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玲(6)小新死了
回到家,我一直闷闷不乐,母亲看着眉头紧锁的我,试探着问我和小玲说了什么了。我趴在母亲腿上眼睛湿润了。
“妈,你说小玲当初为什么非要嫁给那个李大刚?现在李大刚这么打她,她为什么不离婚?”
“哎……”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在咱农村,打老婆是正常现象,人都说打到的媳妇儿揉到的面,不打媳妇的男人还被人笑话窝囊呢,你是上学上多了,离开村子久了,才看不惯的。”
“不,我爸就从来不打你,也没人笑话。”
母亲笑了,“你爸是人民教师,他当然不能打人,他天天在学校教学生不打架不骂人呢!”
“不是因为他是人民教师,是因为他爱您吧!”我调皮地说。
“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爱不爱的。”母亲戳了我一指头,我趴在她怀里笑了。
“救人啊!救人啊!……”
忽然外面传来嘶哑的狼嚎一般的声音。
怎么回事儿?!我和母亲下了炕,塔拉上鞋就往外跑。
胡同口的小街上已经挤了一堆人,树林大哥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站在人群当中,“求求你们,救救我家小新!求求你们,救救我家小新!……”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怎么了?”母亲急切地问。
“小新从砬子上摔下来了。”有人答。
“找李学庆了吗?”母亲又问。
“找了,找了。”有人回答。
场面十分混乱!
赤脚医生李学庆一边气喘吁吁地往跑,一边喊,“快把孩子放碾盘上。”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小新放在碾盘上,李学庆走过来,摸了摸小新的脉博,摇摇头,又翻了翻小新的眼皮,又摇了摇头,“不行了,准备后事吧!”站在李学庆身旁的朱树林咣当一声摔倒了!
一个婴儿忽然塞到了我怀里。“不,你胡说,他没死!”不知什么时候,小玲抱着程程,塔拉着棉鞋站在我身旁,“小新没死,小新没死,我要送他去公社卫生院。”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去拉小新往自己身上背。
一刹那间,人们都愣住了!!
“小玲啊,小新真的死了!要不你摸摸,都没有心跳了!”五十多岁的老赤脚医生最先反应过来,他流着泪说,“快放下他吧!弄你一身血。”
这时候,人们才七手八脚地去拦小玲。
“不!小新没死,小新没死!”小玲继续呼喊着!呜咽着!
“哇……”我怀里的婴儿忽然大哭起来,尖利的嗓音一时间盖过了她妈妈的声音。
“快抱孩子走开吧!”有人说。“快别让孩子在这看着了!”有人说。
“抱着程程回咱家吧!”母亲命令我。
我懵懵怔怔地抱着哇哇哇大哭的孩子回了家,流着泪,竭尽全力地哄她,脑子里一直嗡嗡地响着,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只听见这个叫做远大前程的孩子的哭声……
第一次哄这么大的孩子,我不停地又跑又颠,她还是不停地哭,我只能和她一起哭,她哭得嗓子都哑了的时候,母亲终于拉着小玲进来了。
她像一截木头一样被母亲拉进来,母亲接过声音嘶哑的孩子送到她手里,她呆呆怔怔地接过来,一动也不动。小东西一进母亲怀里就不哭了,开始张着小嘴往她母亲怀里拱。母亲说程程饿了,快喂喂她吧!
小玲就像木偶一样听话地解开衣服,小东西双手紧紧抓住她的妈妈,鼻子依然抽抽噎噎,小嘴拱着找到奶头吮吸起来,一边吃一边时不时抽抽嗒嗒的吸一下鼻子。
“青,你在家陪小玲看孩子,我过去看看。”母亲吩咐我。
“小玲,你也先不要回去了,程程还小,吓坏了!你先在这呆着,有事儿我叫你。”母亲吩咐小玲。
小玲一直呆呆地坐着,没有回答!
小新的丧事是邻居们一起操持的,他才11岁,属于少丧,村里讲究的是不烧纸,不备棺,不举礼,以草席卷尸入土,而且不能入祖坟,只能埋到乱石岗子上。因此丧事很简单,只是买了一张新炕席,我母亲亲自为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在朱家祖坟旁边的山岗上挖了个坑,就草草掩埋了。
小玲一直呆在我家里,一直一动不动地坐着……程程在她妈妈的怀里一直不哭也不闹……
树林大哥醒过来以后一直傻呆呆地看着人们忙忙碌碌……
没有人通知小敏,他在镇上上高中,一两个月才回来一趟,即使她回来也来不及看小新最后一面。
小新走后,树林大哥变成了朱家营村的祥林嫂。他逢人便说:“都怨我,那天我和小新一起去看砍柴,我们小新最孝顺,最懂事,他从小就帮我干活,我本来说不让他去了,让他在家写作业,他说作业写完了,非要去。我们本来都砍好了两大捆柴禾了,我割了一大把榆树杈子拧了两个绳子捆柴禾。小新说砬子上有棵酸枣树,树上有很多又大又红的酸枣,他说要摘了给他大姐吃,他大姐从小就爱吃酸枣,我说别去了,那砬子挺高的,他说他小时候就爬过那里,没问题的。”他用粗糙的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我真傻,我以为他以前上去过,现在上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我真傻,我咋就不拦着他呢?”他用粗糙的手背又擦一下眼睛,“他爬上砬子的时候还冲我笑呢!他还说这些枣真大啊!我只顾捆柴禾,没有注意他,忽然听见轰的一声,小新就从我头上飞下去了。他踩的大石头滑掉了,他和石头一起掉下去了……”他呜咽着,“我跑下山,抱着他就往回跑,李学庆说他死了……”他接着呜咽,但是已说不出话来。
开始的时候,小新的故事还能博得村里人们的同情,尤其是老人,总是拉着朱树林唏嘘感叹一阵,甚至陪着他流下伤心的眼泪。可是时间长了,人们对这个故事就麻木了。几乎村里每个人都会讲这个悲惨的故事的时候,就没有人搭理朱树林了,他们的兴趣重新转移到村里的张家长李家短!
朱树林依然逢人便讲,他知道人们已经厌烦了他的故事,但是他不能忘,也永远不会忘。人们常常看到他拿着一瓶白酒到朱家老坟地去,他在树林嫂子和小新的坟墓之间游荡……
半年以后,小敏高考失利落榜了,她从学校回来第二天就带着行李出门打工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每个月她都会给朱树林寄一些钱,有时候多,有时候少,有人说在深圳见过她,有人说在上海见过她,也有人说她其实就在我们县城里,在一个大官家里当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