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刃:夏日凶杀事件簿
南国之夏。
监所会见室外的长廊,日光劈头而下,让人目盲,我不由抬手去挡。身边传来前辈的声音,“你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会不会很不习惯呢?以后会经常到这里公务呢。”
我笑答,“下一次,一定会适应吧!”
其实这样的处所,并非人生初遇,我亦曾穿过一道道门禁,抵达这般幽深建筑的内里。
彼时的阿忆就坐在我对面椅子上,隔着会见室的铁栏,对我微笑,他的笑容仿佛因为释然而云淡风轻,令我不知如何回应。他年少的面孔依旧明媚宛如潋滟日光,沙哑着嗓音向我要一支烟。
记忆便如汁液饱满的种子,借着灼热白光,恣意疯长。
我当然记得,彼时,我亦是身在南方,不过是比此地稍北一点的地方。
图片源自网络一、南地天光
我沿逼仄巷道,一路向南。时间还不到清晨五点。即便在这南国的夏日,晨曦亦未尽显真颜。
我要去城南的金店。那里一定会拉起明黄的警戒线,警灯会在依旧黯淡的晨光中闪个不停。人群定会聚集,道路亦会喧闹,升腾的市声将把白昼一点点撕开,而后天光大白。
不过几分钟之前,小南向我飞奔而来,她气喘吁吁,几乎无法吐字,“小忆出事了,他杀了人!”我一边费力地打开店铺的门板,一边向她转过身去。
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成了一个暂时供她喘息的支点。她明黄的头发、残败的眼线、褪色的粉底在模糊的光线中泛起迷蒙的光晕,这让我因早起而不甚清醒的头脑,微微晕眩。
但我知道,小南不会在整夜工作之后,特地跑来和我开个玩笑。她烫染过的头发微微蓬乱,黑眼圈浮现在她的眼底,身上残留着酒精的气味。她就像一个尽责的信差,一定要等来我的回应。
“告诉我,在哪里发生的?阿忆的妈妈知道了吗?”
“我是听客人说的,就在城南的金铺。大半夜的事情,阿姨肯定不知道,她还在老家治病!”
“城南的金铺?大刘就在那幢大厦的物业处工作!”
“对,小薰,你快去打听,我来帮你看店!”
她圆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店铺房檐的阴影下,像是两点寒星。
那寒意将所有的热量都吸走了,高考结束的喜悦、母亲开办这间食杂店生意顺遂、与阿忆再次约会的期许,这一切的热烈此刻都结成了冰,死寂一片。
生活在一息之间,宛若洪水袭城,往日的欢声笑语,像是被安葬于地底,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里——我一路狂奔而过的此地,尤为如此。这早已被遗忘的旧城中心,房屋拥挤、污水横流,挤满异乡的打拼者,还有他们带来的子女——售卖商品、制售餐饮、出卖劳力、从事低端服务、求学、成长、离开、再回来。
生之艰难,亦会生出廉价的欢愉来。但只需一个插曲,竭力拼搏的现实便会碎成齑粉,比如欠薪、比如受伤、比如疾病、又比如暴力与犯罪。
如果所求的不过是平安喜乐,姿态如许谦卑,结局却亦如斯深不可测。
我向着城南,一路飞奔过这旧城的巷道。每日皆可得见的景象,徐徐铺展——榕树喷吐苍翠华盖,藤曼爬满青灰砖墙,暗绿色泽仿佛铜绿般堆积,遮住了破败屋檐与蛛网般的电线。
这里不是我的故乡,只是我们常年租住的地方。
我、阿忆和小南,来自同一个村庄。我们随着家人告别故土。我们曾在夜晚出发,去赶一班夜车。
我们穿过月光清冷的乡村。大片长茎的野草,在土路两边沙沙摇曳,像是村里搽了不少雪花膏的瘦长腰肢的俏头娘子。大人们背着包裹,有着参差起伏的轮廓,仿佛阴沉的山丘。
十年飞逝,阿忆做服务生、小工、打一切可以赚钱的零工,赶场般奔赴一个个工作地;小南游走在酒吧的热烈喧嚣,夜夜高歌;而我一直在费尽心力地读书,像是一只啼血的杜鹃。
巷道的尽头转瞬而至,只要再转个弯,就能看到金铺的招牌。
大刘果然站在金铺外,和警员交谈着,他性格活络,一直和许多人颇为熟稔。他向我招了招手,“你这么早就过来了,你一定还没吃饭!”
他看着一脸震惊的我,大声呼喊,“喂,小薰,别站在路中间,当心车!小薰,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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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暗影浮生
他说,“跟我来”。
仿佛又是早已不见尸骨的幼年,他是住在隔壁的哥哥,有时他会被要求照看我、小南和阿忆。他站在暮色四合的院子里,笑容满面,“跟我来!”油烟缭绕的厨房里摆着他准备的晚饭。后来他决定不再读书,成了物业管理员。
贫穷、重担、放弃,宛如制作精良的司南,总是将宿命指向唯一的终点。但是,阿忆,他选择了杀人吗?
不知何时,车辆群集,鸣笛响成一片。大刘握着我的手,穿过大片车流,道路对面早餐摊点竟是鳞次栉比般焦灼斗艳。
油腻堆叠的小桌上摆着豆花和生煎,金黄的油条在旁边的大锅里发出噼啪声响,大刘大概在我的豆花上倒了不少辣油,食物的气味这样浓烈。整个清晨终于变得真实起来。
我看着对面的大刘,他必是与我一般疑虑无措——阿忆一直很正常。
凶杀发生之前,他的生活依然如故,亲人的疾病、持续的穷困、自学手艺、劳作。艰辛如斯,却又经营得波澜不惊,一切都很正常,除了这场凶案。
就像走在尘世的街道,熟识之人盯着你的脸,突然大喊,“你不是死了吗?你已经掉进河里死了!”
那么,除了惊恐、不解、辩驳以及必将展开的求索,还能如何应对?
也许只要肉身依然留存,只要意志依然残存,只要依旧抱持着行走于世间的意念,那么唯有面对所有的磨难、悲苦、惊惧、灾祸与绝望。
哪怕那些不幸是何等的,突如其来。
“小薰,阿忆确实杀了人,大厦外墙的摄像头拍下了一切,就在那间金店的门前,金店的老板拿着铁棍与阿忆厮打,阿忆拔出刀,捅了他三刀。男人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听说店里很多金子不见了。”
“那么他大概会被判死刑吧,入户抢劫、杀人……他在哪里?在逃亡吗?”
“小薰,他已经被抓住了。但是他的身上没有金子。店主的女儿也不见了。整个现场都没有她的血迹,大概她从店铺后门逃走了。”
豆花混着辣油,就那样卡在嗓子里,呛出泪来。
气温越来越高,滚烫的食物让人热汗淋漓。
“小薰,你在哭吗?如果你想哭,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
我没有反驳他。只因哪里会有心境去悲戚?
这街边的早餐摊,小木桌上堆积陈年污迹,油渍洒了一地,在日光下,开出一地混浊的斑斓。
这绝不是言情的偶像剧,可以容我扑在邻家大哥的怀里,哭红双眼。
浮萍般飘散的人,应对生之艰辛的人,恣睢辛劳的人,即便悲伤,亦只能把脸埋在手里,容留那一瞬的软弱,又或是暗夜里,棉被蒙了头,生生地把哽咽吞进嗓子里。
如果说,异乡十年,学到了什么,那便是坚韧地迈过一道道坎。
阿忆曾经亦是如此吧。到底是什么时候,我开始与阿忆接近,又是何时不再只是朋友。
是不是某个九月?学校开学的第一天,我在潋滟的阳光中,寻不到他。
白日逝去,我在黄昏的街市看到阿忆,隔着新华书店的落地玻璃窗,他坐在书架间的空地上。阳光穿过大排书架的缝隙,尘埃飞扬的光束笼罩着他,像是舞台的灯光,他神色专注,如同一场静默的独角戏。
书店已经快要歇业了,灯光已然熄灭,空余阴沉的店面。店员正把顾客翻乱的书放回架子。
“阿忆,店要关门了,我们走吧。”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啊!坐了太久,脚都有些麻了。”
他笑了起来,淡白色的牙齿微光在晦暗的书店中攸忽不见。
他古铜色的皮肤离我那样近,混合着汗水、棉布的气味,仿佛是青木燃烧的气味。
这一整个夏天,我不常见到他,他意外地结实起来,再也不是少年的清瘦轮廓。
他站在我的面前,黑色的影子投射在我的脸上,我宛如身处隐秘的暗地,寻到久久未见的故人,这般心生惊喜与惶恐。
“是啊,该走了。”阿忆拉过我的手,他的掌心全是硬茧,如同粗糙的刺。
“这个夏天你都在忙什么?开学你也没来。”
“我们无非就是帮大人在做事。只不过,我做了些自己的事情。学费出了些问题。所以,我来书店了,因为看书不用花钱。当然,以后也不会常来了。”
“小薰,你和我去一个地方吧。你不是想知道我整个夏天在做什么吗?”
我们在暮色中行走,路途曲折,直至郊外。
庞大的建筑工地在逝去的天光中发出巨兽般的轰鸣,高瓦数的灯光稀释了夜色,那焦黄的灯光像是流泻的火光。
有精壮的汉子走过来和他说话,男人穿着白色背心,已经被汗迹染得发黄,“阿忆,你来了,今晚活很多,做完后,我们去喝酒!”
我望向阿忆的所在,他和他的工友雕塑般站立在焦黄的灯光下。重型卡车像是一条疾行的巨蟒,有着铜铃般明亮的双眸,射出雪亮的光。
他们迎向前去,他们精赤着雄壮的上身,仿佛身着黝黑的铁甲,如同朝圣一般,步履坚定。
他们是搬运者,以此为生。
以此为生。
还有什么会比生存更加虔诚、更加竭尽全力,又更加卑微?
我终于知晓阿忆的母亲,她持续的疾患,耗尽所有的金钱,先是阿忆的姐姐离开学校,留在故乡照顾母亲,接着是阿忆。
真相从不有趣,这样的故事频繁地发生在旧城的出租房里,无数稚气未脱的少年像是起起落落的候鸟,逡巡在那些简陋的卧室、厨房、水泥的阳台。
他们留下、离开,野草般悄无声息。阿忆也终于成了主角。
我背靠遍布灰尘的树木,夜色湮没我,我安静得仿佛脚下的杂草。
直到阿忆走来,“小薰,我们回去吧。”
月光从出租屋洞开的窗扇中灌进来,落在阿忆的头发上,像是早生的华发。
“小薰,别为我难过好吗?月光这么亮,你的泪水很清楚呢!”
我把脸贴在他坚实的脊梁上,夜风中,他的皮肤微凉,像是一块温润的玉。
“放心,小薰。这不算什么。我会做的很好,一定会。今晚,你能留在这里吗?”
晨曦中,我看到他熟睡的脸,晨光笼罩着他,洒在他乌黑的眉毛上,勾勒出他纤薄的唇角轮廓。
他的整张面孔仿佛佩戴着战士的假面,金黄色的面具,威风凛凛的模样。
房椽的巨大阴影投射在他坚实的胸膛,仿佛黑铁铸造的战衣,高温中,他推开了被褥,裸露出修长双腿、匀称的腹肌、肌肉饱满的双臂。
出租屋窗扇上玻璃所剩无几,被糊上层层叠叠的报纸作为替代,水汽洇染,纸张、图片、文字皆泛出雾蒙蒙的暗黄来,正对着我的一角纸片在晨风中哗啦啦作响。
加粗的黑色标题依稀可辨,大约写着“生命”二字,被湿气浸淫,复又蒸干,如此反复,字体被放大,生出许多细碎的触角来,像是张牙舞爪的甲虫,虽是身披硬壳,防护有加,一生也经历不了一个寒暑吧。
那报纸如同一个隐喻,阿忆亦是见不到今年的冬天了。
“小薰,还有一个疑点,也许是我们最后一个希望!”大刘的声音像是辽远的风声,让我回过神来。
“我曾经见过金店老板的女儿,她深夜时跑到大厦的天台一个人哭,十几岁的女孩子,穿着睡裙,身上有被殴打的痕迹。我们工作人员在大厦入口问过她,她什么也不说。”
“你是说,阿忆为了那个女孩……也许是防卫过当?”
“小薰,法律我不懂。如果那个女孩是被她的父亲虐打,正好被阿忆撞见,他是失手杀了那个男人。还有希望对不对?”
大刘的声音轻轻发抖,他亦在悲伤。
这异乡,温暖、情谊、守望以及相助,绝非超市之中的商品般,储备丰富,几乎触手可及。
而我们四人自幼年缔结纽带,仿若血亲。
“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我们必须找到她。我们从来没有服输过!”
“对,从来没有!”他仰头吞下一大口豆花,就像饮下壮行的烈酒,露出一个宣言般的笑容。
图片源自网络三、藏银三刃
金店的少女,始终杳无音讯。
大刘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代替阿忆的家人接受警方的通知与询问。也许事情解决之前,我们不愿让父母们知晓此番变故。
他们皆不在此地,有些在家料理农事,有些去了更远的地方劳作。而我们,正在长大,留在租住的旧城,不再需要有人照顾,开始踏上自己的路。
就像小南,她向无数客人,询问关于金店少女的事情。我知道,她一定也会打听关于阿忆的一切,她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阿忆会杀人。
小南果然来了,穿着一贯明丽的衣裙,像是一只羽毛鲜艳的飞鸟翩然而至。是这般与店里的木头柜台不相称。
“小薰,有位客人,他说他见过阿忆,好像是在医院。但是那天他醉得不成样子,今晚,他还会来店里。所以,你要来店里。”
手机尖锐地鸣叫着,似乎在庆贺小南带来的消息。
我听到大刘的声音,“小薰,你不要太激动。警方说,阿忆招供了,他是为了钱财,而去杀人抢劫。
你一会来找我。有位警官,曾经我在他破案时,以物业管理员的身份帮过他。
他得以升职,他可以安排我们见一次阿忆。”
我挂断电话,周遭忽而安宁地令人癫狂。
头顶上老旧的吊扇依旧咯吱旋转,仿佛随时都会像垂死的鸟类坠落直下,黄昏的巷道依旧充满各式声响,很快就会有人来买走日用品。
只是此地,阿忆再也不会来了。
他再也不会靠在油漆斑驳的木头柜台边,点燃一根廉价的香烟。
他的身上混合着烟雾、汗水与棉布衣衫的味道,那些气味已经全都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个从未屈服于生之艰辛的人,那个拥有英俊面容的少年,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轻轻拉开壁橱,摸索到最下面的抽屉。
店门已经掩上,屋内横陈着货柜与货架,木头陈旧发黑,投下阴翳的影,像是凝滞的云,几乎将头顶灯泡的一星光亮吸收殆尽。
而我手心的那对耳环,却固执地反射着昏黄的灯火,像是一双黄澄澄的月。
我将那饰物塞进口袋,奔出门去。
监所矗立在荒凉的远郊,高高的塔楼有着尖尖的顶,直刺向星光寂灭的天空。
我不知道,大刘和警官谈了多久。直到他俯过身,轻声说,“小薰,十分钟,你有十分钟,我们在门外等你。”
我背过身去,两枚朴素的耳环,落在掌心,瞬间就被汗水沾染。
濡湿的、纤细的,像是细弱的蛹。
我终于戴上它们,我要戴着它们去见阿忆。
阿忆说过,这对耳环是藏银所制,预示着吉祥喜乐。
而赠我此物的男人,他杀了人,坐了监。
阿忆坐在监室的铁栏后,对我淡然一笑。“小薰,他们说你今天会来。”
房顶的日光灯管嗞嗞乱鸣,惨白的灯光像一只羽翼灰白的飞鸟扑落落地停在发黄的白墙上、落在我和阿忆的身上。
“阿忆,为什么?你为什么会杀人?你一直在努力,你白天跟着餐馆的师傅习厨艺,晚上在建筑工地学习瓦工手艺。为什么?”
“小薰,我是为了钱财。妈妈新患的尿毒症需要花很多钱。我已经告诉警方,我死后,我的肾脏留给我妈。
配型已经做过了,母亲其实就在离这不远的市医院分部。我在这里很好,多亏了大刘。”
“阿忆,你有没有见到金店老板的女儿,你闯入金店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小薰,你问的问题和警察一样呢!她大概从后门逃命去了吧,她走的时候,拉上了防盗门,所以我没有抢到金子。我抽出刀子,刺了店主三刀,我杀了人,理应偿命。”
“不,阿忆,你因为情境窘迫而去杀人,只要你态度良好,还是有希望的,我读过法律。”
“小薰,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法官或者律师。以后你有的是时间谈论法律。
但我们没剩多少时间了!我能摸摸你的脸吗?”
他微笑起来,唇角上扬,像是一个疲惫的迎宾,应景般的笑容。
我探过身去,铁栏染了锈迹,贴在脸颊上,冰冷、生涩,不带一丝怜悯,又掉下些嘲弄的锈渣。
阿忆伸过手,触到我的脸,长满茧子的双手几乎失去血肉之躯的质感,空余一抹温热,像是即将熄灭的炭。
我听到他在我耳边的低语,“小薰,你戴了这对耳环,真是漂亮,你一直不舍得戴,和胭脂放在一起,沾了香味。”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常常去玩耍的后院吗?那里长着一棵大桃树,你很喜欢的那句诗,我依旧记得,‘桃之夭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但我看不到你出嫁的样子了。那棵桃树下埋着朋友寄存的东西,你能替我在一周后拿到柳井巷去吗?那位朋友会在那里等你。”
“不,阿忆,你不会死。”我终于落下泪来,与汗水混在一起,流进嘴角,苦得像一味川贝。
阿忆坐在椅子上,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他是这样坦然,“死亡只是最后一步。”
仿佛有欣喜的火焰在他的眼眸中飞舞,烟花般照亮周遭。
我疑惑至震惊,不知如何回应。
“小薰,你要回家吗?”出租车不知在夜色中疾驰了多久,也许不过须臾,只是我已无法感知。
“大刘,我要去小南工作的酒吧,我们约好了。”
“那么你注意安全!今晚有小南陪你,那样也好。”
大刘转身而去,我看到他在夜色中步履踉跄。
野草般坚韧的我们啊,也许从未认输!
然而这一次,人命鲜活,律法坚硬,杀人偿命的铁律,又该如何对抗?
图片源自网络四、人鱼桃花
酒吧的演出后台,这样杂乱无章。触目所及是巍巍站立的话筒架,张着黑洞洞缺口的散落箱笼,堆积一地的各色布幔,聚在一起,倒也开出一片花团锦簇。
有年轻的女孩对着黯淡的镜子化妆,暗黄的灯光下,是一张明丽的脸。
我轻声问,“小南在这里吗?”
“哦,她在换今天的演出服!”
“小薰,你来了。”小南从一片布帘后探出头来,“小薰,那个人已经来了,快跟我来,今晚我有新节目出演!”
她一脸兴奋,仿佛我是执行任务的特工,今夜只需获得一个情报,就能力挽整个战局的狂澜,她要做的只是献上庆功的歌舞。
于是,我根本无法讲述在监所历经的种种。
年轻男子看到我们,微微一愣,又露出礼貌的微笑。 “刚刚小南和我说过,你今天要来问那个名叫阿忆的男孩子的事情吧。
那天,我和同学聚会,被大家灌醉了呢,没能回答小南的疑问。真是抱歉!”
“你见过阿忆?”
“我见过,就在市医院。我是医学院的学生,在那里实习。”
“那天是我给阿忆做的检查,他的家族有遗传心脏病。不使用特殊的检查手段,仅仅是常规检查,很难发现。
如果不是因为过于劳累,身体发出预警,阿忆也不会来到医院。
要治好他的病,十分困难,需要大量的费用,并且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成功。
他的血型也很特殊,这种血型通常遗传自母亲。”
“我从来没听他说过,从来没有。”我的声音仿佛耳语,低至不可闻。
于是我看见那一日的门诊大楼,大概刚刚开始接待患者。
阿忆站在冷清的长廊,风从高高的窗户灌进来,吹得他手中的报告单哗啦啦作响。
他置身于那消毒水气味弥漫的清晨,心有决意。
他从未与我分享他的绝望,他明知我的无能为力。
生存这般不易,我们早已学会去攻克一个个具象的难题,却不纠缠于情感的慰藉。
“这个消息对你来说太艰难了吧。我的同学也见过小南寻找的那位少女。
她也来过市医院,咨询人流的事情,当时她在发烧,无法安排手术。同学说她哭得很伤心。”
“那么,你们知道她怀孕的原因吗?”
“不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肯说。阿忆现在怎么样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试图联系基金,看能不能为他争取治疗经费。
如果能治愈,不仅能救阿忆,也有重大的医学意义。但是从那次在医院遇见后,阿忆再也没来过。”
“阿忆已经不需要了。”
“啊!那个孩子难道已经……请您节哀!”
我渐渐听不清那位年轻的医生在说什么。
是不是一些慰藉的话语?
是不是酒吧客人齐齐发出的赞叹,掩住了双耳。
我望向舞台的方向,那里被冰冷的灯光照亮,像是苍茫海面上清冷的月光。
巨大的水箱和水池高高地矗立在舞台上。小南就在那水箱中,她穿着金色鱼尾。一头深蓝色的假发在水中飘荡,她成了一尾绝美的人鱼,在水中缓缓起舞。
乐音响起,水声泼剌剌地鸣响,水幕自舞台尽头的幕墙倾泻直下,像是滂沱的夜雨。
小南一跃而起,金色的鱼尾飞溅起四散的星光,飞落在水池中间的礁石上,她开始演唱,那旧日的歌谣,这般余音绕梁。
陆地之上的海洋,宛如幻象,呈现在舞台之上。
是这样的良良宵美景,人鱼唱晚。
只有我这个蹩脚的特工,完败了一切。
手机在口袋中疯狂地振动起来,像是处置降将的军令。
听筒中传来大刘的声音。“小薰,我考虑再三还是要告诉你,阿忆已经死了,他用一根不知何处得来的金属条,刺入喉咙。
他在弥留之际按下呼救,他的肾脏会移植给阿姨。”
我下意识地摸向耳垂。一只耳环已经不见了。阿忆趁机取走了它。
他用那吉祥喜乐的藏银刺入自己的身体。自此长诀。
我飞奔出门,我已经等不及。再一个白日必定是哀乐遍起的葬礼,以及日日夜夜的悲戚。
唯有此刻,我的理智依旧残存。
我奔向暗夜中矗立的桃树,挖出大包的硬物,沉重异常的金属,在手机屏幕微弱光芒的照射下,粼光斑斓。
金子。警方无法寻到的金店失窃的金子。阿忆谎称自己没有取得的金子。
我仰首呼吸,桃树的枝桠在我之上盘曲延伸,将触目可及的夜空割裂成一面碎裂的镜,映照着人间的夜。
炎夏仿佛一日之间就远遁了,雨水连绵,日夜不歇。柳井巷安静地卧在旧城的边缘,像是一尾安眠的鱼,那口青石水井便是鱼目了。
井的一边是柳树,另一边是桃树,传说柳树至阴,桃木避邪。两棵树不知植于何时,在暮雨中这样枝繁叶茂。
桃树下,立着伶仃人影,戴着斗笠,我看不清那人的脸。她开口了,是年少的女声。
“我从窗口看到你走进巷子,便下了楼,在这桃树下等你。走近些吧,我并非暴徒,你前来,是为了完成阿忆的遗愿吧。他的葬礼,我亦远远祭拜,你们大概未曾看到。”
她接到那大捧黄金,挂在臂弯,拎起脚边一只旧藤箱。
“这里是超出这些黄金市价一倍的现金。阿忆没有向我期待过什么,这只是我的意图。你不必害怕,因为这些黄金原本就是我的。”
她摘下斗笠,缓缓抬起头来,迎向墙头水银灯的一束清辉。
“你是金店店主的女儿?”
“血案发生之后,你大概一直在找我。阿忆的确是因我杀人。
阿忆只求我在他死前,不说出事情的原委。
我的父亲,那死去的店主,就是让我怀孕的人。
我是他的女儿,我腹中的孩子也是他的女儿,这样的孩子,又该如何面对?
我的母亲其实也是因为父亲的家暴而去世,金店是我母亲婚前的私产,母亲将它留给了我。
我与阿忆相识,那夜,我决定正告父亲,让他不要再侵犯我,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一直在犹豫是否应该报警。
我请阿忆陪我在家。父亲饮酒而归,与阿忆械斗,要置我们于死地。
最后,阿忆杀了他。我愿意为他作证,让他免于刑罚。但是他患了绝症,而他母亲的病情,已经不能拖延。
他决意赴死,将肾脏留给他的母亲。
他希望你能知晓真相,所以我让他拿走黄金,造成劫财杀人的假象,而你归还黄金时,便会得知所有。
我是弑父的人,又让无辜者陷于牢狱。但事已至此。
除了钱,我当真一无所有,你是一定会交给阿忆的亲人吧!”
我注视着她的背影,仿佛再度看见她与阿忆。
大厦的天台,空旷无人的深夜,可以得见城市的万千灯火。
日日遭受非人折磨的少女,身负绝症的少年,他们是否在那夜风骤起的天台互相慰藉。
生之艰辛依然在目,病痛与绝症宛如阴暗深渊,苦痛这般无垠,日日噬咬。
少女腹中的血肉将她拉进阒寂无边的暗夜,他们倾诉彼此的绝望与悲苦,而后流下热泪,于是他们决定去面对乃至反抗吗?
阿忆,他是这样步步为营——杀人入狱,隐藏真相,献出肾脏。
他已不愿让自己染病的肉身拖累家庭,他亦不愿让母亲等死。
“小薰,不要怕。现在的结局也很好啊!没事的。”
我听到那恍若隔世的声音,回首看见身后的阿忆,他站在桃树之下,唇角燃起一抹微笑,像是明媚的火种,驱散雨水的阴霾。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薰,你还记得在焚烧炉外为我将骨灰入殓的那一刻吗?”
“我记得,风推开了窗,大概是沙粒进了眼睛,让我流出泪水。”
“小薰,那不是沙粒,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融入你的血肉。对不起,我瞒着你,把你当做了计划的一部分。别难过了,看些欣喜的景色吧。”
雨水止息,化作潮湿、凉爽的晚风,花雨忽而满肩,我抬首,头顶的桃花盛开得如火如荼。
图片源自网络“阿忆,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濡湿的薄夜,唯有风在低鸣。
“当然可以。因为我一直都在。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