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旧事——厨房
我童年的朋友潘，她家的厨房是露天的。几块长方灰白的石头堆砌的灶台，一口清井，食材是自辟的菜园里种着的，枝叶上还带着露和土。
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潘家的房子小的再不能隔开一个厨房的面积，只能在小屋的后院里搭建了这样一个露天的厨房。这样的条件是很艰苦的，但常常，也是能苦中作乐的。
天气晴好的时候，菜园里的蔬果蓬勃勃地生长着，阳光下落，各种颜色都十分好看。于是小心地踩着窄窄的道走进去，凭着心情，看了青熟，随意地掐下一小把的韭菜、几个熟红滚圆的番茄、几根青顶带黄花的黄瓜，中午的素菜原料就齐备了。若是想要开荤的话，骑了车走个一两里路到镇上的中心市场去称上一二斤五花肉，虽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终究是麻烦了些。因而常是就地取材，从屋檐底下架起两柄竹鱼竿，前后脚地悠到不远的小河边去，半小时光景，一两条不大不小的河鱼便也得到了。这野山下野水里野大了的鱼，紧实肥美，有很野的味。
荤素齐全了，潘的妈妈从铁皮顶的客厅内抱来一捆柴，抽出一根来，在顶端搅上一团粘稠的黄胶，滑燃一根火柴，点着了，捅进炉台的大口里。炉底的旧灰积得高高的，遇了新火烧得飘飞浑浊。柴一根根地架了进去，潘的妈妈取了蒲扇轻轻一挥，火升起来，烧得旺了。
火上架了一口锅，锅底结了厚厚的黑质，锅里油亮亮的反着光，油下、起烟、放菜、少许水、迅速翻炒、半勺盐，油水滋滋响得热烈，菜色变得鲜亮，袅袅的白烟轻盈起来，悠悠地挂到树叶上去了。
我和潘常是在小屋前的柚子树下玩着石子、等着吃饭的。但偶尔，也有兴趣索然的时候。每到这时，我们就会慢慢踱到后院里去，蹲在墙角翻弄多余的、堆叠许久以至于结了苔、生了杂草的瓦片，瓦隙间常居了非常小的蜘蛛，六只或八只的脚就像一条细线一般粗，它们见了光，总是很仓惶地头连尾旋转两圈，急急地逃了那片瓦，又一头扎进另两片瓦隙间去了。我和潘深知它们的蠢，于是常常戏弄它们，看它们往哪里钻，我们就掀起哪片瓦，只把它们吓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地东奔西逃。它们这个模样，是很可乐的，我和潘于是很“邪恶”地哈哈大笑。
我们也常在水井上玩闹。天气是很热的，汗淋淋的也要再被灼出盐来。灶台下虽有树荫蔽护着，但炉火蒸上来，也不太好受。这样的天，一切生物都在苦寻阴凉。我和潘攀在井口，把头凑进井中，半个身子都快投进去了。井水倒着我俩的影子，灰扑扑的，却映得很清楚；井里的水是从厚厚的地下涌来的，躲了阳光，凉爽得很，简直要算冰凉了。凉气沿着井壁慢慢地爬上来，摸进了我和潘兜着的领子里，爽快极了，我和潘的脸为着头朝下的动作都憋得红了，也不愿意往井口外面挪。
“嗐！不要在水井玩，跌进去啰！”潘的妈妈瞥见了我们的危险小动作，很大声地呵斥着。我们马上缩回了长长地快要跌进井里去的脖子。
潘的妈妈腾不开手的时候，便使唤我和潘去跑腿。取碗碟、油盐，去菜园里再择一把葱，到菠萝蜜树底下找一些叶子回来......我和潘快活地奔走在小屋的里里外外，我向左，她往右，最后又在前门碰了头。小小的屋子里，许多的声响此起彼伏、里呼外应，锅铲翻动的声音十分爽快，热腾腾的饭菜香气弥漫在整个院子，树上，蝉鸣得热闹极了。
很可惜的，逢了下雨的时候，雨点从枝叶间漏下来，灶台变得湿漉漉的，柴火也潮得难以点燃，露天厨房便不能用了。于是，在潘家的时候，我总不希望下雨。下了雨的时候，我很忧郁地从窗口里望到灶台那里去。雨点在长方的被火熏得焦黑一层的石上跳动着，渐渐地密而细了；离了台面一寸的范围，雨点回弹起，迷蒙的抹了一片雾，像残下来的烟气，只是没有扑鼻的烟油菜香。
雨天里，只有树叶沙沙的，风声里泥与叶混合的清息。饭菜在屋子里做起来，颜色也和雨里的一切一般，郁了。
天是雨着的时候，我常想起婆婆（我们那里对奶奶的称呼）的厨房。婆婆的厨房很小，屋顶很低，房梁是很老的、重的乌黑的木头，一到雨天，便泛出更重的潮色来，显出很深厚古旧的模样。寸方之地，置了一面墙长宽的灶台，半面墙高的两个铁的立橱，一个放置碗碟、一个储存杂物，再一面靠墙，贴了一张小小的圆桌，三张圆面三脚的凳塞向桌下。厨房里一盏油腻腻的、散发焦黄色灯光的灯泡从梁上吊下来，斟满了一个房间的颜色。婆婆弯了背脊坐在小板凳上看炉火，影子投在墙上，佝偻的模样。
该是吃饭的时候，窄窄的屋子里，焦黄的灯下，影是深深的颜色，小小的圆桌上，四五个大碗盛了肉菜汤饭，热气腾腾地蒸着，婆婆面对着我坐着，不停地往我的碗里夹菜。屋外，风雨飘摇。
我像是在一个秘密的世界里，被小心地护了起来，世界是温暖的模样，还飘着饭菜香。
灶台是一个回忆，久远的、缓慢的、烧着火光的回忆。在那回忆里，厨房里静悄悄的，柴火间或噼啪地微响着，屋外雨细细的，火上汤慢慢地熬着、熬着，人也慢慢地等着、等着。等啊，等啊，等到菜熟了，人就大了；等到汤热了，人便老了。
楠桢
二零一七年五月七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