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火把的老刀
老刀是个瞎子,得了个老瞎子或刀瞎子的名。
不是他的眼睛是真的瞎了,是他看不见。
不必觉得被弄糊涂,你看——
青天白日的,那火红大太阳就恨不得压他跟前儿,但他还是看不见,非要举着个火把才行。
嘿!你说这人是不是瞎?
他或许不是个瞎子,但或许是个疯子。
我见他几回,都是在这条国道上。
全不是刻意,只是他是有规律地乱走,我是有规律地巡。规律与规律,我与他并规律地相见了。
我是个有规律干辛苦工作谋生的正常人,他是个有规律干糊事乱活着的疯子,我们之间是没有任何交流对话的,眼神交流也没有——本是该如此,可是最近一切都变了。
啧!今年也是个怪天。十一月份了,那雨还是大把大把地下,拖得2615处一拖再拖的挡墙直接停了工。
不过,天上下的就是理由。电话那头不怪罪,还大方地开导:“这也没有办法。”
冬风料峭又来一场雨,这养护站异常的冷。其他几个兄弟伙家就在附近,老婆孩子的,默认留了我一个。
嘶!老子也想热炕头。
但是上边估计已经在加急印文件,准得有那句“加强巡查”。
想了想,踹了一个手电筒,以防万一将配给的手机也拿了上。
一口气爬进了车里。
发动车,开启空调。“呼——”才像活了过来。
身子暖了,这才开车出了站。
2615那道挡墙,我不放心。
老毛病了,多在这截国道上跑两圈,你就习惯了。
时不时的,不是小问题就是个大问题,每年,准有点事。
雨大,我也不敢开快!路上遇到两处堵塞口疏通了一下,又耽误了一会。
等到了那,天将擦黑。
这样,可看不清楚啥。我将车灯全打开,“嚯!”
老刀举着还剩一截木头的火把,湿淋淋的站在那道挡墙下方。
“疯子!”没看到施工标志吗?
“滴——”
我按动汽笛,想要驱赶他。
可他没有动,我再按,他缓缓回过头,露出了半边血淋淋的脸!
吓得我全身一软,这不会是是个死人吧!
他挪动着身体让开,车灯探过去,照在了一堆石块上。
我顾不得害怕,拿上手电筒下了车。
撑开伞,为给自己壮胆,我第一次喊了他,不知道他具体叫啥,但也不能叫他刀瞎子,我随即喊了他,“老刀!”
他忽然“嘿嘿嘿”笑了起来。
大雨,天将黑,血,疯子……加上现在的不合时宜的笑声,让我全身毛骨悚然起来。
他在笑什么?是真的疯了?
这个时候,好像有石块滑动的声音,别!这么倒霉?
顾不得太多了,就是个鬼,我也不能让他压在这道挡墙下。
我冲过去将人拉回到车前,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修好的挡墙已经被撑开了一道口子。
“鼓包?”
八百米的挡墙,被冲破的口子在挡墙的中间。我站在那堵废墟前,用电筒粗略扫过,三分之二都是石……石块!
老刀的头是在这里弄的?
我回身过去,发现他又挨近了挡墙边上。赶不上拍照,先折回去将人拉开。
在我第二次将人拉回到车子旁边时,地上一动。有树被这股力量连根拔起冲下,树梢落在我们两个人的脚尖前。
我推拉他山车,往后倒去。灯光明暗间,我之前站着的地方已经被倒塌的山体覆盖。
打了点,上传照片,设置绕行的牌子……一系列弄好后,我才开车回了养护站。
其余的丢给了后来的同事。
我带上了老刀。
尽管他看到那个滑坡后又哭又笑的,不停念叨:“回来了,回来了。”
但毕竟是类似于“被他救了”的想法操控了身体,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带着人进了大门。
他没有拒绝,就是到哪都要举着他那个已经灭了的火把。
我找酒精的时候,他也只是安静地看着我。这目光,说实话并不好受。
一个举止怪异近乎疯子的人,用一种平和的眼神看着你,会让人产生一瞬间的怀疑:难道不正常的人是我?
伤口不大,看来只是被什么落石之类的擦破了皮,没有被砸到。
确认了这件事情就行了。
工程现场的负责人不是我,但是现场的人是我,这要是出了事情,人家文件时间改改,提前个一天,我就凉了。
总之,天上下的是理由,但是不包括人命、人民财产之类的。
啧!老天保佑。
“是他回来了,我要赶紧找才行,找找找——”
他又念叨了起来,是疯了吧?
没听人说过他疯了,现在搞啥文明创建,要是真疯了早旅游去了,咋还能在这?
“喂!谁大半夜回来,再说找命也得趁明天早上才行!”
这么一吼,他就不嚷嚷着要找东西了。语气好像一瞬间恢复了正常,“等到早上再去……”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说了这话,他就哭了。
一个疯子哭,就不像一个疯子了,像个可怜人。
我忘记问老刀是哪里人了,平日住在哪里。火塘边上,和一个疯子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下雨刮风的深夜,挡风避雨的火塘前温度烤得让人生出疲倦,及时忌惮着老刀,昏昏间产生了眯眼的错觉,等我睁大眼睛来,赶走这种错觉时,他就真不见了。
我起身出去,看了一圈,没有少东西。想真睡一会儿的时候,电话就响起来了。可能是烤了半宿的火,牙有些痛。
“领导,这个真报不出来,我现在过去得三十分钟,我到现场后立马把数字给你?”
“他们几个阿波呲嘚都认不全,不会用那个P什么C端,我得去了又回来……我认着,领导,麻烦你帮忙登一下账号,我把数据给你……行行,你可以录音,后期我给你补按手印行么?”
那边终于应声了,我拿舌尖在上下牙床舔了一圈没有找到发痛的地方。被冷风一吹,感觉一口牙都掉了。
带上家伙事,开上车,我又去了2615。一路都是骂骂咧咧调头的司机。想打给前面的兄弟伙问问情况,但是手机一直没有空出来过。
少批评两句,我说不一定能快点到。
屏气挨骂的时候,我恍惚想起了高中的语文老师,那个时候作文不按照她的预期来,总要从我祖宗一辈骂至我下一代,又从同学延伸至社会祖国方能罢休。
这也不遑多让。
“好好好,马上。”
“好的,肯定的。”
不过比起老师来,这还是比较好招架的,在电话那头停顿的时候,紧忙回答其中一句就行,不像老师,总要盯着你的眼睛看出诚恳地悔意和羞愧来,才肯放过你。
烦。想起老刀,想起他脸上剌的口子,想起那道破口的挡墙,想起那些石块......唉!
老麻烦了。2615是个老麻烦了。上头不知道打了多少结,现在结打到我眼前来了,解不得,只能埋了。
“埋了 ”那些大石块,将能过车了,事情就停住了。之前是灾害,能通车了就成了项目。
灾害要处理,项目要申请。多少项目还排着呢,一时间也轮不到2615。
让我加强巡查,及时报告。
别说巡查了,我恨不能睡沟里盯着。以前望着将是山的地方,经过这么一闹,被扒了一层皮,漏出直挺挺的创面来,盯着看,总教人觉得还要滚下什么来。
越巡查越着急,越着急就被要求再巡查——并干脆不急了,例行公事。
期间,怨声多了。地方政府来了一次,我被要求连夜弄了一个资金需求出来。读到高中就是这点不好,写写算算的全扔给我。
老刀就是这个时候来的,举着他那个火把。
话说过去这几天,事情绕得我都忘记了我们是否还同之前一样相遇过了。
应该没有。
他递过来的是一台老人机,快没电了。我有点诧异,这人居然会用手机。他要给我看的是那几张照片。
七八张左右,我几秒钟就看完了。然后开始看着他身上的已经干掉的泥渍和脸上新开的口子,咽了咽唾沫。
“要出大事的。”
他疯了。颠来复去就这么一句话。
这么一会儿说话的功夫,那手机已经耗尽电量关机了。我想着他疯了,并告诉他,“坏掉了,什么也没有。”
他没有要回电话,只是嘀咕:“你看见了又看不见。”然后走了,丢了他那火把在站里的院子上,夸出了大门融进了黑色里。
之后,我记得我们就再也没有相遇过了。
要说他的故事得追溯到这路改建的时候了,也是一场雨,人就不正常了。对方没有再说下去,一场雨后的事情属于辛秘。
不过,也算知道了一个结果。
我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吃饭,亭台楼阁,灯火辉煌,被人前引后拥,像个皇帝似的。
不对,像灶王爷。
一直是电话那头的人的又电话那头的人,坐在我身边,要同我盘家门。后来实在是盘不到一起了,对面有人说了都管着同一条路,都是一条道上的人,就是兄弟了。
我看着杯子里的、碗里的......觉得自己是个灶王爷,美食佳酿、甜言蜜语,教我黏牙说不了话,只能“哈哈哈”起来。
酒酣耳热,那边突然一片诉苦呜呜,他就是那道挡墙,不——是那道口子。
“没有钱、自己垫付、都是这地方人......”
我忘记接下来他说了些什么了,但是最后一句我记得,大意是不是他的错。
情有可原,无可厚非,所以等于没有错罢。
醉饱一次,我并换了一段路,离着2615有些距离。
诚然,我不想当个哑巴,所以成了真瞎子,却也没有接过老刀那火把来。
即使瞎了,我也是个有规律干辛苦工作谋生的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