么,然后猛地向我身后看去:“开枪!”
下一刻,我听到有枪声响了。但那却不是来自那两个士兵,而是来自一旁的病床。只见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突然抬起了一只手,随后就听到了枪响,和两声人倒在地上的声音。
我仔细看过去,猛然发觉她手中有一把袖珍的小手枪。正当其他人在惊愕的时候,从屋外的庭院里又传来了几声枪响。只见几颗带血的子弹从我身边飞过,带走了剩下那三条生命的同时,却没有伤到我分毫。
男人的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却不是向我,而是带着一种恍然大悟和愤恨的神情对着那个女人。他刚想拔出抢来向她射击,身后的屋门却被人猛地撞开,一个握着手枪的高大男人直直地冲过来,把他按倒在地上,完全动弹不得。我向外看去,发觉之前庭院里执勤的那几个黑影已经看不到身影,恐怕已经是被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你们这帮蠢货!”男人惊惶地在地上挣扎着,奋力喊叫:“别开枪!我们是帝国军的人!你们搞错了!睁开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看我衣袋里的证件!然后给我去把那个婊子毙了!”
“省省吧。”我走过去,蹲在他的旁边,近距离地看他那张完美的指数三的脸:“本市占领军的副指挥官看上了一个不该看上的女人这件事,当久了阴沟里的耗子的我们碰巧是十分清楚的。至于那个女人的来历,此刻看来您也清楚了。”
“你什么意——”他趴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紧接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们是反抗军!你个只问钱财不问人的黑心医生居然是反抗军的人!”
“我的确只问钱财不问人,”我慢慢地说:“因为我并不负责替同志们做手术。也正是托这个福,我们才有机会在这种地方逮到你。看着你这个堂堂的副指挥官居然委屈自己扮演反抗军,现在我也算是明白了想得到一个不合适的女人有多麻烦了。”
他把头别过去,一句话也不说了。
“把他带走吧。”我站起身来,对按住他的同志说:“我也该离开了,这个身份不再安全了。”
他点了点头,把那条死狗从屋子里架了出去。
你问我事情的经过?
那自然是很简单的。一个身处高位的男人想得到一个麻烦的女人,自然是要忙碌一些了。不过他还算是英明,一方面试图掩盖自己的行动的同时,一方面还试图破坏本地医生和反抗军的关系。如果最开始的那个女人不是我们布下的局的话,恐怕他已经成功了。
至于我,当天晚上的晚些时候,我就坐上了反抗军准备的船只,从一条运河秘密转移到了中立国去。而眼下在那里,我们的抗争还在继续。也许我们在这个时代无法夺回我们的土地,但是只要我们这个民族的灵魂中的火焰没有熄灭,我们就会一直战斗到底,直到我们将那魔鬼的尺规践踏到土里,直到胜利的曙光到来的那一天。
至于那一天的景象,我的朋友,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