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往少年录<蝉鸣里的夏天>

介绍:
《蝉鸣里的夏天》讲述了童年夏日里“我”与伙伴们的故事。“我”赢了三胖的铁环,与二丫因豇豆换鸟蛋相识,一同在瘸腿爷爷家剥毛豆、吃烤鸟蛋,去后山摘酸枣、摸螃蟹,共享简单快乐。因三胖炫耀变形金刚,“我”冲动摔坏玩具,后在二丫安慰下释怀。入伏时,“我”花钱请耍猴人让猴子给二丫磕头,没钱买醋幸得瘸腿爷爷帮助。秋天,二丫搬家去城里,留下刻名小铁环作纪念。多年后,“我”与三胖重逢,得知二丫曾回来留过东西。最终,“我”在老巷偶遇像二丫的女子与孩子,将小铁环赠予孩子,蝉鸣般的童年记忆永远温暖心间。
全文:
六月的太阳把柏油路晒得发软,空气里飘着卖冰棍的自行车铃铛声。我蹲在大槐树下,盯着铁环上锈出的红痕发呆。这是三胖昨天输掉的,他说要跟我比滚铁环,从巷口到粮站,谁先到谁赢。结果他的铁环卡在排水沟里,叮当一声摔成了月牙。
“狗剩,发啥愣呢?”二丫的羊角辫上别着槐树叶,手里攥着半块快化了的绿豆冰棍,“我妈说你偷摸把她家晾的豇豆摘了,要找你娘告状呢。”
我腾地站起来,铁环在脚边转了半圈歪倒在地。前天看见二丫家竹匾里晒的豇豆紫莹莹的,像串起来的小玛瑙,趁她娘去河边洗衣服,揪了两把塞进裤兜。本想拿去跟后院的瘸腿爷爷换鸟蛋——他总在墙根摆个瓦罐,里面装着捡来的麻雀蛋,谁给的野物多,就能多分两个。
“别叫!”我拽住二丫的辫梢,她疼得哎哟一声,冰棍水顺着指缝滴在蓝布褂子上,洇出一小片湿痕,“我分你一个鸟蛋,就一个。”
二丫的眼睛亮了亮。她娘总说女孩子家不能吃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可谁能抵得住鸟蛋在灶膛里烤熟后,裂开的壳里飘出的焦香呢?她吸了吸鼻子,把剩下的小半截冰棍塞给我:“成交。但你得带我去瘸腿爷爷那儿,我要亲眼看着他把鸟蛋给你。”
我舔着冰棍跟她往巷子深处走,鞋底踩着晒得发烫的沙子,咯吱咯吱响。墙头上的牵牛花被晒得蔫头耷脑,紫色的花瓣卷成小喇叭,倒像是在偷偷听我们说话。
瘸腿爷爷的屋在巷子最里头,院墙是用碎砖头垒的,上面爬满了丝瓜藤。他正坐在小马扎上编筐,竹条在他手里翻飞,像长了腿的蚂蚱。瓦罐就放在脚边,里面果然卧着四五个灰扑扑的鸟蛋,最大的那个有拇指头那么大。
“爷爷,我拿豇豆换鸟蛋。”我把藏在身后的豇豆举起来,二丫拽着我的衣角,眼睛直勾勾盯着瓦罐。
瘸腿爷爷抬起头,阳光从他花白的眉毛底下漏进来,照得他眼角的皱纹像树纹一样深。“豇豆晒得不够干啊。”他接过豇豆捻了捻,又放回我手里,“去,把这筐毛豆剥了,剥完给你们俩一人两个蛋。”
竹筐里的毛豆绿得发亮,豆荚上的细毛蹭得手心发痒。我和二丫蹲在树荫下比赛剥豆,她总趁我不注意把剥好的豆粒往嘴里塞,被我发现了就咯咯笑,嘴角还沾着绿色的豆汁。蝉在树梢上扯着嗓子叫,一声声撞在砖墙上,又弹回来钻进耳朵里,倒像是在给我们加油。
等剥完最后一颗毛豆,太阳已经歪到西边去了。瘸腿爷爷从灶膛里掏出两个黑糊糊的东西,吹掉上面的灰,裂开的壳里露出金灿灿的蛋羹。我和二丫蹲在门槛上,小口小口地抿着,蛋黄的香混着烟火气,烫得舌头直打卷也舍不得停。
“明天还来不?”瘸腿爷爷收拾着竹筐,声音慢悠悠的,“我这儿还有半袋花生,剥完了能炒着吃。”
二丫的嘴里还塞着蛋羹,含混不清地应着,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我看着墙头上重新支棱起来的牵牛花,突然觉得夏天好像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一早,我揣着昨晚藏在枕头底下的玻璃弹珠,刚要出门就被娘拽住了。“王婶家的鸡下了个双黄蛋,你送去给她孙子,顺便问她借个筛子。”娘把一个用红布包着的鸡蛋塞进我手里,布面软软的,能摸到鸡蛋壳的弧度。
王婶家在街对面,她家的老黄狗见了我总爱摇尾巴。我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三胖的声音在院里响:“我爸从城里带回来的变形金刚,能变飞机,还能变坦克!”
院里围了好几个孩子,三胖举着个银灰色的铁家伙,得意得脖子都仰起来了。我攥着鸡蛋站在门口,脚像钉在地上似的挪不动。那是我在供销社橱窗里见过的玩具,标价五块八,娘说能买二十斤大米,说啥也不给我买。
“哟,这不是偷豇豆的吗?”三胖看见我,故意把变形金刚举得更高,“怎么,你娘没给你买啊?也是,你家连酱油都要打半瓶,哪有钱买这个。”
旁边的孩子都笑起来,我的脸像被太阳烤着一样烫。手心里的鸡蛋硌得慌,我突然把鸡蛋往地上一摔,红布散开,蛋清蛋黄流了一地,像摊开的黄鼻涕。“我才不稀罕!”我冲过去一把抢过三胖手里的变形金刚,使劲往地上摔,“破玩意儿!”
变形金刚在水泥地上磕出个坑,三胖哇地哭了。王婶从屋里跑出来,看见地上的鸡蛋和变形金刚,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野小子,看我不告诉你娘!”
我撒腿就跑,身后的骂声和哭声混在一起,被风吹得老远。跑到河边时,我蹲在柳树下喘气,看见水面上漂着片荷叶,上面停着只蜻蜓,红尾巴绿翅膀,好看得紧。刚才的火气突然就没了,心里空落落的,像被谁挖走了一块。
“你在这儿啊。”二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手里拿着个铁皮饼干盒,“我娘让我给你送点饼干,说你早上没吃饭。”
我扭过头,看见饼干盒上画着只大熊猫,正啃着竹子。二丫把盒子打开,里面的饼干碎成了小块,上面还沾着点芝麻。“我刚才听王婶说你摔了她的鸡蛋。”她把饼干往我手里倒,“其实三胖的变形金刚不好玩,我哥以前有一个,还没你的铁环好玩呢。”
我捏着饼干往嘴里塞,甜丝丝的,带着点奶味。河风吹过来,柳树叶扫着我的脸,痒痒的。“我把三胖的变形金刚摔坏了。”我小声说,声音有点发堵。
“那有啥,”二丫捡起块扁石头,往水里扔,“咚”的一声溅起个水花,“明天我把我哥的弹弓偷给你,比他那破玩具厉害多了。”
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色,远处的炊烟像条白丝带,缠在树梢上。我看着二丫蹲在水边,用树枝划着水,辫子垂在背后,发梢沾着片柳叶。突然觉得,刚才摔变形金刚的事,好像也没那么糟。
过了几天,瘸腿爷爷说要带我们去摘酸枣。他说后山的酸枣红透了,甜里带点酸,能腌成蜜饯。我和二丫天不亮就爬起来,揣着布袋子跟他往山上走。露水打湿了裤脚,草叶上的水珠沾在腿上,凉丝丝的。
“慢点走,当心脚下的石头。”瘸腿爷爷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走在前面,“去年有个娃掉沟里了,腿都摔断了。”
二丫吓得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得我有点疼。山路两旁长满了酸枣刺,绿叶子上挂着红珠子似的酸枣,看着就流口水。我踮起脚够最上面的那颗,手刚碰到树枝,就被刺扎了一下,血珠一下子冒了出来。
“笨蛋,用树枝勾啊。”二丫从地上捡起根长树枝,往酸枣枝上一缠,轻轻一拽,一串酸枣就掉了下来。她捡起来往我手里塞,自己的手也被刺扎了,却光顾着笑,一点都不喊疼。
太阳升到头顶时,我们的布袋子已经装了半袋。瘸腿爷爷坐在石头上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歇会儿吧,”他敲了敲烟杆,“等会儿去山涧里摸螃蟹,中午烤着吃。”
山涧里的水真凉,刚没过脚踝,底下的鹅卵石滑溜溜的。我和二丫挽着裤腿,猫着腰在水里摸,螃蟹藏在石头底下,一翻开就横着跑,夹得手指生疼。二丫抓到只大的,高兴得蹦起来,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水里,褂子全湿透了,贴在身上像层绿皮。
“你看你,跟个落汤鸡似的。”我笑得直不起腰,她却抹了把脸上的水,举着手里的螃蟹喊:“你看这只多大!够我们俩吃了!”
瘸腿爷爷在岸边生了堆火,把螃蟹用草叶包起来,埋在火堆里。烟顺着风飘过来,呛得人直咳嗽。等火快灭了,他扒开灰烬,草叶已经焦黑,剥开一看,蟹肉白嫩嫩的,沾着点焦糊味,鲜得舌头都要吞下去了。
下山的时候,二丫的湿褂子被太阳晒得半干,后背印着圈草叶的印子。她走在我前面,布袋子里的酸枣晃来晃去,时不时掉出两颗。我跟在后面捡,捡一颗就往嘴里扔,酸得眯起眼睛,她听见我的动静,回头冲我做个鬼脸,辫子上的酸枣刺闪着光。
回到家时,娘正在门口择菜,看见我裤脚上的泥和手里的酸枣,眼睛一瞪:“又野哪儿去了?你王婶昨天还来告状,说你摔了她家的鸡蛋,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我吓得往屋里跑,娘在后头追,手里还攥着根择菜的豆角。跑到里屋时,我从布袋子里抓了把酸枣塞给她,她的手停在半空,看着我手里的酸枣,突然笑了:“下次再敢惹事,看我不用针把你的嘴缝上。”
晚上躺在炕上,我摸着口袋里剩下的几颗酸枣,听着窗外的蝉鸣。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墙上画着格子。突然想起二丫摔在水里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娘在隔壁问我傻笑啥,我赶紧捂住嘴,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入伏那天,巷子里来了个耍猴的。那猴子穿着红褂子,会翻跟头,还会给人作揖。耍猴人敲着锣,猴子就跟着锣声转圈,逗得围观的人直笑。三胖挤在最前面,手里拿着块糖,逗得猴子直作揖。
“给我也玩玩。”二丫拽着我的胳膊,眼睛盯着猴子的红褂子。我刚要挤进去,就听见耍猴人喊:“谁给五毛钱,就让猴子给他磕个头!”
人群里有人掏钱,三胖举着糖喊:“我给我给!”他爹从后面拽了他一把,把他手里的糖抢过去,骂了句“败家子”。
我摸了摸口袋,早上娘给了我两毛钱,让我买醋。醋要一毛五,剩下的五毛能买根冰棍。可看着猴子那机灵样,突然就想让它给二丫磕个头。“我有五毛。”我把钱举起来,耍猴人眼睛一亮,冲猴子吆喝了一声。
猴子真的对着二丫磕了个头,逗得她咯咯直笑,辫子上的红头绳都晃掉了。我看着她笑,心里比吃了冰棍还甜。可等买醋的时候,才发现钱花光了,醋瓶子空着,怎么跟娘交代呢?
“要不,我们去河里摸鱼吧。”二丫拉着我往河边走,“我哥说河里的鲫鱼能换钱,一斤能卖一块呢。”
我们找了个网兜,在河边守了一下午,太阳把胳膊晒得通红,却只摸到两条小泥鳅。二丫蹲在河边哭,眼泪掉在水里,惊得泥鳅摆了摆尾巴。“都怪我,”她抹着眼泪,“要不是我想看猴子磕头,你也不会没钱买醋。”
“不关你的事。”我把泥鳅放进玻璃瓶里,“我娘不会怪我的,大不了挨顿揍,反正我皮厚。”
正说着,就看见瘸腿爷爷背着筐从桥上走过,筐里装着些草药。“你们在这儿干啥?”他放下筐,看见我们手里的玻璃瓶,“这泥鳅可不能吃,滑溜溜的没肉。”
“我们想换钱买醋。”二丫抽抽搭搭地说。瘸腿爷爷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个五毛的硬币递给我:“拿去买醋吧,下次别这么傻了。”
我攥着硬币往供销社跑,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河水的腥气。买完醋出来,看见二丫正帮瘸腿爷爷收拾草药,她把蒲公英的绒毛吹得满天飞,像撒了把星星。
秋天来的时候,蝉鸣渐渐稀了。瘸腿爷爷的丝瓜藤上结了个大丝瓜,绿得发亮,比二丫的胳膊还粗。他说要给我们做丝瓜汤,让我去叫二丫来吃饭。
我跑到二丫家,看见她家的门敞着,院里堆着些行李。二丫的娘正抹着眼泪,二丫蹲在地上,把她的玻璃弹珠往兜里塞。“我哥要去当兵了,我们得搬家去城里。”她看见我,眼圈一下子红了,“以后不能跟你去摘酸枣了。”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二丫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塞给我,是个用红绳系着的小铁环,比我那个小多了,上面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丫”字。“这个给你,”她的声音有点抖,“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
我攥着小铁环,看着二丫被她娘拉着上了三轮车。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极了我们一起剥毛豆时的声音。二丫从车窗里探出头,冲我挥着手,辫子上的红头绳在风里飘着,像团小火苗。
那天的丝瓜汤,我喝着没滋没味的。瘸腿爷爷坐在对面,一口一口地抿着酒,没说话。窗外的槐树叶落了一地,被风吹得打着旋,像是在转圈跳舞。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二丫。三胖的变形金刚修好了,可他再也没在我面前炫耀过。瘸腿爷爷在冬天的时候走了,他的筐还放在墙根,里面的竹条落了层灰。
很多年后,我在整理旧物时,从抽屉深处摸出个小铁环。红绳已经褪色,上面的“丫”字被磨得快看不见了。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铁环上,晃得人眼睛发酸。突然就听见蝉鸣了,一声接一声,像极了那个槐树下的夏天。
铁环上的锈迹被阳光照得发亮,恍惚间又听见二丫咯咯的笑声。我把小铁环揣回兜里,起身往巷口走。老槐树的枝桠长得更粗了,能遮住大半个路面,树下不知何时摆了个修鞋摊,师傅正低头捶着鞋钉,叮当声和当年铁环摔碎的动静重合在一起。
“狗剩?真是你啊。”修鞋师傅抬起头,露出豁了颗牙的笑,“好些年没见,长这么高了。”是三胖。他胳膊上搭着双旧皮鞋,手背晒得黝黑,虎口处结着层厚茧。
我盯着他手腕上的银链子——当年那个变形金刚的零件,被他串成了饰品。“你咋在这儿?”
“我爸前年没了,家里的修车铺兑给别人,就来这儿支个摊。”他往我手里塞了瓶橘子汽水,“你还记得不?小时候你总抢我铁环,现在倒好,我天天跟铁家伙打交道。”
汽水瓶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凉得像山涧里的水。我们蹲在槐树下说话,他说二丫去年回过一次巷口,抱着个胖小子,在瘸腿爷爷的老院墙外站了好久,临走时往墙根埋了个铁皮盒。
“她说给你留了东西。”三胖用鞋钉在地上画了个圈,“就在原来那棵丝瓜藤底下。”
那天下午,我果然在老院墙的碎砖堆里挖出个饼干盒,还是画着大熊猫的那只。里面装着颗玻璃弹珠,蓝莹莹的,中间嵌着朵白梅花——是当年我输给二丫的那颗。盒底压着张纸条,字迹被潮气浸得发皱:“后山的酸枣红了,你还敢爬那么高不?”
蝉鸣声突然涌进耳朵,密密麻麻的,像要把整个夏天都装进来。我把弹珠塞进兜里,铁环在口袋里硌着腰,像块发烫的烙铁。抬头时看见三胖正往树上挂铁环,锈迹斑斑的圈儿在风里转着,叮当,叮当,和许多年前那个下午一模一样。
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地上拼出满地碎金。远处卖冰棍的铃铛声飘过来,甜丝丝的,裹着水汽,把整个巷子都泡成了蜜。
三胖见我盯着树上的铁环发愣,咧嘴一笑,从工具箱里摸出个新铁环递过来。这铁环锃亮,还带着车床刚车过的冷光,比当年那个不知周正多少。“试试?”他挑眉,“从巷口到粮站,还敢比不?”
我接过铁环,手指刚搭上,就觉出不对——新铁环太滑,握在手里像抓不住的泥鳅。倒是口袋里二丫送的小铁环,红绳磨得软乎乎的,贴着皮肉有种踏实的暖。
“比就比。”我捡起根细铁丝,把小铁环拴在新环上。两个铁环一碰撞,发出清清脆脆的响,像谁在远处敲搪瓷碗。
三胖吹了声口哨,推着修鞋摊往巷口挪。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晃,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缠在一块儿,倒像是当年蹲在瘸腿爷爷家门口剥毛豆的模样。
“预备——走!”
铁环在柏油路上滚起来,小铁环吊在后面,叮叮当当打着旋。我跑得急,鞋跟蹭着路面,烫得脚心发麻,却想起二丫当年摔进水里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三胖的铁环超到前面,又故意放慢速度等我,车铃铛在他车把上晃,叮铃叮铃,混着蝉鸣,倒像支没谱的歌。
跑到粮站门口时,两人都喘得直不起腰。我扶着铁环蹲下来,看见小铁环上的“丫”字被磨得发亮,在太阳底下闪着光。
“哎,”三胖突然说,“二丫说她住的小区门口,也有棵老槐树。”
我抬头看他,他正挠着头笑,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槐花落下来的白。“她说下次回来,带她儿子爬后山摘酸枣。”
铁环还在地上转,一圈,又一圈。蝉在树梢上喊得更欢了,好像要把这些年没叫够的都补回来。我摸出兜里的玻璃弹珠,对着太阳举起来,蓝莹莹的珠子里,那朵白梅花像是开得正旺,把阳光都染成了甜的。
远处的供销社换了新招牌,可卖冰棍的自行车还在老地方,铃铛声穿过层层叠叠的蝉鸣,一下下撞在心上。我突然明白,有些夏天是走不了的,它们就藏在铁环的锈里,弹珠的光里,还有那些没说出口的惦念里,等某个蝉鸣起的午后,就悄悄钻出来,把日子泡得又酸又甜。
秋末的时候,我收到个包裹,是二丫寄来的。
纸箱里裹着件小毛衣,针脚歪歪扭扭,袖口还留着团没拆干净的线头。底下压着张照片,她抱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站在槐树下,孩子手里举着颗红酸枣,笑得露出两颗小牙。背面写着行字:“他说要吃灶膛里烤的鸟蛋。”
我把毛衣往身上比了比,袖口刚到胳膊肘。窗外的风卷着槐树叶打旋,像是在数着什么。三胖的修鞋摊收了,他说要去城里开个修车铺,临走时把那个变形金刚零件串的链子塞给我:“二丫说,这叫念想。”
冬至那天,我揣着小铁环回了趟老巷。瘸腿爷爷的老院墙上,不知谁种了丛野菊,黄灿灿的花在寒风里抖。我蹲下来,把玻璃弹珠埋在丝瓜藤旧址,又摸出那颗蓝莹莹的珠子——当年输给二丫的那颗,轻轻放在上面。
转身时,听见身后有细碎的响动。回头一看,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蹲在那儿,手指戳着弹珠笑。她娘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袋酸枣,看见我时愣了愣,随即笑了,眼角的纹路像极了当年的二丫。
“孩子吵着要来摘酸枣,”她走过来,声音温温的,“说奶奶讲的故事里,这儿的酸枣最甜。”
我摸出兜里的小铁环,红绳在风里飘。小姑娘伸手要,我把铁环套在她腕上,冰凉的金属贴着她的皮肤,突然就有了温度。
“叮铃——”
卖冰棍的铃铛声不知从哪儿飘过来,清清脆脆的,像极了很多年前那个夏天。抬头时,老槐树上的枯枝晃了晃,阳光漏下来,在地上拼出满地碎金。我突然听见蝉鸣了,一声,又一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把整个冬天都泡成了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