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一样的眼神

去画室画画回来晚了，婆婆已经吃完晚饭了。

从我一进厨房，婆婆就跟我保持一定的距离跟着我。我一边炒饭一边说，我随便弄点吃的，不用你。可她嘴里说着我知道我知道，依旧走走停停，跟我进进出出，且依然保持着距离。我吃饭的时候，婆婆站在客厅中间，我刷碗时，她站在餐桌旁。我若看向她时，她马上躲开眼睛，或者马上转过身去看向别处，或者假意要回卧室。

吃饭的时候，我想问问有什么事吗？可是她分明是在躲着不想说，我于是决定先不问，然后用余光注意她。

婆婆一直在观察我呢，问题好像并不是她有什么事，倒像是她怕我发现什么一样。终于等我关了厨房的灯，她看着我坐在沙发上切瓜，她才像是放了一点心，然后退回卧室，打开了收音机。

会有什么事呢？婆婆身体最近很好，血糖一直控制得很好，胃口也不错，每天上下午都下楼溜达。可是，刚刚她跟我对视的眼神，那是什么，分明是做错事后，孩子一样的眼神啊。女儿没有放学，爱人今天不回来，家里就我们两个，会做错什么事。

我在楼上画画，婆婆一会儿在楼梯口喊，你吃瓜不？一会儿喊，你喝茶不？等我答应后要下楼时，她肥胖的身体，都已经走上楼梯。那楼梯发出沉重的颤抖。

其实，平时她也这样经管我吃东西，但是，不会上楼送来。妈你不能端着东西走楼梯，这很危险，再说，你不用伺候我。说是这样说，婆婆分明是不想让我下楼的感觉。在楼梯上，我接果盘时看着她，她个子矮，胖乎乎的脸仰着，眯着眼睛看着我，并没有像刚刚那样躲开，但就是像孩子一样。

看着她更加沉重地走下楼梯，虽然就几级台阶，竟然走得震天震地。

我坐在楼上喝着茶，想着婆婆今天的反常，想着以前也有过，那孩子般的躲闪。

接女儿下晚自习时已经快十点了，我俩都在厨房里喝水，奇怪的是，婆婆竟然起来站在卧室门口，没有开灯，就一个矮矮的影子，隐藏着。

我一夜竟然没睡好，不知婆婆是不是糖尿病有什么变化了。前年就是忽然检查，她一只眼睛失明了，她自己竟不知道。我和爱人，还有两个孩子，那一瞬间都说不出的内疚和惭愧，觉得没有照顾好她。尽管两个大伯哥都安慰我不要自责，可我依然很长时间心情郁结，很长时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糖尿病患者，血糖低很危险，容易“粘网”，而长期血糖高又会对心脑血管有伤害。想着天亮后要带她去医院检查，等爱人回来好好问问她有什么事，我夜里几次去楼下听，还好，她均匀地打着鼾声。

早起做饭，婆婆又若即若离地跟着我。没什么不舒服吧，妈。我一边问她，一边打开冰箱。她一下子就紧张了，竟然大声说你找啥。我要冲百香果蜂蜜水的，回头看着她，这一次非常清楚，婆婆就是做错事后，孩子一样的眼神，不敢看我了。

前两天爱人给我买了百香果，然后用一个大瓶子密封了果肉，冷藏在冰箱里，这果肉的瓶子依然在，婆婆紧张什么呢。

我擦厨房时，她一直说，我昨天擦过了，你看你别擦了。

腰不好不用你擦地，我说。

可我擦过了。

餐椅的腿上，餐桌腿上，墙壁到处都是小红点，我一边擦一边说，怎么像腐乳洒了，这么黏。还有小玻璃碎片。难道是打碎了瓶子，我想。

那个，我把腐乳瓶子，麻酱瓶子都打碎了。婆婆说。我想把你那百香果瓶换个地方，结果那些瓶子都掉地上了，我擦了一下午。

我的妈呀，好几瓶子，你怎么擦的，扎没扎着你啊。我惊讶地看着她。对，她此时就是孩子一样的眼神，不敢与我对视。

我很仔细擦的，挺干净的，你眼睛咋那么好使。她并没有回答我，也不看我。

这时爱人回来了，他一边埋怨母亲不该啥都干，一边打开冰箱。我们才看见，几个小保鲜盒里竟然装着从地上捡起的腐乳和麻酱。我俩同时回头看着她。

不是挨地的，不埋汰。婆婆不看我俩。

爱人一边洗保鲜盒，一边说，妈，那玻璃碎片不知崩没崩到里面，这吃着扎嘴多危险。再说，怎么能想着从地上捡起来呢？

你媳妇说的，东西掉地上五秒钟马上捡起来，不埋汰。

我哈哈大笑起来。

婆婆终于不像孩子那样地看着我了，却是不知所措。

此时我仿佛看见，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穷人》里的老波克罗夫斯基。我看着婆婆，婆婆的一只眼睛闪着纯真与慈祥。

什么时候，要强的婆婆老了，在我们面前常常爱得胆怯而卑微。她曾经是不拘小节的，曾经也是争强好胜的。如今她的眼里依然只有我们；她所做的一切也只为我们；她当年跟我在她儿子面前争宠是多么的自信啊。可是，什么时候，就有了这孩子一样的眼神，对的时候，错的时候，都一样小心翼翼。此时此刻我们一边拥有她早已不自信的爱与付出，一边心痛她如此爱得卑微和胆怯。我们要怎样做，才会让她满是尊严地老去。也许那并不遥远的一天，我们也会卑微去爱，我们，又如何自信满满地安度余生。

我们现在如此年轻，正如婆婆当年一样。不久的将来我们会老，亦如此时此刻的婆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