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
克莱尔·金全身上下只穿着那件橘黄色的、略微地被那象征着她雌性魅力的胸部撑起来的吊带躺在床上,她的两条光溜溜的腿并在一起像是两根粘在一起的柳树枝。阿诺德则敞开他白色的亚麻衬衣,露出赤裸而红彤彤的胸膛坐在墙边的扶手椅上。他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只铜质的圆框钟表,在轻微而令人感到窒息、愤怒与惶恐的滴答声中他叼着一根燃掉一半的雪茄烟,看着躺在床上的克莱尔·金。
当下是四月,从二楼看去,窗外高大的香樟树把整个庞大的树冠形成的阴影压在窗玻璃上,树下长出白花的海桐、紫红色的檵木和名字总是能够令小伙子和姑娘们浮想联翩而最终忍不住互相嬉笑的金叶女贞树簇拥在一起,构成一道矮小却足以为那些流氓们提供偷窥的隐蔽处的屏障。压在窗玻璃上也压在整个房间里的阴影有一股烧焦的味道,但一定不是阿诺德雪茄的烟味。在他房间的窗台前有一张铺了人造革垫子的书桌,桌子上摆放着一个木质相框,相片上还尚且年轻的阿诺德把胳膊搭在一个面无表情的小伙子的肩膀上。相框周围是一沓沓陈旧的牛皮本子,两盆无精打采而又不肯倒下去的天竺葵各放在这些本子的两侧。
“要我开车送你回去吗?”阿诺德吐出一口烟,问克莱尔。稀薄的蓝色烟雾在他下巴上的那道伤疤上没完没了地盘旋、拉扯又突然收缩着。
“不用,我想自己走回去,”克莱尔说,她像是一支钢笔似的躺在床上,“我已经忘记走路是什么滋味了。”
“你只是想在路上拖延时间而已。”阿诺德说反驳她说。
“我不需要这样做,”她说,“他都已经不在萨拉托姆县了,我没必要害怕他。”
“如果你想留下来——”
“不,我要回去。”她大声说道,接着把脑袋从枕头上抬起来看向他。“我得回去,我留在这里对你没什么好处。律师就是靠名声活下去的,不是吗?”
“——嗯——那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走回去。”
“我们会胜诉的,他是个恶魔,我们会胜诉的,你明白吗?”
“嗯。”
克莱尔下了楼,来到街道上。这时她已经换上了她来时穿着的那件显得矫揉造作、像是挂在她瘦削的身体上的布匹似的百褶长裙,穿着一双雪青色的玛丽珍鞋。她从那一排低矮的海桐、檵木和女贞树前走过,潜意识里听到了有个男人在背后的楼上看着她。她相信那一定是阿诺德——她听到阿诺德用那双充满了与他的身份格格不入同时又与其他男人臭味相投、心照不宣的淫欲的眼睛盯着她,盯着她白皙、纤细、冷冰冰的小腿和隐没于宽大的百褶裙下的大腿和屁股,盯着她因服从于动物的性征而轻微凸起的胸部。同时她一清二楚地听到他对此没有丝毫愧疚感,没有悔意,而只是一如既往地强化着他严肃、正经、端正的外表下腐烂的本质——没错那一定是阿诺德,那个被她用一只簪子划伤下巴的律师。
克莱尔带着对阿诺德的恨意、希望同时带着对她父亲的恨意、恐惧加快了步子往家里走去。那天她的父亲手牵着一个金发女人醉醺醺地进到家里,而她母亲正在厨房里煨汤。当克莱尔听到惨叫声赶到厨房时,她母亲已经倒在地上,腹部还插着一把折叠式的水果刀。接着第二天她敲开阿诺德的家门,那时阿诺德抽着一根雪茄坐在窗台前,用钢笔在牛皮本子上写着什么。而当她背对着阿诺德讲述那差一点就发生在眼前的谋杀时,阿诺德从背后一下子搂住了她的腰部。
五天后的早晨,德克斯特·埃文斯站在萨拉托姆大学操场的中央,看着那些晨跑过后已经精疲力竭却还拖着步伐、气喘吁吁地坚持着消耗生命的人一圈又一圈地从他跟前小跑过去,粉红色的橡胶跑道被踩踏出一股越来越冰冷的血腥味。他咳嗽了一声,接着坐到身后的一块被废弃的、阴森的大理石板上。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落到远处的草地上,像是溅到一张墨绿色丝绸布匹上的棕褐色的颜料斑点。他把手伸进衬衣胸口的口袋里,从里面拿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火柴盒。他把盒子打开,擦着一根火柴,没等那一个个圆润的火柴头上的硫化物烧尽,他就把它们全部弹了出去。等第七个瘦弱的火星没入草丛里时,他看到了克莱尔正往他这边走过来。
克莱尔·金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纱裙,上身是一件靛蓝色的襻领衬衣。德克斯特·埃文斯注视着她诡异的身影、死人般轻飘飘的皮肤、傲慢的五官离他越来越近。他又从火柴盒里抽出最后一根火柴,擦着,只不过这一次没有弹出去。他听着她越来越近,像是一把颀长的匕首刺入他的胸膛进而慢慢地逼近他的心脏。而事实上她只是带着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必然的悲伤走向他,穿过那些一边跑步一边把眼睛瞄向她白皙、纤细的小腿的男人充满想象力的视野,走向德克斯特。他把最后一根火柴弹了出去,把盒子扔到地上,从石板上站了起来。
“如果不是我比你先到,我就会以为你打算不去了。”德克斯特说着,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
“我怎么可能会不去,我们都要见证他受到惩罚,不是吗?”克莱尔站住后,飘荡的裙子也随即落下贴在她的腿上,像是没有风时耷拉着粘在旗杆上的旗子。
“你太信任他了,”德克斯特鄙夷地说道,“从没有人敢像你这样毫无顾忌、凭着一腔孩子气地去相信一个你从未接触过的二流律师。”
“那是因为他是——”克莱尔急匆匆地说。
“不,这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行了!德克斯特!”克莱尔突然厉声说道,“我们已经谈过很多次了,就让这一切快点过去,好吗?”
“当然,如果你不是我女友,我一定会和你打一架的。”
克莱尔笑吟吟地哼了一声,干瘪、透明的声音像是从她那双受害者们为自我锻造使他们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展现或裸露着并由此获得一文不值的怜悯的眼睛里跳出来的。德克斯特牵过她的手,被她冷冰冰的皮肤吓了一跳,仿佛是握着五根排列在一起的、有气无力的冰锥。他们离开了草坪,路过橡胶跑道上一张跳跃着移动过去的教徒般虔诚的脸,艰难而又饱含歉意地拨开那张脸上渗出的油腻、滑溜溜的喘息声,拐向通往校门的沥青路。
一辆草绿色的出租车停在他们所靠近的路边,车身上喷了一行渐渐褪色但仍能从那病恹恹的白漆上猜出全称的“莫达尔出租车公司”的字样。瓦莉塔·吉布斯太太摇下后座上的车窗,探出她空瘪得像是一个被扎破的足球似的圆脑袋,用鬼鬼祟祟的轻声喊住克莱尔。
“你好,亲爱的克莱尔——”她又恢复了正常音量,克莱尔扭过头来,像是个稻草人似的看着她。
“你好,亲爱的吉布斯太太。”
“——你知道,发生那样的事,我也非常难过。”
“没事,太太,很快就会过去的。”
“哦,上帝,我可怜的孩子。”她伸出手臂,示意要拥抱克莱尔。克莱尔轻轻撒开德克斯特的手,张开手臂搭在吉布斯太太的后背上。她们滑稽地抱在一起,在她们所经过的这条满是自负而自满的忏悔者的罪行累累的影子的街道上她们就像是两片贴在一起的叶子。
“这位是你的朋友吗?”吉布斯太太抽出手臂,看着德克斯特问道。
“是她不离不弃的、始终爱着她的伴侣。”德克斯特说。
“这是德克斯特,太太。”克莱尔回答说。
“嗯,小伙子,你好听的话可不能用在别人身上。”
“当然,太太,如果不是克莱尔,我也不会这么说。”
吉布斯太太礼貌性地笑了一声。“你们现在是要去哪?”
“去法庭,太太,去安静地结束这一切。”克莱尔说。
“哦,很遗憾我不能去,我要去——”
“去政府,我们都知道您要离婚了。”
“——嗯,他们传的可真是比电视还快。”吉布斯太太说,“大家都知道吉布斯以前并不是这样子,可是人也总是会不自觉的跟着世道一起变了的,我们能做什么呢,不就是和上帝一起看着吗。你们说是不是,孩子们。”
“没错,太太。”德克斯特说。
“你们快走吧,我可不想因为耽误法律对恶鬼的惩戒而遭到上帝谴责。”
“嗯,后会有期,太太,”克莱尔说,“我们会告诉您结果的。”
他们看着墨绿色的出租车渐渐开远,开进一辆辆小轿车和绿色邮箱、青灰色的水泥电线杆以及马路对面灰头土脸的施工队形成的错综复杂的漩涡中。德克斯特重新拉起克莱尔的手,往一辆停在不远处路旁的同样墨绿色的出租车走去。
法院在萨拉托姆县的最西端,院门前的马路通往拜尔德镇的中心广场。整座建筑物被偶然而又在意料之中地建造成一个令所有县民见了都忍不住沉默的四四方方的形状,但是楼顶上有一个半圆形的圆顶,圆顶中央还突兀地立起一根高高的、锋利的避雷针。每天一个个受雇于那些被他们自己的伪善、苟且、狂妄所愚弄而不得不向法院提起诉讼的倒霉鬼的律师拿着神秘的黑色公文包,梳着油腻的分头,畏畏缩缩地躲在皮肤外面那套宽大而不合身的西装里,像是只未成年的猕猴似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进进出出。他们生命的饱满度完全取决于那些可怜人生活中的千奇百怪的不幸,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完全取决于一个作恶分子所能从不能买得到的书中学到的惨烈的诡计。
“我想不明白他看上了那个菲律宾女人哪一点。”克莱尔看着车窗外,背对着德克斯特说。透过雾蒙蒙的钢化玻璃,外面的阳光被染上一种碎片化的、布满杂质的蓝色。
“男人总是这样,”德克斯特朝着她的后脖颈翻下来的衣领说,“也许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不是爱,也许他只把她当做消遣,可是他终究选错了人。”
“你是不是也会这样?年轻人?”她把视线从窗外转过来,对准德克斯特的两只在黑魆魆的车厢里显得比一个年老的灯泡还要萎靡不振、没精打采的蓝灰色的眼珠子,像是在用意识挖掘着他的提防心。
“你知道我不是,你知道的,亲爱的。”德克斯特把手握在热乎乎的塑料摇把上,仓促地摇下车窗。
“我当然知道,”克莱尔哼了一声,像是对德克斯特的回答或是车厢里的光线和温度无法餍足,“你也觉得闷热?”
“同你一样,亲爱的。”
车继续开了十几分钟。窗外裹挟着婴儿黄金般的泪液、聚在一起的女人互相攀比的妒忌情绪以及玻璃幕墙上反射出的雪白色阳光的尾气味飞进车厢里,使克莱尔咳嗽了一声,随后她马上用衬衣袖子捂住鼻子。德克斯特接着又把车窗摇上去,已经被窗外的气流所稀释而变得凉飕飕的车厢马上又被他们三个人呼出的臭烘烘的二氧化碳给完完整整地填充了起来。
“你不觉得热吗?”克莱尔问德克斯特。
“你不是觉得呛鼻吗?”德克斯特说。
“你真是太会替我做主了,年轻人。”克莱尔说。
“我从未试图取代过你。”德克斯特说。
突然司机按了一下喇叭,把车停到了法院门前。他们下了车,从两只使人雌雄难辨而几乎被雕刻出一模一样的僵硬、阴森的表情的石狮子中间穿了过去,走进白茫茫而柔和的庭院里。宽敞的院子空荡荡的,只有几辆停在东侧铁栏杆围墙前的黑色轿车,那显然是给那些人们所不能亲眼见到而只能凭借偶然的机会从各种各样的文书上凑巧瞥到名字或照片的官员们准备的,就和他们所穿着的黑西装一样显得阴沉沉、倔强、不可思议且一并成为了官僚主义的象征物和载体。再往前走就是法院的大厅,进入大厅前还要先经过从大厅里不协调地往外凸出的像是法院大楼伸出的舌头似的门廊,门廊外侧两根高大的大理石立柱对称地夹在廊顶和地面之间,像是撑起一只非洲狮长满尖牙的嘴的两根铁棒。
还没等靠近登上门廊的阶梯,德克斯特就看到了那个下巴上有条尚未完全结痂的伤疤的男人,他站在一根大理石立柱的内侧,躲在发酵般的阴影里监视着他们毫无提防地下车、幼稚地左顾右盼接着穿过院子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德克斯特看到他一手捏着一根雪茄,一手伸进裤子口袋,他纹丝不动的样子仿佛已经随着灰尘一起融入了庄严的石柱里。
“你好,哥哥,”德克斯特说道,他们走到第一级石阶前,“我不知道你受伤了。”
“你好,德克斯特,”阿诺德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在石阶最高处朝下看着他们,“人总有犯蠢的时候嘛,也许等这案子结束了它就会好的。”
“您好,埃文斯先生。”克莱尔朝着阿诺德·埃文斯问候道。
“你今天看起来很明媚的样子,”阿诺德回复说,“我想这会对我们有所帮助。”
“我不觉得我的穿着是法官可怜我的原因,先生,”克莱尔和德克斯特一同走上石阶,“他们可怜我只是因为他们应该这样做,否则他们就是在煽动与传播罪孽,那样的话,他们简直是法律的欺诈者。”
“你最好不要带着这样的怒气进去,”阿诺德说,“我想他们也不至于蠢到公然蔑视人心。事实就和真理一样,总会让你屈服。”
克莱尔走在他们中间,走进大厅里。她从散发出一股明亮的脂粉香味的脸上又嗅到了一阵阵来自阿诺德这个敲诈者身上的阴险的血液气味,它像是横冲直撞的阳光似的扑到了她的脸上、脖子周围和发丝之间,使她胃里接二连三地泛滥起由这些男人的情欲、谎言、虚伪和自私自利带来的酸液,使她在脑海中没完没了地干呕,使她在想象里不停地啐口水。而阿诺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就像一个自称是而实际上狡猾地隐瞒了自己敲诈者身份的救世主,站在她的左侧,气息平稳地喘着气。
他们走向大厅的右侧,走向楼梯,慢慢地他们看到了一扇朝向楼梯口的红木大门,门的一扇开向外边的走廊。门口的两侧各站着一个法警,一胖一瘦,其中那个胖乎乎得像是一个裹着黑色塑料包装的苹果似的警察的脸上还有一颗浑圆的黑痣。他们走完了台阶,走进走廊里。占据他们嗅觉、视觉等感知的是几张脏兮兮的黑脸、几对涂了冰冷而使人惊慌失措的口红的嘴唇、几排门牙变成金色的牙齿和几个在昏暗的走廊里闪出氤氲的白光的金戒指。他们经过法警,从打开的一扇门里走进去。
“没想到陪审团才来了这么几个人。”德克斯特说,他找了个最后一排一个挨着过道的座位,坐了下去。
“凑不齐十个人也能开庭。”阿诺德回复他说。
“我是说,”德克斯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门外,“以他们这些人的个性,在这种事情上不是应该更加积极才对?”
“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阿诺德说,“就像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究竟是代表了正义还是阴谋。”
接着他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一只银色手表,“快九点了。”他告诉他们。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门外的人携带着从他们的外貌和穿着就能判别出的身份陆续走进门来,于是德克斯特从座位上站起来,给他们让路。几个搽脂抹粉、穿着无袖的印花连衣裙、戴着黑丝带草帽的女人从他跟前走过去,留下一股惨淡的、苍白无力的茉莉花香气。
随后德克斯特看到了克莱尔的父亲出现在他们身后,他穿着一身黄褐色的、硬挺的西装,系着一条天蓝色的领带。他面容憔悴而无动于衷、无可奈何地缩在角落里,突然还会抬起胳膊来用宽大的手掌摩挲着头顶上随着他对女人渴望的加深而越发受制于日益颓败的生理机能而变得稀疏的头发,虽然还没有全部变成白色,但那个已经被揭晓本质的、黑白相间的信号却告诉了所有人他生命的时限。他的右侧站着那个猫鼬模样的菲律宾女人,她整整比他高一个脑袋。她涂着鲜艳的口红的嘴唇,像是那张咖啡色脸上的一道新生的伤疤。如同所有富有诚意的妻子们做的那样,她也一只手挽着克莱尔父亲的胳膊,一只手拿着一个腕带缠在手腕上的、信封样子的藕荷色的腕带包。这时她的眼睛绕过他,朝克莱尔这边看来,接着她那对像是涂了血迹似的嘴唇开始粗鲁地翻动着,克莱儿的父亲随后也扭过脑袋来,看向克莱尔。
他们没有对她作出任何表情,也没有和她说话的意图。他们像是一对在世人严格的评判下年龄不符却硬要挽在一起穿过红毯走向牧师的新婚恋人似的一步一步地走下宽敞的台阶面,穿过另一侧陪审团坐席间的过道,走向法庭的前部。
阿诺德拍了一下克莱尔的肩膀,然后又不明不白地看了一眼德克斯特,便和克莱尔一起从最近的过道走下去。德克斯特就站在那扇打开的门的一侧,背部紧紧地倚靠在墙上。由于事发时他正在乌鲁木齐的一家旅馆里睡觉,他就没了作证的资格。而克莱尔又拒绝他递交给法庭委托手续,所以他就只能像是个从街道上拐进来凑热闹的农民似的选择站在视野最宽阔的位置观摩着这对父女的互相背叛。
他从始至终没有注意到那个戴着一顶银白色的像是一口钟似的假发的法官已经坐到了法桌后面。现在他看到他了,他一只胳膊放在油光光的、起皮的烤漆桌面上,像是一只硬塑的假肢,另一只胳膊骇人地向上拱起,手指间还夹着一根石榴红色的碳素钢笔。他像是被钉在十字架上、表情肃穆同时又铭记着自己的使命的耶稣似的蜷缩在那宽大的法袍里扫视着法官席下面的的人们。
“自从上次摩尔家那臭小子被自己老婆告了,我都很久没有见到洛佩兹法官了,他真是越来越精神了。”一个戴着高高的姜黄色草帽的女人悄声对旁边人说,她埋在帽檐阴影下的脸像是一朵燠热的木兰花。
“可不是,不过摩尔家那次我没来,”一个像是被水蒸气所包裹住的又像是只有拿砂纸在粉墙上摩擦才会产生的浑浊的、透明的、无可救药的声音接在她后面,德克斯特看到那是个和女人年纪相当的男人,他小心翼翼地歪过脑袋,将嘴巴恬不知耻地伸到女人那代表着至高无上的隐私权的耳朵后边说,“不过这次我赶上了,我赌肯定精彩得很!”
“哼,我看不一定,金家里那个丫头手段多着呢,”女人把头挪开,怪里怪气地说,“说不定洛佩兹大人还没敲几下她就赢了呢。”
“都是一样的血喂起来的,”见女人移开脑袋,男人继续像是只猛禽似的把嘴巴逼近女人的耳后,“我没法不看好金这家伙。”
突然洛佩兹先生拿起法槌朝着桌上那块大理石板敲了三下,他的五官变得更加死气沉沉,头发更加明亮,而整个法庭的气氛也变得潮湿和刺眼起来。那几个坐在陪审席上小声嘀咕着的女人也安静下来。接着洛佩兹法官用他洪亮的嗓门义正言辞地宣布开庭,德克斯特不耐烦地听他絮叨着整个案件的原委,然后再就是交代那些坐在前面两个对称的位置上互相用殉葬者决绝的眼神盯着对方的原被告们的身份和名字,当洛佩兹法官念到克莱尔时,她像是只松鼠似的神经质地瞅了他一样,仿佛是在那种不明不白的、带有诋毁意味的举动来讽刺和控诉他,使德克斯特突然怔了一下,像是冻住了一样。随后法官念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名字,那像是个俄罗斯人的名字,使人矫情地顾虑到那名字会绕成一圈缠在自己的脖颈上,直到自己窒息。同样那名字背后所躲藏着的是一个有着繁琐、富贵的体型的男人,他是克莱尔父亲的律师,却更像是一个落魄到靠博人眼球和逗人发小才能嗅到钱味的肥胖的小丑,可那身像是粘在他身上的漆黑的西装又把他衬得像是个皇家的子嗣。介绍完他之后,他把视线从窗外转进来,傲慢地扫视着陪审团。
当那些被德克斯特所忽略的、啰里啰嗦、絮絮叨叨的程序结束后,洛佩兹法官终于进行了那迟来的授权仪式。克莱尔·金从座位上机械地站起来,粉红色脂粉把她整张青色的脸收缩成了一个没成熟的桃子。她战战兢兢地几乎像是坏了的机器一样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又忸怩不安地看向洛佩兹法官。
“金小姐,”他严肃地说,“你可以开始陈述了。”
“嗯。”克莱尔咽了一口口水,她的喉咙也起死回生般地蠕动了一下。接着她看了看阿诺德·埃文斯,又朝远处瞟了一眼德克斯特,才开始说话。
“那天我不曾想过会发生那样的事,因为我当时睡眼惺忪地躺在沙发上,你们知道人在那种魂不守舍却又难以睡过去的状态下会对一切事物倍感放松,我就是那样的。可是我既不是因为贫血,也不是因为什么糖尿病或者是呼吸障碍,我就是累了才那样的。当时电视还开着,即使我被困在那紧致的、灰蒙蒙的一片模糊之中,我也能一清二楚地听到里面的新闻。我向来是不关心这种使我们这些年轻人喘不上气来还被因此认为比以往的浑蛋们——”“请注意一下措辞,小姐。”洛佩兹法官打断她说,同时他伸出无名指抠了抠那套着笨重的假发的头皮浮躁的头皮。“对不起,先生。我接着说。比以往的人们要浮躁得多的国家外交啦、贸易战啦、节日庆祝啦什么的。我就那么麻木不仁地听着,同时还能透过那层薄薄的声音看得到我母亲在厨房里的背影。
“她是个很优柔寡断的人,甚至是带有一点杞人忧天的、令人抓狂的神经质。她很瘦,瘦得仿佛只剩下了肋骨,我能看得到,那一排排对称着的、河道般扩散开的肋骨包裹着一个个渺小的内脏。那是她的心,我看得到。我能看到她正把切好的朱红色的胡萝卜片、洋葱圈和百里香放进沸腾的锅里,能看得到那沉重的、碎成一块一块的辛香味,我也能看到她在鬼鬼祟祟地哭着,很显然她还是在抵触着些某些见不得人的恶果。但是之后我便睡着了,并且我又在我那个混沌不清的梦里看到她了,只不过这一次她脱下了那件涤纶的米色围裙,换上了一件使我们这些年轻的、爱慕虚荣小姑娘们都嫉妒、痛恨的纱织的白裙子,她诡异地站在一棵石榴树下面,发出咯咯的笑声,并且还用一种仿佛是她自己编造的、宗教音乐似的旋律低声吟唱着我的名字,克莱尔,克莱尔。但是我没有过去,我没有过去,我不知道我在哪儿,因为你们都知道,在自己的梦里我们都是上帝,我们不自觉地去俯瞰我们从脑袋里吐出来还对此不加管理的世界,我们是梦的边界,是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没过多久,我就被一阵坚硬而迅捷的摔门声给吓醒了。我从沙发上坐起来,看到威尔斯·金牵着她站在鞋柜的旁边,而他也正以一位久违的父亲的身份凝视着我。
“后来你们都知道了。他和她走到厨房里,刚开始那里没有一点声音,像是被谁不怀好意地用剪刀剪断而让我听不见似的。电视里还在播放着那些该死的,哦,不好意思,那些新闻,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想给自己倒杯水喝。可是马上她喊了起来,空气就仿佛爆炸了似的形成了无数块细小、坚硬而锋利的碎片,就像利箭似的朝我打来。我趿着一双我的绑带鞋,急匆匆地跑向厨房,然后就看到他像是滩被人摔到地板上的烂泥似的病病殃殃地瘫痪在碗柜前,他蹲在那里,五官扭曲得仿佛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捏出来的、恶心人的面团。而我的母亲躺在她的面前,腹部插着一把折叠水果刀。”
克莱尔有很长时间没再说话,她就像死去了一样。
“就是这些吗,金小姐?”洛佩兹法官问她。
“就这些,法官。”她说。
“那海默小姐当时在哪儿,在干什么?”他接着问。
“海默小姐?”克莱尔感到莫名其妙地地看向法官,拱了拱鼻子,“如果您是指她的话,那我得继续说下去。”她伸出一根冰锥般的食指指向对面的女人。
“是的,请告诉我们。”
“她,她站在他的右侧,悻悻地倚靠母亲还没来得及关火就被放到在地上的天然气炉灶,用她那种对什么对虎视眈眈但实际上是痴心妄想的僵化了的表情恐吓着我,虽然我哭哭唧唧地喊着母亲,可是我并不害怕。我第一时间蹲下身子去察看她的情况,马上我又站起来去找电话。她,她就一直站在那里,观看着也许是暗中策划着这一切。”
“你胡说,你怎么能这么诬陷人?”海默小姐突然在对面大叫道,她仰起脖子的样子像是一只刚上岸的鸭子。
“肃静!”洛佩兹法官使劲敲了一下法槌,不满地瞪着海默小姐,“金小姐,如果你有证据,请你诚实地告诉我们;如果没有,就不要自私地妄加推断。”
“对不起先生,我没有证据。”克莱尔说。
阳光慢慢地变得更加锐利,像是一条带刺的鹅黄色的丝绸,它们高高地、不厌其烦地盘踞在克莱尔和阿诺德的脑袋上,使他们仿佛是穿着西装和纱裙的铜像。只有威尔斯·金和他那忠诚的女人畏畏缩缩地站在离窗户最远的墙边,仿佛已经融入了阴影。在这飘荡着敌意、不确定性和一股霉味的空间里,所有人都佯装着在倾听那奢侈的沉寂,他们中有人假惺惺地抠抠脑袋,也有人转着自己那对水晶球般的眼珠子到处瞅来瞅去。站在被告席和原告席中间的两个法警昏昏欲睡地挺立着胸膛,袖口上和肩饰上的金属纽扣发出微弱的、奄奄一息的金光。
“威尔斯·金先生,您有什么要反驳的吗,还是您女儿说的都是事实呢?”洛佩兹法官和声和气地对威尔斯·金说。
“是的,她说完全不符合事实,完全就是在污染、羞辱我们这些活了四十多年积攒下价值不菲的真理和知识来的人。”
“请您尊重事实,金先生。”阿诺德突然插话说。他腮部的肌肉在颤抖。
“请安静,让威尔斯·金先生告诉我们他所经历的是什么。”
“谢谢。”他说。“众所周知,碧翠丝·金,不,也许该叫她碧翠丝·佩雷斯,她生前是我的妻子,并且我们也始终无私地对外公开我们结婚二十三年以来从未放弃过夯实、维持、美化的恩爱关系,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而到此刻为止事实也的确是这样,从未按照某些阴谋论者所惦念的那样改变过,我爱她,她爱我,我们从没想过要去借用怀疑去害死对方,没有。而海默小姐的出现,更加让我坚信我和碧翠丝·佩雷斯的爱情与婚姻的正义性。但这并不妨碍,我同时爱着她们两个人,你们私下会里也许会称我为恬不知耻的浑蛋,会称她为不要脸的婊子,可是你们不知道的是,当海默小姐出现后,她们两人必须要同时存在才能使我感到欢愉。她们像是从四月的一只只蜜蜂穿过的空气中流出来的蜜,像是两株热烈而不矫情的朱槿花,像是两块内部酝酿着荷尔蒙的钻石,像是两首济慈的灌输进惋惜和悔意——关于她们为什么要真真切切地存在而不是像意识、欲望和信仰一样仅仅作为抽象的理念而存在,或作为一个青春期男孩经久不衰的想象,就像电影里的玛莲娜一样——的情诗。哦,我像是呼吸似的穿梭于她们的肉体之间,你们不知道那种美好,你们根本——”
“够了!”克莱尔突然吼叫说,她微微张开的嘴唇像是一块朱红色的玛瑙石。
“保持安静,金小姐。”洛佩兹法官朝她说。
“你不能这样对女人,”克莱尔继续补充说,她的嘴唇打着哆嗦,像是蜜蜂的两叶翅膀,“那他们知道吗?海默小姐知道吗?母亲知道吗?”
“哦,孩子,你的母亲是她临死前刚知道的。”
洛佩兹法官重重地敲了两下法槌,他脸上的皮肤向两侧的耳屏紧紧崩起来,像是一张薄薄的面皮。“肃静!”他说,“请您继续说下去,金先生。”
“谢谢,法官先生。”
“——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于是过了很久,大约有一年那么久,也许更长,也就是到几天前为止,我和海默小姐打算告诉碧翠丝。所以我们在一个礼貌天去到我家,我从我的帆布口袋里拿出锌钥匙,打开了门。
“我进门时,正如克莱尔所说的,她被我的摔门声给吓醒了,我不是故意要那么重关门的,因为我刚开始根本没有看见她,直到她全身突然抖动了一下。但是她没有对我说什么,而只是和我僵硬地对视着,接着她把视线转向了海默。克莱尔用她年轻人们不容许被挑衅或是不希望目睹自己所习惯、敬畏的权威背叛自己的眼神恶狠狠地看着她,但是她没有坐起来,她还是昏昏沉沉地坐在沙发上。随后我们便朝着发出瓷碗碰在一起的叮叮当当的声音的厨房走去,碧翠丝正系着一条米色的涤纶围裙,背对着我们切着什么,案板发出喑哑的咚咚的声音。说实话我每天都在听到这种声音,可是唯独那一刻我是最感到绝望的,它每响一次就像有一盆煮沸的汤水泼到我的脑袋上似的,哦,那一瞬间我就要爆炸了,你们知道吗?她就站在那里,她明明知道有人来家里了可她就是不出来,连一个施舍的回头都不给我们。所以毋容置疑的是,他知道是我,可是她又能怎么知道海默呢?她明明没见过她也没听我提起过她,难道我们要把这无理取闹般的行为归为女人们的直觉?哦,你们可别逗我了,这是不可能的,我从来不相信人会有什么直觉,尤其是女人,她们所谓的被我们的某些学家们赋予的天赋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根本就是空穴来风,如果那存在的话,那我们岂不是也应该具备这种该死的天赋?哦,法官先生,原谅我说了脏话。可是我们没有,我们男人还是那样的单纯、对任何事情表示无所谓并且无动于衷,就像是对每天穿着各式各样的西裤、牛仔裤、工装裤或是其他什么劣质的腈纶裤子的人从自己面前经过的流浪汉似的。
“于是我喊了她的名字。她停下手里的不锈钢的菜刀,滑稽地举在半空中,然后转过身子来。当她们对视的时候我是察觉得到事情的进展并不是我所预想的那样,就尚且认为她是刚刚见到海默小姐的吧。她像是瘾君子似的突然从歇斯底里的静止中抽身出来,她突然声音洪亮地发出“啊”的一声,差点吓到我。‘家里来客人啦,’她说着,把刀放在身后的案板上,正好压在一块切成扁平的圆柱体的胡萝卜块上,‘上帝在上,这次真的没有人通知我啊。’她羞愧地把脑袋昂起来,看着脏乎乎的天花板。‘这是海默小姐,碧翠丝。’我对她说。‘你可真漂亮啊,为什么上帝会如此偏袒你们这种年轻姑娘呢,对于我们这种活了四五十年的老妖精,他都会不屑一顾地扭过脸去。’碧翠丝满是嫉妒和无奈地说,一边说着一边解开围裙背后的绳扣。‘别说得这么夸张,我带她来是让你们互相认识一下,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我说。‘有什么不可以呢,认识完了我就该滚蛋了,是把,亲爱的威尔斯·金先生。’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她表情变了,不,应该是她的五官变了,那双宝蓝色的眼睛死而复生般地朝着她的鼻子滑过去,原先微微透着青灰色的嘴唇变得更加鲜红起来,像是在她下巴上面划开的新的伤口。她接着白了我一眼,仿佛是通过那种不礼貌同时又使我难堪的方式把某些溃烂掉的、廉价的东西还给我一样。她把围裙随手一抛,扔到地板上,隐藏于地板上的、零零散散的水渍把米色的围裙浸成了不健康的驼色,随后她径直朝门走去。在此之前一直从客厅里传来电视机的响声,我能模糊地听到我熟悉的那个新闻主持人的说话声,他纤细的、诡异的、线性的嗓音穿过几堵墙来抚摸着我,让我以为他就在客厅里。接着海默把她拦住了,她伸出胳膊,在她出厨房门前挡住了她。‘我相信威尔斯是好意的,夫人。’她说。‘你个婊子。’碧翠丝压低嗓音,却使尽了力气说出这句话。但是海默没有生气,是吧,亲爱的。她想牵起她的手来,但还没碰到她的手腕,碧翠丝就把她的手给打开了。‘够了,’我对碧翠丝说,‘你不能这样对待一位异国来的新朋友。’但是她根本没有听进去,她仿佛失去了意识,仿佛是一只得了狂犬病后没有人敢接近又没有医生来朝她的身上扎上一针的疯狗,在这种触手可及的幻觉下,我看到她的身子变得庞大、坚硬、有棱有角且具有十足的威慑力。她十分抗拒地推开海默,马上又一把把我推到远处,她踉踉跄跄地走到炉灶前抄起灶台上的水果刀。哦,这就是生活啊,尊敬的法官先生及诸位朋友,命运就是这么残暴,它就像一位暴君,在把我生吞活剥之前还留给我一个愚蠢的机会好让我嗅一嗅自己内心腐烂的霉味。哈哈,你们快点想想一下那画面吧!”
“可是刀子为什么会插在碧翠丝·金小姐的腹部?”法官问。
“为什么?亲爱的法官,如果女人们能在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情上再小心谨慎一点,再胆小一点,她们就会免于命运的责难啊。可是你知道,她们不仅在爱情、婚姻里总是笨手笨脚的而且当面对抉择的时候也总会手足无措,就像只撞到窗玻璃上的麻雀似的被自己的莽撞给戏弄了。碧翠丝就是这样。她当时举着刀子,想要朝着海默捅过去,可是她动作太慢了,简直就是在试图慢条斯理地杀人,这怎么可能呢。她应该朝着我捅过来了,这样如果她能把那把折叠式的水果到塞进我的肚子里,她的对手也就只有我们体弱无力而且根本就没料想会发生这种事并由此慌了神的海默小姐,可是她太冲动了。她朝着她捅过去,第一下被海默闪开了,而她因为惯性把自己重重地甩到了墙上,随后她又借助反作用力一把把自己从墙上推开,可是这下子却被我给抓住了小臂。她的小臂摸上去像是一块被摔碎的大理石,冰冷、细小、锋利且因为紧紧绷起的像是毛毛虫般的肌肉而凹凸不平。我用手紧紧地箍住她,她的力气真是大,你们知道吗,结婚二十多年来我从没有像这次这样见她使出过那么沉重的力气,我甚至能感受得到那力气正从她的血管里悄无声息地流到我的神经上,想要试图麻醉我,可是我还是死死地攥着她的手臂。突然她用另一只手把刀子拿过去,唉,该死,想到这里我真后悔当时没把刀子夺过来。这时她就想拿着刀子来刺我,不过我幸运地又用另一只手攥住了她的手腕,我们胳膊交叉,互相愚蠢地僵持着。
“这时海默走了过来,她不再像是刚才那样显得弱不禁风了,不再像刚见到碧翠丝时那样表现出一种逆来顺受的卑微态度,而是让自己的皮肤表面附着上一层咄咄逼人的、肉食者的光晕。她伸出两条胳膊,用两只棕褐色的小手费力地攥住碧翠丝拿着刀的手。这时我才想起你来,克莱尔,真不知道那时你在干什么,你明明已经醒了过来,却还像是一根被蜡油包裹着的、畸形而怪异的蜡烛似的坐在那,衣着不检点,而且看我着我的样子仿佛马上就要吞噬我。就在你走进厨房前的大约半分钟,海默把她的刀子夺了过来,当她试图递给我而我必须要松开攥住碧翠丝的一只手去接刀子的时候,碧翠丝疯狂地挣脱开了我,接着她把刀子从海默手里夺了过去。我那一瞬间便已经知道,一切都已被死死地钉在命运的墙上了,等我这个意识灰飞烟灭后马上就会有人要倒在地上,可我还不清楚是谁。于是我在迅捷的下意识下产生的没有顾虑生或死也没有设想有一天会站在这里的勇气促使我一把躲过刀子来,戳向前方。
“她倒在了地上而我也像是融化了的蜡油似的流到了地板上,我蹲在碗柜前,倚靠在矮小的柜门上,等着无论是哪一个还有过剩的正义感、善心或是富足的时间的人来制裁我,就算不是人我也无所谓,无论是什么值得让有罪之徒畏葸不前的东西,我都会表示欢迎。随后我的女儿,你,克莱尔就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而后面发生的事正如克莱尔所讲的,除了这件事并非她所说的是海默小姐暗中策划的那样。”
“嗯,既然这样,看来我来这儿一点作用也没起到。”阿诺德把头伸到克莱尔的耳朵后面,悄声说。
“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地承认。”克莱尔说。
“我猜那个俄罗斯佬也和我一样惊讶吧,”阿诺德说,“谁会想到别人花钱雇你来只是怜悯你而不是真的想要你帮他辩解呢。”
“嗯,这样的话,我想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去这个鬼地方了。”克莱尔说。
“如果事实正如威尔斯·金先生和克莱尔·金小姐所说的那样,并且没有人再来反驳的话,那么这件案子就应该结束了。”洛佩兹法官说。
最后德克斯特听到洛佩兹法官敲了三下法槌,宣布了对威尔金·金无期徒刑的判决。他看到克莱尔和阿诺德一前一后的像是两只经历了长途跋涉、刚从低纬度的海岸觅食回来寻找家人的雌性帝企鹅似的筋疲力尽,他知道他们只是和他一样并非因僵硬、固化而丑陋的站姿而劳累而只是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克莱尔。”德克斯特叫了她一声,但是她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疲沓却还犀利的眼神扫射到他的脸上。
他们一起出了门,走下楼梯,来到门廊下。他们一起目送着那些因为目睹了一场靠一对父女无聊的对话支撑起来而不是唇枪舌剑的法庭辩论并由此感到遗憾和失望的人们走出大厅。女人和女人们走在一起,互相挽着胳膊,在她们从中穿过的空气中留下淡淡的、苍白无力的茉莉花香。两个穿着工装裤的男人装模作样地整理好衣服,像是醉汉似的摇摇晃晃地走出法院大门。
当他们重又看见一张咖啡色的、猫鼬模样的脸时,海默小姐已经站到了他们中间。那个藕荷色的腕带包这时已经被她拉到了胳膊肘的位置,她优雅地把小臂举在空中,自然垂下的右手把五根枯叶般朝上蜷曲着而因此显得阴阴森森的手指头固定在关节上。她用剩下的无处安放的手捋了捋绑起来的头发,把胳膊放下时又露出了那道像是伤疤一样的嘴唇。
“你好,亲爱的。”海默小姐对克莱尔说。
“你好。”克莱尔冷冷地说,就像她刚才经过德克斯特身边时,除了使她显得疲惫,更让人觉得她是在抗拒什么。
“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恨你的父亲,亲爱的,”海默小姐说,她用左手温和地握住克莱尔的肩膀,“你要知道,我们都替你难过,他来法庭时只是为了公布并承认自己的罪行,他从没想过要跟命运过不去。”
“你会来看他吗,小姐?”阿诺德突然插话说。
“什么?”
“我是说你会来看望威尔斯·金先生的吧?”
“那当然啦,为什么不呢。”海默小姐怪里怪气地说,她富有弹性的声音里带了些许愤怒。“希望你也能多陪着克莱尔来看他。”
“噢,不,希望陪她来的人一定是德克斯特,不会是我。”
“是吗,埃文斯先生,可是我总能看到你和克莱尔在一起,我想这案子不至于让你们这么费心吧。”海默小姐得意洋洋地把正沿着小臂往下滑的腕带包又拉了回去,她这时的眼睛变得像是两个引发瘙痒的红疙瘩,马上又变得像是地图上的两个快要销声匿迹的岛屿。
“你一定是看错了,小姐,”阿诺德说,“可别把你的怨气撒到我身上,我只是个以此混口饭吃、按部就班地等着老去的小律师。”
“也许您真的误会了,小姐,”德克斯特说,“他是我哥哥,而我才是克莱尔的男友。”
“嗯,你一定是德克斯特·埃文斯没错。”海默小姐打量着德克斯特,仿佛要靠她变幻莫测的、充满女人的茉莉花香气的眼睛把他给脱光。“如果你才克莱尔的男朋友,请你一定要保护好她,否则不知道从哪里的阴曹地府里就会蹦出一些扮成人样的鬼东西来。”她无意识地瞄了一眼阿诺德,但是没被他发现。
“这话不会错,我们男人总会被她吸引,不是吗?”德克斯特用他深褐色的眼珠子扫视了一遍他们,克莱尔正把双手背在身后,借助高度的优势没精打采地望着院门外的道路,而没有注意他们的对话。一辆能装得下七八个人并且如果硬挤一下还能再盛上三四个人而不会被警察给逮到的蓝灰色的商务车正从院门前开过,车身发出几声尖锐的、富有张力的滴滴声。
“如果幸运地话,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海默小姐离开他们,往前走动了几步。
“但愿我们足够幸运能够再见到你。”阿诺德表现出假惺惺的失望的样子。
“再见,亲爱的,”她又走了回来,沿着克莱尔背在身后的胳膊摸索着直到拉起她的两只手,“亲爱的,我们都是受害者,我们从来不是敌人,我永远为碧翠丝的死感到难过和自责。”说完她腾出一只手抹了一下没有滋生出眼泪甚至比刚才还要干燥的两侧内眼角。
“谢谢,我会这么认为的,如果能给我点时间,我会的,我知道我会的。”克莱尔的声音哆哆嗦嗦的,好像在每一个音节的间隙里藏匿着一些坚硬的石子或是闪闪发光的玻璃渣,而且她把它们藏的不深,仿佛声音一变它们就会散落出来。
海默小姐高挑的背影缓缓地融入了街道的热浪里。他们走下石阶,走到法院的院子中央。原先停在东侧墙根的黑色轿车开走了几辆,在空出来的地上留下了几滩硫磺色的、椭圆形的柴油油迹。他们走出院子,路面上喷溅出来的热浪盖过了那些从法院里观光回来的形形色色的人们的讥笑声,使他们也感到晕晕沉沉的。炙热的阳光硬生生地铺在他们露出来的胳膊皮肤上。德克斯特仰起脸想要逆着光看一眼太阳,却像被太阳扇了一巴掌似的低下头去。
“小姐,买一顶帽子吗?”一个躲在皮革制成的遮阳棚下的阴影里的男人朝克莱尔喊道,他的皮肤黑黝黝的像是刚在炭火盆里烘烤过。空气中散落着一股皮革特有的、因暴晒在太阳下而产生的呛鼻的酸臭味。
“不了,先生,”克莱尔朝他说,“晒一点没关系的。”
“如果女人都像你这么想,我这生意迟早要完蛋。”男人嬉笑着说,薄薄的嘴唇中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也许你该想些办法卖给男人,比如说他们。”克莱尔朝阿诺德和德克斯特歪了一下脖子,向男人示意自己指的是谁。
“他送到我家里我都不会要,我只会打开窗户扔到街上,”阿诺德说,他两只手分别拉起克莱尔和德克斯特的手腕,走到狭小的阴影下,“随便哪个漂亮女人拿了去都行,我不需要这个,多晒晒还能除掉你身上那些顽强的晦气呢。”
“我如果是个律师,我就不会这样想,更不会这么说。”男人笑嘻嘻地说,说着从背后木架的铁挂钩上摘下一顶缠了一圈白丝带的草帽。
“怎么,你想把它送给我?”阿诺德说。
“我要送给这位小姐,她值得戴上一顶好看的帽子。”说完他向克莱尔递出帽子,帽子像是一个扁平的木桶似的虚无缥缈地飘在他们四个人用潮湿的、温暖的呼吸垒成且任其发展、不予以控制的一片眩晕里。克莱尔接过帽子。
“谢谢。”克莱尔说。
“得亏你认得我,否则我就要骂你点什么了。”阿诺德蔑视地看着男人。
“先生,我不认识你,”男人说,往后退回到木架前,“我只是觉得你像律师。”
“哦,还会有你这种人。”阿诺德说。
他们离开了棚子,离开了那团酸臭味的阴影,又回到了被不会对谁施加任何怜悯的太阳挤压的道路上。两辆一前一后行驶的石青色的甲壳虫小轿车疾速地擦过他们的影子,一直往沥青路面远处空无一人的镜子冲去。
他们来到阿诺德的楼下。阿诺德走进铁锈剥落的防盗门里,透过横竖交叉着的铁栏杆盯着克莱尔,随后他又假装不经意地瞥向了德克斯特。
“弟弟,照顾好你的女人,”阿诺德说,“我以律师和哥哥的身份告诉你,这就是我们的义务。”
“嗯,我会的。”德克斯特说。
“再见,克莱尔,再见,我的弟弟。”
“再见,埃文斯先生。”克莱尔说。
他们拐过路口,重新来到街道上。路旁的金边黄杨、檵木和女贞树反射着诱惑性的绿色光芒。他们穿过一排洋槐树冰冷的树荫,穿过一丛丛的山姜、海桐、山荆子,来到一个车流量大的路口。他们身后是一个装饰华丽的时装店,店里的衣架上挂着琳琅满目、价格越来越贵而样式却越来越诡异的夏装,店门口两侧半米高的小型音响高吼着前段时间刚在电视上播放过的流行音乐。德克斯特看到路对面的一辆车身上印着“莫达尔出租车公司”的草绿色汽车正停在等候红绿灯的车队的最前面,他朝它挥了挥手。
“我知道,我都知道。”德克斯特对克莱尔说,他面无表情地望着那辆慢慢发动起来的出租车。
“什么?”克莱尔问。
“伤疤,阿诺德的伤疤。”德克斯特说。
“他的伤疤怎么了?”
信号灯变成了绿色,随后汽车慢慢发动了,朝着他们缓缓地开过来。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完成于2019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