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入塞死的时候井台边的那丛兰花开的正好。
楚洛单膝点地,身子微微前倾便将她揽在了怀里,干净修长的手指怜惜的揩掉入塞脸上的土灰,动作轻柔小心。
楚洛是入塞的师父,四年前入塞随着一批难民来到昱城,饿晕在了井台边,是楚洛把她捡回去的,那日他的动作一如今日这般温柔。
入塞是被人从身后挖了心而死的,脸上犹带着惊恐和痛意,楚洛垂下眼眸,静静的看着怀中人,最后将那张没了生气的小脸按在了自己胸口,喑哑着嗓子唤了声阿塞,然后就带着她离开了。
楚洛是个傀儡师,九年前他带着自己唯一的一个傀儡来了昱城,便安了家,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也从来没有人问过。
傀儡师是最可怜的一类人,他们的血脉世代相承,半点由不得自己。女傀儡师是不能生孩子的,因为她腹中的孩子会不断的吸食她的精气,直到出生那日,母体就会油尽灯枯。饶是如此,这世间却依然有傀儡师存在。
而人们对傀儡师也不单是敬重,更多的是疏远,所以楚洛是孤单的。
幸好他的身边有入塞。
不幸入塞却遭人暗害。
入塞是个可爱的孩子,也生的漂亮,她从七岁被楚洛捡回去到如今也才十一岁。看着楚洛抱着她离去的背影,有心软的人纷纷拿出帕子抹起了眼泪。
晚上的时候,成阿婆带着自己的小孙子成巍第一次敲开了傀儡师楚洛的院门,这个地方向来少来客,倒也有顾主前来,谈些琐碎生意,却是在前厅。
适才成奶奶在门前敲了许久,刚要放弃,那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我想送送塞丫头。
成阿婆说着拽了拽躲在身后小孙子,成巍却躲的更深了。
楚洛笑了笑,点头,便请祖孙俩进们。
这一路也没有言语。
穿过前院,过了一道垂花门便进了内院,主路的两边点着白灯。
几缕凉风拂面,一时添了几分阴冷,成阿婆缩了缩脖子,有些惶恐的看向走在前面楚洛,傀儡师通灵,那这地方不知……想着握着小孙子的手收的更紧了。
前面是一间主屋带着两间厢房,里面的灯都亮着。楚洛却带着祖孙俩向左尽头的亭子走去,上了亭子,再往左拐是一道楼梯,二十几阶,上面是一道廊,要有识字的人,上台阶时便会看到廊外的匾上书着三个字——归梦廊。
廊上的灯烛闪着火红的焰,耳边是三人空旷的脚步声。
走到尽头,楚洛打开了左边的门,竟又是一道廊。
廊边有一块石,石上镌着“收梦廊”三个字,只可惜这祖孙俩都不识字。这道廊有些缓缓的坡度,两边点着白灯,廊壁上画的都是跳舞的女子,仔细看,是同一人。
再往前又到了尽头,依然左转,却并没有门,是一间屋子,屋上有匾书——筑梦阁。
挑了帘子迎了祖孙俩进去,迎面竖着一道屏风,上面是白色的兰花,却如真的般,成阿婆不由伸了伸手,反应过来后立即尴尬的收回去,不好意思的冲楚洛笑了笑。
楚洛微不可查的笑了笑。
绕过屏风,成阿婆便见一青衣女子坐在榻边,垂着头,定定的看着榻上,上面躺着入塞。
傀儡师身边还有一个姑娘?成阿婆疑惑的看向楚洛。
屏绘,上茶。
楚洛又将成阿婆带到屋子中间的圆桌旁,依旧是淡淡的笑着,道。
请坐。
说着话方才的女子已经捧了茶壶过来,拿了杯子,倒了两杯茶,便又坐回了原来的地方。
抱歉,她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
楚洛说着打开了榻边的箱子,从里面搬出了一个木偶人,放在了入塞旁边。
成阿婆站了起来,也走到了榻边,入塞身上的衣服被换成了大红色,衬的小脸愈发苍白。
我想留下她。
楚洛简单的解释。
成阿婆安静的看着楚洛,她不曾想,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纪了,竟然有幸目睹傀儡师施术。
楚洛用一根针分别刺穿了入塞的十指,又拉了屏绘的手指依次刺破,将两人的指头逐一相对。
死人是没有血的,所以,入塞指尖的血是屏绘的。
而后楚洛剪了入塞的一撮额发,放在一只青碗里,指尖一捻,竟凭空生了火,那撮青丝慢慢的燃着,楚洛不紧不慢的端着青碗,在入塞十指下一一烤过,吸干了血迹。作罢,手指轻捻,灭了火焰,抓起屏绘的手臂,在其腕间轻轻一划,瞬间,鲜血如注,滴满一碗后,手指抚过伤口,血便止住了。
成阿婆不禁倒吸了口凉气,想着傀儡师身边的姑娘也非常人,十指连心,那样逐一刺过,她竟连脸色都未变,更是在其手腕间放血时,姑娘还依旧是副坦然的样子,仿佛,放的不是她的血。
阿婆,我送你离开。
楚洛放下手中的碗,转过身,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
成阿婆很想看看他要如何施术,可一时间却忘了拒绝,只看着眼前的傀儡师点了点头。
楚洛并未带着他们从正门出去,而是绕到榻后,动了动墙上的字画,一道暗门悠然打开。
成阿婆带着孙子在傀儡师家门口站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这么简单就能出门,可进去的时候为何要绕那么一段路程?开始她还诧异,隔着前院隔着两道长廊,傀儡师居然听得到她敲门?如此看来,他们仅仅隔着一墙罢了。
成阿婆摇了摇头,牵着孙子默默的走了。
她想起傀儡师身边的那个姑娘,有记起以前听人说过,傀儡师来时身边带着一个傀儡,莫非就是她?可那姑娘看着一点都不像傀儡,这样说来塞丫头还回得来,她相信这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傀儡师。
送走了成阿婆,楚洛沉默的坐在屏绘身边。
十年了。
他看着屏绘。
喝了吧。
屏绘端起那只碗,喝尽,随后身子一软,倒在了榻边。
楚洛依旧温柔的抱起屏绘,并排放在入塞和木傀儡身边。
第二日,屏绘醒来的时候,傀儡入塞正端坐在榻边,她怔怔的看着入塞,良久,张口唤道。
入塞。
无人应答,再唤。
入塞。
依旧无人回答。
眼泪自眼角划过。
为什么?
她喃喃自语,痛苦的闭上眼睛。
所谓傀儡,即唯主人命令是从,他们不会言语,不会流血,不会痛,也无需进食。
那么,屏绘本来也是傀儡,但昨日的她,会流血。是因为她食了傀儡师的心,当然,那颗心不是楚洛的,而是,入塞的。
入塞也是傀儡师,因为她的父母都是傀儡师。
她的父亲林洛,她的母亲黎屏,她的师父——楚洛。
可惜,只可惜,她的母亲为了生她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她的父亲悲痛欲绝,不眠不休的忙活了数月精心做了两个傀儡,一名——洛书,一名——屏绘。
制成那日林洛取了妻子的心头血给了屏绘,取了自己的心头血给了洛书,可惜,死人的心头血又有什么用?屏绘就如同一般傀儡,只不过它的体内多了黎屏的魄,却没有魂。而洛书,则看着比其它傀儡多了几分机敏灵活,除此,再无区别。
林洛不想入塞走自己和妻子的老路,一早便封了女儿的灵血,使她同常人一般,他想她毕生不会显露出傀儡师的特征——蓝眸。
他将所有的术法教给了洛书,他自私的想,以后自己不在了好歹还有洛书能照顾入塞,因为自己的心头血,洛书,总该有些不同。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洛书喜欢上了屏绘。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她,可惜,作为傀儡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在林洛的授意下照顾着年幼的入塞。
林洛说,入塞是你真正的主人。
林洛说,我不在了,入塞就交给你了。
林洛说……
林洛对他说的最多的便是入塞,他很想问,那么屏绘呢?可是他却问不出来。于是他只能更加努力的学习傀儡术,甚至连书阁里的禁书也背着林洛一本本读过。
这些林洛都不知道,他以为洛书只是个傀儡,就算有了他的心头血也只不过是稍有灵性的傀儡。
直到那日,一把冰冷的匕首刺进他的胸口他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
那日,洛书用匕首挖出了林洛的心,照着禁书上的术食了林洛的心。书上说,傀儡师的心可以使傀儡获生。 洛书以为只要自己变成了人就可以和屏绘在一起了,就可以不听林洛的指示整日绕着入塞,干自己不想干的事。
可是,当他真的变成了人,真的有了生命,看着躺在地上的林洛,看着哇哇大哭的入塞,看着面无表情的屏绘,心在的那个地方痛了。他皱了皱眉,却不知自己为何心痛。
他杀了林洛,这个地方便不能再待了,他决定带着屏绘离开。
当他真的做了人却又生了新的不满,屏绘是个傀儡,她不懂得自己的心思,她只会听从命令。他不想永远这样,于是便想用同样的办法让屏绘也变成人,而这次,他的目标是入塞,他知道入塞是傀儡师的女儿,那必然也是傀儡师,林洛既然能封住她的灵血,他便能解开,只不过需要时间。
洛书决定离开,带着屏绘,也带着入塞。
可是,洛书却丢了入塞,他只得带着屏绘辗转奔波,到了昱城,便化名楚洛住下了,但他从未放弃,他要让屏绘活过来。
入塞被人贩子拐了去,卖给了一个组织,他们专调教小孩子进行盗窃、诈骗,那一年,入塞两岁。
入塞从四岁起就被迫骗人,不然就会挨打,还要饿肚子,直到七岁那年,发大水,入塞随着难民逃到了昱城遇见了楚洛。
楚洛在井台边看见入塞时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所以他救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
那我做你师父吧,以后定不会再让你遭遇那般苦楚。
楚洛没有食言,他待入塞很好。
可是,那个计划他从未放下,四年来,他用尽所有方法为入塞解封,终于成功了。
屏绘。
耳边传来淡淡的声音。
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人,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什么。
怎么了?是不是很诧异,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楚洛坐到榻边,将屏绘扶起来,体贴的靠在自己的怀里。
叫我洛,屏绘。
他温柔的看着怀里的人儿,旁边傀儡入塞依旧端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主人的命令,她又能做什么?或者说,她又知道什么?
是啊,很诧异,感觉什么都不一样了。
屏绘看向一旁的入塞,眼里渐渐蓄起了泪花,可惜,楚洛没看见,他还沉浸在喜悦中,多年的夙愿终于达成了。
为什么留下她?
嗯?入塞吗?
我也不知道,就是想留下她。
可她已经死了呀。
是啊,她已经死了,可是好歹她是我带着长大的,以前两年,再加上这四年……怎么,你介意么?
介意。
介意什么?我喜欢的是你。
怀中的人却突然不再言语,楚洛惊异的底下头,搬正屏绘的身子,却见她泪流满面,顿时惊慌。
怎么了?怎么就哭了?你要不喜欢我就毁了她。
不料,屏绘的泪却落得更厉害了。
楚洛慌了手脚,刚想说些什么,心口却是一疼,低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怀中的人,他的胸前赫然插着一把匕首。
屏绘,为什么?
这把匕首是那日他掏了入塞的心后交给她让她收起来的,不料,此时却插在了他的心口。
师父……
屏绘流着泪唤道。
楚洛惊呆,想要站起来,却摔倒在地。
师父,我是阿塞。
师父,你可知屏绘是爹爹为娘亲做的,你可知屏绘身上有娘亲的魄,是爹爹把娘亲的心头血给了屏绘。
师父,你可知娘亲愿意为了阿塞放弃生命,所以屏绘也会舍弃自己保全阿塞。
师父……
耳边的声音渐渐模糊,楚洛得神思慢慢坠入了黑暗,直到最后一刻他依旧迷茫。为何知道她是阿塞后自己竟然觉得解脱了……
看着地上的楚洛,入塞笑了。
爹爹女儿给您报仇了。
进入屏绘身体后,她边接受了屏绘所有的记忆,虽然曾是傀儡但她依然拥有记忆力,这便是傀儡术的高明之处。
可是,笑着笑着,她又哭了,这次她什么也没有了,连师父都没了……看着旁边依旧坐着的傀儡入塞,她的心痛了起来,娘亲还在吗?
后来,一场大火烧了整个院子,不论楚洛,屏绘,还是入塞,都在火里化作了飞灰。
昱城的百姓茶余饭后便又添了新的话题,那场大火的缘由也添了各种说法。
成阿婆也津津乐道的对着左邻右舍说起了傀儡师院子里的摆设,说起了那个傀儡女子,说起了认识九年却无变化的傀儡师。
多年后,成巍也娶妻了,有了一双可爱的子女,有一天,他路过傀儡师的院落,这里虽已化作灰烬,却依然保留着,因为人们都说傀儡师是通灵的,他住的地方便也是通灵的。
站在那里,成巍突然想起了那个夜晚,记忆里的那个院子,那两道长廊,那间屋子,以及那躺在榻上的阿塞姐姐……
很多年前的坑,突然翻出来,本来计划的一系列,似乎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