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箭
一
近午时的时候,阳光渐转毒辣,蝉声因此叫得更加的凄厉。已是盛夏了,伊河的水势多了几分雄浑,在两岸青山之中,水光滟
滟,如果从洛阳的城头登高远望,此时的伊水正如那变化无形的矫龙,蜿蜒于山间。
洛阳城居天下之中,素有“九洲腹地”之称,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宋司马光有诗云:“欲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然而此时的洛阳城,承平日久,金戈铁马之声自然是去得远了。在西关城门下,几个兵丁正躲在城墙下的一道阴影中,歪歪斜斜的立着。没有风,城头的大旗也没了精神,恹恹地依附在旗杆上显得有几分臃肿。天气异常地闷热,阳光晒得人头发晕,城门大开,却没有行人出入,几个兵丁没有事做,无精打采地快要睡着了。
“知了——知了”,蝉鸣声越发地狠起来,一个兵丁抬起头,将手举起遮了个凉棚看看天,摇摇头,拉起衣裳来散了散风。猛地啐了一口,道“这鬼天气,热得像火一样,一丝风也没有。这知了也甚的聒噪,叫得老子心烦!”
“七月流火啊。这天这般闷法,怕是要下暴雨了吧。”另一个兵士显然也闷热得紧,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无奈地道。
“下吧,下吧。他妈的雨下大点儿,把这暑气洗个干净!”
“说起来,这雨也有多日不下了。如再不下,怕是今年又得大旱了吧。”一个年纪稍长一点的兵丁仰头看了看天,叹了口气,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像一颗裂了口的枣儿似的。
几个兵丁谈论起天气,忽然来了些精神,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正在此时,城外隐隐传来一阵马蹄之声。辨其蹄声,应是只有一骑,但马蹄踩踏在那官道上的青石板上,竟然密集如雨,隐约带有奔雷之声。几个守门的兵丁此时也收住了口,尽向那城外的西边望去。只见远处有一黑影,初看时有如一颗米粒,待一眨眼再看时,那黑影亦然有兔子一般大小,迅如闪电,竟然是裹着风挟着雷一般向着这边冲来,只是几瞬之间,那黑影即奔至城门之前。几个兵士不由一阵恐慌,其中一个反应快点的已经拿起长矛,舞出了防御的姿势。哪知这道黑影刚刚奔至城门,却猛地停了下来,如钉子一般立定在城门之外。一动一静之间,并没有任何间歇,仿佛一直以来就是这般静静的立在那里一样。
“好一匹骏马!”几个兵丁放下心来,仔细端详这突然而至的飞骑,又都不由自主在心头暗自赞叹了一句。只见那马通体如炭,蹄尾皆黑,高额映日,目若曜星,延首高骧,擢足轩跱。真可以说是“奔电无以追其踪,逸羽不能企其足”。再看那马上骑士,一身玄色劲服,身形笔挺地骑在那匹骏马之上。那人肩宽臂长,体型甚是魁梧,只是脸形略显瘦削,五官也十分的平凡,唯双目炯炯,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奇怪的是,如此酷热的天,这大汉显然是远程赶来,脸上却不带风霜之色,额间鼻头,更是一滴汗珠不见。面容冷鹫阴沉,望之顿生冷意,若不是四周还有那知了不停歇的叫着,几个兵丁几乎要怀疑天气已经转凉,褪去暑热了。
这些守门的兵丁虽然地位甚卑,然而见过南来北往的人多了,眼光比那贼人小偷的还要厉害,一见这大汉渊停岳峙的气势,心里明镜儿似的,哪还不知道此人来历非同一般,必是难惹的主儿。就这般放了此人入城吧,又怕日后惹出许多祸事来,脱不了干系。几个兵丁面面相觑,最后一个小队长模样的兵士只得走上前来,先施了个肥喏,陪着小心道:“不知这位大爷可有入城的路引?”。
那大汉也不说话,从怀里掏出路引,就直立在马上,递给那向前来的兵士。兵士看了看路引,验证无误,心里方才放下好大一块石头,又毕恭毕敬的递回给大汉。大汉将目光向这几个守门的兵士一扫,也不见有其他动作,座下那匹骏马,又开始迈开四蹄,向那城门奔去。马蹄声响起,划破了西关城门的寂静,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几个兵士这才缓过神来,突然觉得自己的背心已经是冷汗涔涔,好似被大雪中的寒风吹了一般,整个心都冷透了。
洛河穿城而过,将整个洛阳城分为南北两区,沿洛水的堤边,又多植以柳树。江风徐来,杨柳依依,颇有几分江南气象。城南众多商铺林立,诸如古玩店、丝绸店、染衣坊、书肆、酒楼、客栈,还有当铺、钱庄,真个是人潮涌涌,繁华喧闹,并不因为这样的暑天而安静多少。从城南的天街向北,一直行至“天香楼”客栈门口,往西是新西街,行约五百步,即可得一陋巷,名为脂麻街。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很有些年头,已经磨损得不行,坑坑洼洼,洛阳水席最著名的老字号“胡不来”,就坐落在这老巷中。虽然地处偏僻,但若要品水席那“酸辣味殊,清爽利口”的滋味,还得来这“胡不来”老字号。这洛阳水席,主菜以汤菜为主,冷热、荤素、甜咸、酸辣皆而有之。热菜必以汤水佐味,山珍海味、鲜货、时蔬无不入馔,冷盘则用以下酒。洛阳水席需得吃一道换一道,如流水一般,兼之水席热菜均为汤水,故而得名。
此时正当午时,“胡不来”酒馆却安静得很,听不到往日那猜拳行令的喧闹,也不闻店小二流水价上菜时的吆喝,整个酒馆就只有一个客人,正埋头大嚼。店中的几个小二或殷勤地张罗着各般菜品,或服侍在旁随时为客人倒酒,口齿伶俐的小二则为客人介绍着各种菜品的特色,吹嘘着老字号的洛阳水席是如何如何的了不起。那客人身着蓝色布袍,满面于思,外貌粗豪,吃相也颇不雅观,拿起盘儿碟儿就往嘴边送去,但听得“唏哩呼噜”之声,转眼之间,一盘菜肴就下了肚,也真可以说是“风卷残云,菜如流水”,当得起洛阳水席之妙。
忽然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蹄声,倏忽之间就来到了酒馆的门前。只见一黑衣大汉跳下马来,就待迈步进入酒馆中。原来正是那刚刚进城的玄衣骑士。站在门口的小二慌忙迎了上去,一边点弯腰施礼,一边歉然道,“这位爷,可不巧了。小店今日已被那位客官全部包下,爷若要来品尝本店的招牌名菜——洛阳水席,还得请改日再来。实在对不起您了。”
这小二不停的点头哈腰,那大汉却面敷寒霜一般,乜也不乜小二一眼,径直向店内那客人走去。
“兀那小二,莫要聒噪,恼了我请来的客人。”那粗豪大汉并不转身,只是嚷道。
店小二一呆,醒转过来,连忙张罗着上了一付碗筷,乖巧地让到了一旁。
那玄衣骑士也不说话,只是坐到对面,面容一片冰冷,双眼射出凌厉的目光,如有实质,落在那粗豪大汉身上。那粗豪大汉却豪不在意,容态自若,只顾着对付眼前的美食,直到吃完最后一盘送客汤,方才心满意足的放下碗筷,抬起头看了看对面那人,悠然地笑道,“诗冷兄,别来无恙啊?”
萧诗冷鼻间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冷地道:“阁下唤在下前来,想必不是话家常的吧?”
“哈哈哈”,那粗豪大汉一声长笑,“诗冷兄果然是直爽之人,恁地痛快。那某也不再拐弯抹角了。”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封书简,递与对面的萧诗冷。
展开书简,匆匆一览,却见萧诗冷那冰冷的脸色突地一变,就犹如那寒冬的冰河突然给破开一条口子似的,显然书简中所书之事给他的震动极大,竟然掩饰不住内心所思。
那粗豪大汉眼见萧诗冷如此的神色,反而倍感得意,不由讥诮地笑道:“莫非人称‘冷面阎罗’的萧诗冷也知道‘害怕’二字?”
萧诗冷面色已经恢复了沉静,双目神光闪烁,思索片刻,最后顿声说道:“这已是最后一桩,希望阁下莫要食言。”
那粗豪大汉长身而起,摄人的威势有如惊涛拍岸,裂石崩云。之前那条不修边幅、粗犷豪迈的昂藏大汉,转眼不复存在,此刻望之却如一个睥睨天下的帝王一般,充满了霸气与豪气。“想我独孤劝花何等人物,岂会做出此等食言之事?某虽强人所难,假诗冷兄之手为小弟谋事,然也知‘季布一诺,价比千金’。此番事后,诗冷兄即可得偿所愿,吟啸山林。只可惜兄之大才,宁肯藏之于空山幽谷,却不愿与劝花共谋大业,可叹,可叹。”说罢,神情之间充满了几分落寞。
萧诗冷只是板着一张脸,并不说话。独孤劝花见萧诗冷并不为之所动,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将那酒壶拿起,满满斟了一杯酒,说道,“劝花知兄台心存高义,某也不愿多言,但请诗冷兄饮了此杯酒,权表小弟的敬意。”说罢,双手端起酒杯,递到萧诗冷面前。
萧诗冷不置一词,没有理睬独孤劝花,拿着书简的右手却突然冒起一丝寒气,原来纸简的表面已薄薄地蒙了一层冰霜。萧诗冷将书简慢慢捏于手中,但见一粒粒冰屑从手指缝隙间洒落而下,那封书简就这般消失不见。萧诗冷转过身,缓缓步出门外,听得“的的”的蹄声,渐渐由缓转急,就这般疾驰而去。
独孤劝花将酒杯端回,一饮而尽。看着眼前杯盘狼藉的桌面,嘴角突然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自顾自的说道,“可惜这‘胡不来’的洛阳水席,以后再也吃不到了啊!”说罢,身形一晃,店中的小二们正怔怔地立在那里,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觉得眼前如有清风拂过,突然颈项一痛,就这般失去了知觉。俄顷,就听得脂麻街上锣鼓喧天,一阵急切而嘶哑的声音在呐喊:“走水了,走水了。”“胡不来”酒馆已是火光冲天,眼见得亦然尽数烧毁了。
二
号称“天下第一古刹”的白马寺位于洛阳城以东约三十里,北靠邙山,南临洛河,宝塔擎天,殿阁峥嵘,松柏翠郁,壮美幽穆。这白马寺始建于东汉永平十一年,至唐时已经规模宏伟,香火鼎盛。后经“安史之乱”,被那回纥兵纵火焚寺,“累旬火焰不止”。宋淳化三年曾经过重修,至元初,龙川和尚奉元世祖忽必烈之命大规模整修,方形成如今的规模与布局。
独孤劝花负手而立,望着远处在苍茫夜色中的白马寺。此时新月初上,如雪一般银白色的月光,从远处山峰的罅隙处斜照下来,整个白马寺笼罩在这月光中,肃穆庄严,又多了几分神秘。寺东的齐云塔,芨若岳峙,远远高于寺中各殿,斜映出一道秀丽的身影。一阵风吹过,吹得塔上的铁马“呜呜”作响,划破山间古寺的寂静。
此时白马寺的僧侣们亦然做完了晚课,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寺外并无一人,独孤劝花步至白马寺,山门紧闭,只有那对驮经的白色石马静静而立。轻叩大门,发出沉闷的“嘭嘭”之声。不一会儿,半边山门打开,走出一个中年僧人,体型微胖,面白微须,见到站立山门之外的独孤劝花后,微微一怔,然后双手合十施礼道:“这位施主,贫僧有礼了,不知施主深夜光临敝寺,可是有事么?”
独孤劝花略一躬身,笑道:“这位大师,相烦通报,便说旧识独孤劝花求见方丈大师。”
那知客僧显然不知独孤劝花之名,闻得独孤劝花的来意,有些迟疑。
独孤劝花见知客僧迟疑的神色,自然知道其意,于是说道:“方丈大师与在下乃是旧识知交,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商,劳烦大师了。”
“既是如此,还请施主稍候,待贫僧入内通报”。
“多谢大师。”
那知客僧转身入内,掩了山门入寺通报而去。不到片刻光景,就听到寺内一阵脚步声,一浅一深。脚步较深的自是知客僧无疑,那浅一些的脚步声却细如蚊呐,若非独孤劝花耳力极佳,又是在如此寂静的月夜,不一定能够听得到。随着山门大开,从寺内走出三位僧人,当先一人着黄色僧袍,身材高大,须发如银,白眉善目,脸上红润光滑,正是白马寺方丈无相大师。身后一人身材与无相差相仿佛,只是身穿一身灰蓝色的僧袍,年纪甚轻,乃无相之徒见性和尚。最后那人则是先前入寺通报的知客僧。
独孤劝花见方丈大师亲自出来相迎,连忙上前躬身行礼,说道:“有劳无相大师亲自出迎,晚辈实在惶恐。备夜来访,还请大师见谅。”
“独孤施主过谦了。想那四年前,河洛之地深受旱涝之灾,幸得施主慈悲之心,广施仁德,活人无数。施主高义,老衲常铭记于心,莫敢或忘。”说完,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
“些须小事,何足挂齿。大师委实过誉了。”
“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施主关怀天下苍生,实为大功德也。今日施主光临敝寺,乃老衲之大幸,还请施主入寺一叙。”
“有劳方丈大师了。”说罢,独孤劝花随那无相大师几人,缓步进入寺内。白马寺坐北朝南,从南入山门至北,依次是天王殿、大佛殿、大雄殿、接引殿、毗卢阁;两侧则对称分布有门头堂、云水堂、客堂、斋堂、祖堂、禅堂。寺内共有建筑约百五十楹,占地四百余亩。方丈大师的禅室在白马寺的西北侧,毗卢阁左面的一个单独院落内。
入寺后,见性已悄悄打发那知客僧回去,三人缓步到了方丈的禅室。入室之后,双方以宾客之位盘腿坐下,见性则侍立于无相大师身后。无相待独孤劝花坐好后,就吩咐徒儿备茶。独孤劝花对那见性微微颔首,表示谢意,那见性告罪一声,走出了禅室。
“数年不见,大师的‘大日如来心法’又见精进啊!”独孤劝花见无相大师须发虽白,脸色却如婴儿一般光滑红润。举手投足自然随意,虽不及四年之前的宝相庄严,却反而更见禅意。
“惭愧,惭愧。四年前,若非施主一声当头棒喝,曰‘见心即见佛’,老衲就当陷入识见障中,迷途难返了。”
原来白马寺因其弘法传教之功,素来被称为中原佛教的“祖庭”。自汉明帝派大臣赴天竺求佛取经后,西域武学也经天竺高僧迦叶摩腾、竺法兰传至白马寺。寺内诸僧修习的是“大日如来心法”,讲究但悟一心,更无少法可得,此即真佛。即所谓“佛与众生一心无异。犹如虚空无杂无坏,如大日轮照四天下。日升之时明遍天下,虚空不曾明。日没之时暗遍天下,虚空不曾暗。”
修习“大日如来心法”者,必须体察诸佛与众生,心若休,则无始也无终,不曾生,不曾灭。自隋唐以降,白马寺虽然香火鼎盛,佛法的修行却失去清静之心,落入下乘。而白马寺武学尤重心法与参禅,随着佛法凋零,武学也渐渐式微。而这无相大师却是数百年来白马寺中少见的佛学奇才,武学资质也颇高。他由佛入武,又由武入佛,二者相得益彰,白马寺佛学与武学凭他一人之力,重又登上顶峰。然而佛法最是讲究因缘,无相对佛学武学二者的追求过于执着,所谓“过犹不及”,反而堕入知觉障中而不自觉。四年前,因救济河洛灾民一事,巧与独孤劝花相遇。得独孤劝花一句“见心即见佛”,顿时福至心灵,堪破了困扰自己数十年之久的知觉障,突破“明暗”境界,修炼到了“大日如来心法”的最高境界“日照”。
“大师佛法精深,岂是晚辈所能及的。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晚辈不过是凑巧站到了山外,自然可以看到整个山峰的风景。山仍是山,大师的佛心却被山峰阻隔了。如今大师功德圆满,佛法大成,晚辈见此也倍感欣喜。”
“阿弥陀佛,施主果然佛缘深厚。‘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老纳受教了。”
此时,见性进了禅室,献上茶来,只见两个雨过天清的青花杯盏之中,飘浮着几片青绿的茶叶,水气上来,如云雾缭绕。
“此乃本寺自制的青峰茶,施主请。”无相端起香茗,向对面的独孤劝花示意道。
“多谢方丈大师。”独孤劝花端起茶盏,轻轻地啜了一口,闭眼回味,“好茶,清而不淡,香冽隽永,真甘露也。‘自古名寺出名茶’,诚不我欺。不过,好茶需得好水,正所谓‘青云名士时相访,茶煮西峰瀑布水’,却不知大师以何水煮就此等佳品?”
“去岁寒冬,禅院梅花怒放,恰逢一场大雪纷纷而来,于是老衲趁那积雪未曾消融,采集那梅花之上点点冬雪,融化而成,故而得雪之清冽、梅之暗香。只是如此的玩物丧志、附弄风雅,倒是让施主见笑了。”无相饮了一口香茶,淡淡地说道。
“大师率意而为,不拘形骸,方能得禅之真意,何笑之有?”独孤劝花顿得一顿,又道:“其实晚辈此次前来,实有要事与大师相商。”
“哦,是何等大事,需得劳烦独孤施主深夜来访?”
独孤劝花微一沉吟,说道:“不知方丈大师可曾听说过‘墨家’杀手会?”
“可是那三年前做出靖远侯灭门惨案的‘墨家’杀手会?”听得独孤劝花提及此事,这佛门的高僧也不禁有些动容。
“正是。自那杀手会做出此等神人共愤之事后,其形迹略有收敛,近三年几乎销声匿迹。然而近日以来,杀手会又开始蠢蠢欲动,晚辈更是听闻杀手会将采取行动,欲暗杀白道中的武林名宿。而洛阳城中,河洛大侠关铁山与方丈大师您都将是他们行动的目标。”
无相大师面容不改,淡然说道:“老纳早已不问尘世多年,江湖之事早已淡忘,此等俗事还有劳施主牵挂,心实感佩。不知施主是否告知关大侠此事呢?”
“大师不以自身安危为念,晚辈敬佩。晚辈拜见无相大师之前,已经见过了河洛大侠,嘱他小心在意。然而‘墨家’杀手会势力庞大,杀伐之道又多奇谲诡秘,兼之敌人在暗,我方在明,还望大师与关大侠想出万全之策,应付杀手会的行动。”独孤劝花端起茶盏,悠然地品了一口茶,双目凝视着对面的无相。
正在此时,“当——当——”浑厚的钟声响起,如水波一般迅速向四面漾去,划破了白马寺的寂静。钟声悠悠,久久方才散去。此时,西面的洛阳城内远远的也传来了一阵钟声,却是洛阳钟楼的铜钟应白马寺钟声而和,蔚为奇观。
已是子时了。
“我佛慈悲!”无相大师正要继续说话,忽地脸色一变,嘴角也开始抽搐起来。
“无相大师!”注意到方丈的异相,独孤劝花一声惊呼,“嗖”的一声立起身来,动如脱兔般飞身来到他面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无相。一摸脉相,只觉脉搏若隐若现,已是极度的微弱。
“大师中毒了。”独孤劝花转身来到无相身后,语气焦急地说道,但不知不觉间脸上却浮起一丝诡秘的笑意。
“嘭”的一声,异变陡生,却见独孤劝花疾伸双掌,印在无相大师背上,一股浑厚的劲力击出,无相的身体如草革一般飞了出去,“噗”的一下吐出一口鲜血。独孤劝花同时也被反震之力震得后退了几步。
“大日如来心法果然厉害,中了我的‘无影魅’居然还有如此功力,晚辈真是佩服。”
无相大师挣扎着站了起来,须发尽张,显然怒极。却看见自己的徒儿见性笑吟吟的站立一旁,看着自己,顿时明白了过来。无相乃佛法高僧,早已堪破了生死,既知自己亦然中了奸贼的圈套,今日定难幸免,内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无相深吸了一口气,结印施展大日如来心法,谁知此时丹田的内力却如石沉大海,脉络筋骸软绵绵的,竟然施展不了半分力量。
“大师不用妄动心法了。中我‘无影魅’,全身功力将会尽失,除非是少林了因方丈,施展易筋洗髓心法,方可祛除这无影之毒。”独孤劝花负手而立,得意的笑道,显然是胜券在握。
“施主究竟何人,为何设此阴谋毒害老衲?”
“既然大师就将魂归极乐西天,我也不愿隐瞒大师,令你死不瞑目。”独孤劝花微微笑道。面容在摇晃的烛光中明灭,倍显狰狞。“在下‘墨家’杀手会掌令使,今奉会主之命,前来为无相大师送行。至于令徒,实乃座下弟子也。想必他已尽得大师真传,可以继承你的衣钵了。既是如此,在下就送大师上路吧。”
说罢,只见独孤劝花身形一动,如鬼魅一般掠至无相身前,双拳轰至对方的“膻中穴”。哪知无相大师身子却奇怪的一扭,避过这要命一击,佛掌突然膨胀了一倍,如巨灵神掌一般击向独孤劝花。无相这一击显然出乎独孤劝花意料之外,幸得他出手之时尚留有余力,急忙变拳为掌,脚步向右一撤,堪堪抵住无相这一掌。双掌相击,独孤劝花踉跄而退,而无相则借这一掌之力,身形疾退,眨眼间退至见性身边,一个旋转,左手扣向见性的手腕。一旁站立的见性不曾料到中毒后的无相还有反抗之力,见他如天神一般自天而降,威风凛凛,恐惧之心如蛆附骨,惊慌失措,竟然怔怔而立忘记了闪躲反抗。
独孤劝花眼见到见性落入无相手中,却来不及救援。无相高高举起右手,聚集仅剩的一点内劲,欲击向见性的天灵盖。眼看自己就要毙命在无相大师的神掌之下,见性反而坦然了,慢慢地闭上了双眼。也许背叛自己的师傅就应该是这样的下场吧。一念顿生,多年来的师徒之情就如电光火花一般在脑海中浮现,忆起许多往事来。忽然听到耳边响起一声长长地叹息,那力若千钧的一掌迟迟没有落下来。见性睁开双眼,只见无相大师此刻却盘坐于地上,神情肃然,双目紧闭,手作合十状,原来已经是圆寂了。
独孤劝花轻轻咳嗽了两声,愤然道:“没想到这老秃驴功力恁地深厚,差点中了他的道儿。”见性没有出声,只是望着窗外的夜色,心里想到:师傅明日已经听不到白马寺的钟声了吧。
三
关铁山这几日的心绪颇不宁静。自从书斋里悄无声息地出现了萧诗冷留下的书简后,关铁山的内心就充满了恐慌。如此的突然,然而又是意料之中,看来这一劫是躲不过了,关铁山无奈的想到。看着窗外庭院里的槐树,虬劲挺拔,枝繁叶茂,遮住了晌午炽热的阳光,带来一片荫凉,但此刻却无法平静关铁山的烦躁不安。没有一丝风,但关铁山却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自己的命运也许就和这棵古槐相似吧。”关铁山自嘲的笑道。“树欲静而风不止”,风来了,树木又怎能不在风中飘摇呢?
“爹爹,您怎么一个人在书斋里发呆啊!”女儿梦寒像一只蝴蝶般,欢快地跑了进来,看着父亲一脸沉默的样子,不禁有些纳闷。
“啊。”关铁山从冥思中醒转过来,“是寒儿啊。你不是和你娘亲到白马寺进香去了吗?”
“爹啊,您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们早就回来了。都开饭了,娘让我来叫您呢。”
“晌午了啊。寒儿,你师兄们呢?”关铁山站起身来,走出门外。门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关铁山突然感觉头有些发晕,脚步竟然有些蹒跚。
“爹,您怎么了。”关梦寒赶忙上前扶住父亲,关切地问道。
“没事,没事。在屋里坐久了,腿脚都有些麻了。”关铁山笑了笑,慈祥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寒儿啊,爹爹可是老罗。”
“才没有呢。爹爹是河洛大侠,怎么会老呢?”关梦寒看着自己的父亲,鬓脚已经有几丝白发了,突然内心闪过一丝悸动。“父亲真的老了啊。”想到这里,关梦寒心里一紧,不由得把自己的身子依偎着父亲,内心充满了濡沫之情。
“傻孩子,人哪有会不老的呢?女儿长大了,当爹的自然也该老罗。”
“在女儿心中,爹爹永远都不会老,永远都是那个任侠豪迈,雄姿英发的河洛大侠。”
“哈哈哈!”听得此语,关铁山不由大笑,似乎想起了自己年少之时鲜衣怒马、仗剑江湖的游侠生涯。笑声带着英雄迟暮的苍凉,响彻庭院,惊走了停栖在院中古槐上的几只鸟雀。
关铁山乃少林俗家弟子中的佼佼者,当今少林方丈了因大师是其师兄,以一路“大金刚拳”享誉武林,素来任侠仗义,扶危济困,在江湖上若是提到关铁山的名头,无不竖起拇指,赞得一声“好”字。关铁山游侠江湖三十余载,一路大金刚拳会过多少好汉,却从未尝败绩。“然而今番面对的可是……”,关铁山想及此处,直觉得自己的背脊骨有一丝凉意渗入,冷不丁儿的打了个冷颤。
“爹爹,您怎么了,是否感染了风寒?”
“寒儿啊,明儿你和你娘到你外公家去吧!”
关梦寒听到自己的父亲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不禁讶然,忽然觉得爹爹今日有些怪怪的,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她,连忙问道:“爹爹,您有什么事儿么?”
“哈哈,我能有什么事儿。是你外公今日来信说自己身子骨儿不大舒服,想让你们娘儿俩去看看他老人家。”
“是吗?”关梦寒半信半疑,陪着父亲走到了饭厅。
“老爷,我爹他病得重么?”关夫人听得此事,心里紧了一下,赶忙问道。
“夫人放心,他老人家并无大碍。何况有你大哥大嫂照顾,不会有什么问题。大概是人老了吧,思念起自己的亲人来了。”关铁山笑了笑,看了看桌上的饭菜,拿起筷子故作平静地说道,“今儿的饭菜颇为丰盛嘛,夫人,寒儿,还不坐下来吃饭?”说罢,夹起一筷燕菜丝儿塞进嘴里,吃起饭来。
“夫人,今日到白马寺进香,可曾见到方丈大师?”
“老爷你可是糊涂了,今日正是无相大师讲法的日子,怎么会见不到呢?”关铁山虽是一方大侠,豪杰之士,然而自从数十年前与夫人结为连理之后,已半是归隐的状态,守着祖业,作起富家翁来。仗着家底殷实,常常慷慨解囊,相助落难义士,是以退隐之后,河洛大侠的侠名非但不坠,反而是更加的响亮起来。那夫人并非武林中人,生得是羞花闭月,关铁山三十余岁娶得这如花娇妻,甚是宠爱。夫妇俩伉俪情深,是以夫人虽出身官宦之家,知书达理,但在私底下夫妇二人说话倒也并不道学。
“爹爹,今天的白马寺好热闹啊,听说有好多香客还是从关中那边过来的呢。不过……”关梦寒说了半截话,又吞了回去,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
“不过什么?”关铁山停住筷箸,望着女儿。
“今天大师的气色好像不大好,讲法的时间也短了好多。哦,对了,大师随侍的弟子也不在其左右,真是奇怪。”
“哦。”关铁山沉吟片刻,抬头看见母女俩都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自己,笑道:“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必是大师贵体欠和,令弟子出门寻医去了。快吃饭吧,饭后回房去收拾好行李,我叫枫儿备好车马,明儿你们就上路吧。”
“这么快啊!爹爹你不去吗?”
关铁山摇摇头道:“我就不去了,有枫儿照顾,路上想来无甚大碍。”
“哦。”不知为什么,梦寒总感觉自己的父亲神情有些奇怪。
关铁山把林枫叫来,吩咐了几句,自个儿回到了书斋。那林枫是关铁山的二徒弟,聪慧灵动,甚得师傅的喜爱。关铁山虽然是少林的俗家弟子,但囿于门派之规,是不能将少林绝技“大金刚拳”私自传授他人的。好在关铁山是带艺入的少林,除了一身少林绝技外,所习武功甚是庞杂,用之授徒,已是绰绰有余。他一共收了两个徒弟,林峰入门较晚,武艺稍浅,不过用之行走江湖,只要不是碰到一流好手,也足以应付了。大弟子卞飞在其门下学艺多年,除“大金刚拳”等少林绝技之外,关铁山已将自己的一身技艺倾囊相授。卞飞学艺甚勤,武功既得师傅真传,又能任侠仗义,颇有几分乃师之风。在河洛一代,白马卞飞的名头也是十分的响亮。
此时的白马卞飞正急急地驱马向嵩山少林驰去。自从关铁山接到萧诗冷秘密留下的书简后,犹豫再三,终于决定派弟子卞飞前往少林,希望自己的师兄,当今的少林方丈了因大师能够施以援手。好在嵩山离洛阳并不太远,出城往东至登封,约有数百里路程,以座下这匹白马的脚力,全力奔驰,一日的光景就可以抵达。卞飞心知此事甚急,若有任何耽搁,后果将不堪设想。是故平日里爱马如命的他,在此刻也不由得用力挥鞭,驱策着马儿跑得更快一些,恨不得白马能够飞起来,眨眼之间就能抵达少林。
来到嵩山脚下,已是次日凌晨。少林寺位于嵩山少室山五乳峰下,远看北麓丛林,青翠苍茫,一抹晨霭如轻绡一般抹于林间峰丛,峰峦时没时现,风景蔚为可观。心急如焚的卞飞却来不及欣赏这清奇秀丽的晨景,行色匆匆,直奔少林而去。
卞飞曾追随师傅关铁山多次前往少林拜觐了因大师,对于少林寺并不陌生。少室山山势陡峭,幸有筑好的石阶可以通行。沿石阶而上,东折西转,远远地就可看见掩映在丛林之中的一溜儿黄墙碧瓦。为示尊重,卞飞下了马儿,步行至少林寺山门处。见了知客僧,道明来意。知道是方丈大师师弟的弟子,知客僧也不敢怠慢,一边将卞飞带入寺内,一边令人通报方丈。
了因听得自己的师弟派遣弟子前来拜见,心知必有要事,听到通报后,忙令人将卞飞带入自己的禅室。卞飞依足礼数拜见了方丈大师,将师傅的信函交予方丈手中。
了因大师看完信中所述,不禁动容。“这魔头居然未死?若真是如此,江湖又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回思十年前华山之巅那惊天动地的一战,二人各施绝技,自午后战至日暮,又自日暮战至圆月初上,二人拳来脚往,劲气纵横,山崩石裂,风云也为之变色。到得最后,萧诗冷内力渐渐不支,出招迟缓,被了因觑得一个空当,施展般若掌法,一掌将其打下万丈深渊。此后十年来,不闻这魔头的行迹,料必已经粉身碎骨,尸骨不存了。每思及此,还有几分惋惜。想那萧诗冷虽然杀人如麻,性格乖张孤僻,却也不失枭雄本色,孤高自许,且才情高绝,当初在华山之巅,明月之下,两人虽作生死对决,但对于彼此的武功,却也是惺惺惜惺惺,英雄重英雄,若非此人与己有血海深仇,斗至后来,或许会放过萧诗冷吧。
卞飞见方丈看过信后,不发一言,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心里虽急,却也不好冒昧打断方丈大师的思索,只得静静地坐着。禅室内静悄悄的,几乎连心跳声都能听到。
“卞飞贤侄,你可知这信中内容吗?”良久,了因方才问道。
“回方丈大师,临行前师傅曾告知一二。”卞飞虽为关铁山弟子,却非少林门徒,所以并不以“师伯”之名称呼了因。
“那萧诗冷人称‘冷面阎罗’,武功端的厉害。十年前曾与老纳有过一战,侥幸胜之。如今经过这多年潜修,想必功力更是精进。”了因缓缓道来,“你师傅虽然修习‘大金刚拳’已至化境,然而刚猛有余,变化不足。萧诗冷幽冥神功乃天下至阴之功法,向以奇绝诡异取胜,招数变化多端,纷繁处并不流于华丽,简约处却不失为神奇,此铁山师弟所不及。”了因乃当今之武学大师,此番对二人武功的评点,虽然简单,却句句切中要害。
听了因如此一说,卞飞更是焦急不安。
“贤侄不必担心。铁山师弟乃我少林同门,老纳自然不会不理。何况萧诗冷乃嗜杀魔头,其手底之下也不知有多少条亡魂。老纳虽是出家之人,然而金刚怒目,伏魔降妖,也是我佛慈悲。不过,那萧诗冷也当得起一方枭雄,最重然诺,信中云七月十五酉时亲至,则必定按时前来。贤侄不必心急,还请贤侄先回洛阳告知令师,老纳待安排好寺中俗务,稍候即至。”
听了因大师如此一说,卞飞大喜过望,便待叩头拜谢,哪知一股柔和的气劲缓缓将自己托起,泊泊然,浩浩然,如大海之波涛一般不可匹敌。卞飞暗自一惊,知道眼前这须眉皆白、枯瘦嶙峋的老僧,内力实是深不可测。当下也不多言,出了少林寺,跳上白马,向洛阳方向疾驰而去。
四
“已过巳时了,方丈怎生还未曾到?”卞飞焦躁地在厅内踱来踱去,看了看安坐于太师椅上的师傅,不由急道:“师傅,不如徒儿前去城东看看?”
关铁山神清气闲地坐在椅上,双目紧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雕塑一般动也不动。听了此话,方才眉毛一抬,睁开眼来,看了看自己的徒弟,只是摇摇头,没有出声。因为仆从家人都被关铁山找了借口遣了回去,自己的妻女也回到了娘家,诺大的一个关府静悄悄的,没有人声,除了卞飞焦急的脚步声。
见师傅如此,卞飞也无可奈何,只有不停地踱着步子,好缓解一下自己内心的紧张情绪。不时朝着敞开的大门处望去,像一头藏匿于洞穴的小兽,对于洞外既充满了期待,又还有几分恐惧存在。
晌午时分了,大厅里的景象还是如此,一动一静。时光在如此的对照下也形成了奇怪的感觉,一面似乎是被凝结冻住了一般,一面又好像被强弓射出的箭矢迅如流星。然而,时光其实依然是按照自己原有的步子走着,离七月十五日酉时还有三个时辰了。
正在此时,门外突然出现两个身影,没有影子闪动的感觉,就这样如风一般出现在大门处。前面一人身着黄色僧袍,须眉皆白,面容枯瘦,体形甚是瘦小,正是当今的少林寺方丈了因大师。了因身后站立了一个身材极为壮硕的和尚,肩宽腰粗,粗眉大眼,整个体架骨骼给人的感觉均比常人大上一号,虽然穿着一件僧袍,望之却不似出家之人,拿着黄澄澄的一把禅杖,举手投足之间掩盖不了粗豪勇猛的气概,威武异常,端的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这和尚正是少林寺罗汉堂了绝大师,天纵神力,武功惊人,尤其以一路伏魔杖法勇冠江湖,乃少林寺五大高手之一。
卞飞见方丈大师二人如约前来,大喜过望,连忙跑了过去,依礼拜见。端坐椅上的关铁山此时也睁开双眼,站起身来,内心显然抑制不住一阵激动,身子竟然抖动了一下。
“两位师兄,可想煞师弟我了。”关铁山迎向两位少林寺大师,双手合十,却行了一个僧礼。
“阿弥托佛,师弟也曾修过佛法,当知‘灵台本无镜,何处惹尘埃’之理。如今为何灵台失守,被那邪魔入侵了呢?”了因大师吟了一声佛号,见师弟这般景象,不由出声警诫。
关铁山内心一惊,连忙肃容躬身,说道:“多谢师兄指点。”
了因大师不再说话,了绝却不管这么多,只是哈哈的笑着,伸出那蒲扇般大的手掌用力地拍着关铁山的右肩,显得高兴异常。了因、了绝与关铁山本是同门师兄弟,感情本深。只是修佛之人,向来要求断绝七情六欲,是以师兄弟之间的感情并不如尘世之人那么外露。但那了绝大师本性纯朴耿直,重情重义,看到这数年不见的师弟,大是亲热,也不管方丈师兄在旁边大念佛号了。
关铁山见了绝大师真情流露,大为感动,只是用手紧紧地握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卞飞乖巧,见师傅与两位大师叙述同门之谊,连忙入内煮好香茗,端出来放在桌上,就肃立在一旁,不再插话。
关铁山待方丈与了绝二人坐定之后,自己也坐了下来,说道:“此次有劳二位师兄为愚弟之事奔波操劳,愚弟真是过意不去。”
了因说道:“十年前华山一战,老衲只道萧诗冷已殒命于我般若掌下,如今竟然又重现魔踪,实是大出我意料之外。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伏魔降妖之事,乃我修佛之人应尽之责,师弟倒也不必介怀。只是这萧诗冷武功甚高,十年不见,想必功力又有突破,却不知师弟因何与他结怨,使得他重出江湖殷始,就迫不及待要上门寻仇呢?”
“若说结怨,还要说到十多年前,愚弟曾经经陕西到甘肃凉州料理一些事情。一日在那甘陕道上,突然见一大汉竟然在光天白日之下,猖狂行凶。若是江湖仇杀倒还罢了,那大汉竟然连官道上行走的妇孺老人也不放过。愚弟正好经过此处,见得此事,连忙上前阻止。哪知那大汉见我飞奔而来,不但没有停手,反而变本加厉,拳掌过处,一片血光飞溅。见此光景,我勃然大怒,只恨自己离那厮太远,奔近时,已经来不及阻止,可叹那些老百姓,竟然都丧身在那厮掌下。我也顾不得佛门慈悲,施展‘大金刚拳’与那厮斗了起来。谁料这厮武功甚高,尤可惧者,是那魔头拳脚之间带着一股凛冽的冷风,那时正是夏日,天气暑热,可当时我在他的拳风之下,竟然感觉如历寒冬。幸好我当时大金刚拳已经修成,拼着抵受那冷风的侵袭,奋力将其毙于拳下。后来才知,那凶汉乃萧诗冷唯一的徒弟姬猛,之所以在甘陕道上猖狂行凶,却是那厮因修炼‘幽冥神功’而走火入魔,导致神志不清,凶性大发。”
“阿弥托佛,善哉,善哉。师弟击杀此等凶恶之徒,实乃积德行善之事。萧诗冷乃邪道中人,睚眦必报,行事也不可以常理度之。”
“糟糕。”关铁山似是想起一件事情,突然一拍大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误了师兄了!”说罢,脸上一阵懊悔之色,竟然嘴角都有些抽动起来。
“铁山,怎么回事?”了绝见关铁山如此形状,连忙问到。
“愚弟中那魔头奸计了!”
“什么奸计?”了绝大睁着铜铃般的双眼,满脸疑问。
“愚弟虽与萧诗冷有杀徒之仇,但不过是小怨,方丈师兄曾经将那魔头打下悬崖,以这魔头的性格,必要报复师兄以后快。之所以十年不曾出现,或是重伤未愈,或是深知武功不及师兄。而此次重新出山,必有周全的部署。少林寺高手如云,这厮寻不得仇,竟然利用愚弟将师兄引了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关铁山的这番分析丝丝入扣,以当下的情况来看,却有很大的可能。了因与了绝听罢,也不禁点头表示同意。了因见师弟这般懊悔,不由说道:“师弟不必因此而懊悔。萧诗冷既然策划如此周全,定有各般计策引老衲下山。这魔头此次重出江湖,若然毫无悔悟之心,老衲也定不会放过他。”
了绝听了这话,频频点头,手拿着禅杖向那地面一戳,那禅杖上的铜环“当当”作响,有如铜杵敲击编钟一般,铿铿然甚是悦耳。只见他大声说道:“师兄所言正是。那厮如此诡计多端,料必也没有几分真本事,待那厮到来,看为兄我一禅杖崩了他,要了他的狗命!”了绝虽然是出家之人,不过向来粗豪鲁莽。了因早已习惯,听得此言,也没有出声苛责于他。
关铁山见两位师兄如此体谅自己,不禁大为感动,眼眶也似乎有些湿润。
离酉时还有些时候,既然明白萧诗冷此番来意,自然深知那魔头的部署必不简单。不过,正所谓:“既来之,则安之”,三人都是当世之绝顶高手,大敌当前,心底反而格外的坦然。当下只是饮茶品茗,静待对手的到来。只是了绝见关铁山府上冷冷清清,似乎没有什么人,好奇地问了几句,得知师弟的妻女仆从都被遣开,一切已安排妥当,也就不再说什么,只与关铁山叙起旧来。
忽然了因大师的面容一动,开口说道:“有人前来!”
了绝与关铁山听得此语,两人四目相望,心底都在猜想:“难道那魔头已经来了?”倾耳细听,果然有一阵极为轻细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只有一人,缓慢从容,如不仔细聆听,以两人的耳力竟然没有察觉,可见来人的功力是如何地深厚。
“此人步伐如行云流水,颇合禅意,内劲含而不吐,似虚似实,竟然是禅门的无上心法。”了因大师缓缓地说道,“如果老衲没有猜错的话,定然是白马寺‘大日如来心法’。”
“阿弥陀佛”,随着门外传来一声佛号,走进一个老僧,身材高大,须发如银,脸上红润光滑,正是白马寺方丈无相大师。“了因大师真不愧乃当世第一高手,修为精湛,洞若观火,贫僧好是佩服。”
“原来是无相大师。”关铁山又惊又喜,连忙迎上前去。了因与了绝也站起身来,合十施礼。关铁山忙为三位互相引见。三人均为当世高僧,嵩山少林与洛阳白马寺相隔也不甚远,两位方丈却一直缘铿一面,没想到此时大敌当前,却在这里相见了。
寒暄过后,四人又都按宾主之位坐了下来。关铁山自是吩咐弟子为无相大师斟茶。了因大师手拈禅珠,双目望着白马寺方丈,沉声说道:“还恕老僧冒昧,不知大师是否受过伤,为何心法竟然有几分凌乱。”
“了因大师所言不差,两日之前,老僧曾与‘冷面阎王’萧诗冷会过一面,不过这伤,却并非‘幽冥神功’所赐。”
听得此语,厅内众人都是一惊,关铁山连忙问到:“那魔头怎生会寻上大师?”
“老衲此次前来拜访关施主,本欲请施主转告了因大师萧诗冷之事。不曾想了因大师也在此处,自是最好。”无相大师顿了一顿,转而向了因问道:“不知大师可知‘墨家’杀手会?”
“墨家?”关铁山听得此语,身子忽地一震,不等了因大师回答,急忙问到:“无相大师可是指的近来神秘莫测,专事杀人的杀手组织?不知此事与‘墨家’有何关系?”
“据闻,那萧诗冷已经加入了‘墨家’杀手会,此次前来行刺老衲,正是墨家的命令。”
“哦。”了因听到此,也不禁有些惊讶,“那萧诗冷虽然杀人如麻,性格暴戾,但以老僧所见,此人孤高自傲,桀骜不驯,并不是一个甘为别人差遣的势利之徒。若真是如此,那‘墨家’杀手会倒也不可小觑。”
“大师所言正是。那萧诗冷虽然欲置我于死地,但行事却也不乏为一代枭雄。前日深夜,老僧独自一人在禅室打坐清修,突然闻得窗外一阵风声掠过,似是有人潜来。老僧正欲出门察视,窗户却猛地裂开,随着那飞溅的木屑,一条人影似落叶般飘身进来。进来之后,并未出手,却将两手负于身后,神情傲然,昂头问道,‘是否白马寺方丈无相大师?’”
“我见此人来得迅捷,动静自如,一身黑衣如墨一般,脸上冰冷冷的没有任何表情,甚是诧异,顺口答道,‘正是老僧,不知施主何人,深夜来访,所为何事?’”正在此时,我那劣徒见性却赶了过来。贫僧所居禅室位居白马寺西北一隅,乃一单独的院落,是以寺内众僧听不到禅室的响动,只有我那劣徒居于附近,闻声急忙而来。”
“那萧诗冷道明身份后,也不说话,身形一晃,竟然欺上前来一掌袭出,动作迅速有如鬼魅。老僧见掌风凌厉,且冰冷似结了霜一般,知道不可力拼,于是错身闪过。不待老纳立定,对方的掌法就如排山倒海一般袭来,招数变幻莫测,身法有如疾电般迅捷,难以捉摸。幸得老纳修习的大日如来心法恰好能够克制幽冥神功的冰寒之力,是以堪堪可以抵挡。如此斗了数来个回合,老僧反而定下心来。那萧诗冷一身武功走的阴诡一路,讲究的是出奇不意,飘忽莫定,老僧以正击奇,必能处不败之地。”
“无相大师所言正是,萧诗冷武功虽然精绝,但幽冥神功毕竟是邪功,深厚的功力并不能压制内心的心魔,如未堪破奇正之道,终究落了下乘。大师以不变应万变,正是取胜之道。”了因听到此处,也不由拈须称善。
“阿弥陀佛,老僧也正是作如是想。哪知我那劣徒见我二人僵持不下,竟然抢身前来,冲进我的掌风所及之处。我大惊之下,生怕伤及于他,连忙收掌。谁知……”说及此,无相顿了一顿,情绪也有几分激昂起来。
“谁知怎么?”了绝是个急性子,见无相住口不说,连忙问道。
无相轻轻咳了一声,饮了一口香茗,这才续道:“我那劣徒冲进来时,本是背对老僧,待我收掌之后,劣徒却不进反退,倏地转过身来,猛地一掌向我胸口击来。”
“啊!”听到这里,关铁山、了绝以及肃立一旁的卞飞均大惊失色,叫出声来。就连了因大师也十分动容,显然未曾想到有此惊变。
“老僧一时惊诧未明,心里还在疑惑我那徒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觉一股千钧之力如重锤一般击向老僧,我整个人向后飞去,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再看那劣徒却站在那里,冷冷的望着老僧,目光中尽是阴毒之色。”
“奇怪的是,那萧诗冷显然也未曾料到有此变故,呆了片刻,勃然怒道,‘谁要你来插手老夫之事?’我那劣徒‘哼’了一声,说道:‘我若不插手,凭你的身手能够对付得了方丈?’我此时彻底明白过来,原来劣徒竟然是‘墨家’的成员,老僧真是眼拙了。”说罢,长叹了一声。
厅内诸人听到无相说出如此诡异之事,都有几分惊诧。大厅内静悄悄的,仿佛被冻住了似的。良久,无相才继续说道:“我本想此次必然难逃‘墨家’的毒手了,劣徒的那一掌虽未至于致命,却也伤得不轻,此刻二人即使不联手,老僧也敌不过,心道罢了。劣徒见老僧伤重倒在地上,狞笑着欲上前来取我性命,哪知后面双手负立的萧诗冷此时突然发难,身子如大鹏一般飞了起来,左手如棘爪一般猛地击在劣徒的天灵盖上。劣徒正自得意,哪想到有此变故,一声未哼,就这般丧了命。再看他整个身体直立在地上,竟然敷了一层寒霜,完全僵住了。”
这一下变故更是大出诸人的意料之外,均诧异地望着无相,显然不知萧诗冷为何向自己的同伙出手。
“唉。老僧虽知这萧诗冷实为心狠手辣之徒,却也不得不佩服他光明磊落。只见他击毙劣徒之后,冷目望着老僧,说道,‘哼,老夫行事,岂须假手他人!今日就此作罢,改日再来拜访大师’,身形一晃,竟然就这般离开了禅室。”
诸人听罢,这才缓过神来。关铁山开口说道:“难怪昨日拙荆与小女前去白马寺听大师说法后,小女就提及大师气色不太好,令徒也不在大师左右。当时在下并未在意,不曾想白马寺竟有如此变故,所幸大师安然无恙。如此说来,那萧诗冷不乘人之危,也属难能可贵了。”
“善哉,善哉。关施主所言极是。”
了因大师道:“阿弥陀佛。观其言,视其行。萧施主心地磊落,不愿假手小人行卑贱之事,老衲甚为敬佩,既然大驾已经光临,为何不现身一见?”
厅内诸人听得了因如此说道,不禁都往大门处望去,心里想,“那魔头竟然已经来了?”果然,听得一声高亢尖利的大笑,震得厅内的门窗房梁似乎都簌簌作响,大门处突然出现一个大汉,体型甚是魁梧,只是那张脸却如僵尸一般阴冷,没有任何表情。正是“冷面阎罗”萧诗冷。只见他身着玄衣,缓步走入大厅,右肩上居然扛着好大一口柳木棺材。那口棺材少说也有五百斤重,放在萧诗冷的肩上,竟然轻若无物一般。进了大厅,萧诗冷将棺材往地下一放,几百斤重的重物落在地上,居然像羽毛飘落一般,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五
萧诗冷理了理衣衫,像一个暮春时分踏春赏花的游人,意态优游地步至厅中。厅内诸人均为当世顶尖的高手,萧诗冷却傲然而立,如鹰隼一般的目光锐利地注视着了因大师,至于其余诸子,则正眼都不曾看一下。
“了因大师,十载春秋,大师依然清健如昨,真是可喜可佩。”说话虽然客气,语调却冷冰冰的,如亘古不化的冰川一般,不带一点感情,不愧是“冷面阎罗”。
“阿弥陀佛,有劳萧施主惦记了。”
“诗冷拜大师一掌所赐,至今不敢或忘。然少林寺山高路远,在下虽有心前来拜访,然心有余而力不逮,不得不借令师弟之手邀大师前来,实属无奈。”
关铁山听闻此言,不由勃然大怒,脸皮涨得通红,正欲大步上前质问。谁知了绝大师见萧诗冷如此之嚣张,早已按捺不住性子,拿起黄澄澄的禅杖,抢身向前,喝道:“兀那厮,莫要猖狂,若要与我师兄交手,先问问洒家这口禅杖吧。”
萧诗冷冷笑一声,没有理睬了绝。了因大师缓步上前,距萧诗冷约三尺处停了下来,先喝退了了绝,双手合十,施礼道:“昨日总总譬如昨日死,今日总总譬如今日生。正所谓魔由心生,莫非施主仍要执着于旧日恩怨,解不开心结么?”
“大丈夫行事,只需率意而为,哪里顾得了这么多戒律清规。有仇不报非为人,了因大师不必多言,请。”说罢,向后撤了一步,身上的玄衣顿时如被风鼓涨了一般,猎猎作声。厅内温度猛然降了许多,似乎突然变成了冰窖一般。了因大师手持佛珠,望着萧诗冷,面容凝重了许多,显然不敢小觑对方即将展开的全力一击。
“咔——嚓——”突然天际之间划过一道闪电,天幕如被撕开了似的。炽亮的白光从窗外如箭一般射了进来,倏地一闪即没,天色顷刻之间就暗了下来。俄顷,一声霹雳炸了一般在诸人的头上响过,恍若千万匹奔马在同一时刻踏蹄狂奔,整个大厅好像都闪了一闪。
暴雨就要来临了。
了因大师与萧诗冷依旧如雕塑一般站立,一动不动,并没有因为大自然的风云变色而改变姿态。其余各人均屏声静气,生怕一点点声音都会影响对阵两人。“爹爹”,忽地从大门处传来一声怯怯的女子声音,关铁山吃了一惊,往大门望去,却见一个身着淡黄衣裙,梳着两条小辫的美貌少女,如虹一般出现在厅内,满脸焦急与惊惶,怯生生地立在那里,不是自己的女儿又是谁?
“寒儿,你怎地来了?”关铁山又惊、又怒、又怜,诸般情绪杂糅其间,看着女儿,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上前把女儿拉过来,让她站在一侧,心里却如波涛翻滚一般。
此时场中也发生了变化,只见萧诗冷突然身形一动,飘身而起,如蝙蝠一般飞了起来,欺至了因大师身前,双掌袭出。了因不慌不忙,伸出左袖,宽大的衣袖此时就如铁板一般,一招“袖里乾坤”,尽数挡住了迎面袭来的掌力。同一瞬间,了因右手却做拈花状,玄幻幽妙,似乎是缓慢悠然,然而落在萧诗冷眼中却隐含无限的禅机,若被击中,必无幸理。正是少林绝技“拈花指”。
萧诗冷收回双掌,一侧身,右腿如拉紧的弓弦一般猛地弹出,恰好踢在了因的拈花指上,劲气相击,发出“嘭”的一声。只见了因大师如山岳一般巍然不动,萧诗冷却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几步,显然以功力相比,少林方丈还是略胜一筹。
“大师功力果然浑厚!”说罢,萧诗冷呼啸了一声,错步向前滑地而行,左手为掌,右手捏剑势,向了因的额间刺去,隐隐然带有风雷之声。待了因大师低头躲过这雷霆一击时,左手以掌为刀,向了因的颈项处挥去。
这掌刀有个名堂唤作“幽冥刀”,乃是以幽冥神功逼出阴冷的劲气,凝气为刀,伤人于无形,端的是厉害非常。萧诗冷将这幽冥刀施展开来,寒气森森,更像是挥舞着一把无形的冰刀,舞起刀花泼水似的地向了因大师砍去。纵使了因大师之能,此时也惟有避其锋锐,闪跃腾挪于刀气之间,黄色的僧袍上下翻滚,远远观去,仿佛是一只黄鹂在枝头嬉耍,虽然疾风吹过,枝头摇曳,仍然怡然自得,说不尽的写意与从容。
两人就这般缠斗了数十个回合,看似萧诗冷的掌风劲气已经笼罩了了因大师的全身,然而那黄色的身影却始终傲立于这惊涛骇浪之上,进退自如。正在此时,一道闪电突然划过,白光闪过,几乎让人睁眼如盲,随后是一声炸雷平地响起。惊雷之中,众人却清晰地听到了一声闷喝,只见萧诗冷黑色的身影突然往后疾退,大约退了一丈左右,恰好停立在那口柳木棺材旁边,手抚着胸口,面目狰狞,衣衫狼狈地望着了因大师。
了因大师仍然立于原处,口中诵了一声佛号,衣袖微微扬起,除了须眉稍有些凌乱,神态从容依旧。原来在两人的交锋中,萧诗冷的幽冥刀固然凌厉,但功力仍稍嫌不足,掌刀散发的寒气对修有易筋洗髓神功的了因而言,没有太大的影响。反而被了因觑见一个空当,先以左袖的袖里乾坤抵住幽冥刀,右掌则以般若掌法击出,正好印在萧诗冷的膻中穴处,自从华山一役后,十年过去了,萧诗冷依旧没有能抵挡住了因禅师的般若神掌。
萧诗冷的脸色越发的苍白,似乎受伤不轻。凝定片刻,萧诗冷突然伸出双手将那口柳木棺材高高举起,“嗖”的一声用力向了因掷去。那口棺材凝聚了他的全身劲力,带着“虎虎”的风声,去势甚速,猛地向了因头上砸去。了因那枯瘦的体形在如此庞大的棺材之下,显得如此的渺小。眼看闪躲不及,却见了因就如柳絮般飘飞了起来,身形一晃,竟然立在了棺材之上,那口棺材像遇到了什么阻力似的,就这般停在空中,诡异之极。
“咔——嚓——”又是一道闪电迅雷击来。忽然异变陡生,“啪”的一声,一条人影倏地穿破了棺木,如鹰隼一般向了因扑去。好个了因大师,临变不乱,突地将身形一沉,使了个千斤坠,如秤砣一般直直地落下,堪堪躲过棺中人的偷袭。
这时关铁山等人这才来得及叫出声来,仔细看那人,一身蓝色布袍,体形魁梧,满面虬髯,状甚粗豪,正是前几日出现在白马寺的独孤劝花。虽然偷袭不成,独孤劝花却毫不尴尬,站立在厅中环顾四周,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久闻了因大师武功高绝,今日一见,果非虚传,佩服佩服。”
“善哉,善哉。独孤施主素有侠名,今日不知为何藏匿于棺材之中偷袭老衲?”说罢,不待独孤劝花回答,又转向萧诗冷:“十年前华山之巅那孤高自傲,豪气过人的萧诗冷,如今安在哉?”
独孤劝花仰起头,对着屋顶打了两个哈哈,却不说话。萧诗冷脸上略有些惭意,嘴角动了动,良久却不曾吐出一个字来。
一旁的了绝大师再也忍不住性子,猛地冲去,手中一柄沉甸甸的禅杖,当头就向独孤劝花头上劈去,手中喝道,“小辈吃洒家一杖!”了绝的禅杖足有百十斤重,加上此等威势,怕不也有千钧之力?独孤劝花不敢轻视,急忙退步让过。哪知这了绝大师看似粗豪,使起这禅杖来却举重若轻,自如圆转,竟然就这般借势变劈为戳,禅杖在了绝手中如蛇一般,矫夭变幻,不知要攻向何处?
独孤劝花并不惊慌,身体仿佛突然变薄似的,在杖影间闪动,不知怎么,就闪到了一侧,左手挥出,就这般用肉掌击向禅杖。那禅杖好似被击中七寸一般,变幻的杖影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绝大怒,状似疯魔一般将那禅杖重又挥起,看似毫无章法,只是不停地劈、砍、抹、戳、刺,实则大开大阖,气势纵横,正是少林寺不传之秘“伏魔杖法”。
独孤劝花神色凝重了许多,知道不可力拼,只得利用灵巧的身法腾跃闪躲,伺机寻找对方的弱点。这一番激斗比起之前了因与萧诗冷的比拼在声势上显得更是惊人,攻既攻得猛,守也受得巧,众人都凝声屏气,只听得厅内禅杖挥舞的风声与衣衫飘动之声不绝于耳。斗得酣处,了绝真如那下山的猛虎一般,势不可挡。独孤劝花却不与他硬拼,只是游斗于杖影之间,虽处于劣势,却并非没有取胜之机。要知道,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了绝大师虽然内力浑厚,然而挥动如此沉重的禅杖,消耗必然极大,总有力竭的时候。只要能捱到那时,就将是是独孤劝花反击的时刻了。
厅内激斗正酣,厅外却电闪雷鸣,大风似咆哮一般,将院落的槐树摇得东倒西歪,只是那雨却一直没有落下。天阴沉得可怕。
已有数百个回合了,了绝手中的禅杖渐趋缓慢,独孤劝花的脸上浮起一丝得意的冷笑,显然是胜券在握。了绝也知此时情况危急,奋起余勇,大喝一声,手中的禅杖又好似活了过来,虎虎生风,向独孤劝花狂风急雨般劈去,然而任谁都能看出了绝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了因见此情状,甚是担心,却碍于身份不便上前相助了绝。
果然,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独孤劝花猛地一掌袭出,竟然牢牢地抓住了那柄禅杖。了绝一惊,正待用力向回拉,独孤劝花却借势疾身向前,左掌全力击出,结结实实地打在了绝胸口上。“哇”的一声喷出好大一口鲜血,了绝偌大个身子就像落叶一般飘坠下去。了因急忙腾身而起,一手接过师弟的身躯,还未来得及察看他的伤势,忽然一阵劲风从身后袭来。哪知了因大师却好像料定有此突变一般,竟然看也不看,迅猛地转身出掌,两掌相击,发出“嘭”的一声巨响,了因傲然而立,另一个身影却被击飞了出去,撞到墙上,颓然地倒在地上,显然伤得不轻。却看那人,竟然是白马寺方丈无相大师。
无相大师吃力地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手指着了因,正欲说话,却“扑”的一声喷出一口污血。
了因把了绝师弟轻轻放在地上,二指切脉。脉象虽有些衰弱,好在未伤及肺腑,重不至于毙命,这才放下心来,盘坐于地,缓缓将内力渡入了绝体内,为其疗伤。
无相不停地喘息着,手颤抖地指着了因,声音沙哑地说道:“你……你……为何能够识破?”
了因道了声“阿弥陀佛”,从容说道:“无相大师虽与老衲素昧平生,然神交已久。你的大日如来心法虽然深厚,却终未达大成,虽然诈称受伤骗过诸人,却骗不过老衲。自作孽,不可活,休怪老僧掌下无情。”
“你究竟是谁?无相大师又究竟在何处?”关铁山大声喝道。
只见那人将脸一抹,恢复了本来面目,一张脸白净无须,浓眉大目,只是脸色有几分惨白。“见性大师!”关铁山父女均惊呼出口,大感意外。原来,这扮作无相大师之人正是其徒见性,也唯有他方能装扮得如此惟妙惟肖,瞒过了众人的眼睛,不过最后还是伤在了了因大师的掌下。
“哈哈哈,了因大师果然厉害。人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看来劝花还是低估了大师了。”独孤劝花见事情败露,竟然毫不慌张,大笑说道。
关铁山怒道:“我方丈师兄佛法高深,哪里是你这等鬼蜮伎俩所能瞒骗得了的。”
独孤劝花没有答他,发出一声长啸,突然从大门外,涌入许多劲装武士,俱以黑巾蒙面,手执长剑鱼贯而入,足有三十六人之多,围住了整个大厅。此时双方均有一人重伤,关铁山的功力与独孤劝花和萧诗冷在伯仲之间,女儿梦寒与弟子卞飞武功低微,然而少林方丈了因大师却是任何人都不敢轻视的,所以虽然势单力孤,然而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独孤劝花大步上前,揖首施礼道:“在下不才,烦请了因大师赐教一二。”说罢,作了个起手势,神态甚恭。
了因大师道了一声“不敢当”,站起身来,将了绝扶起,先交给迎上前来的关铁山,正欲说话,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了绝腋下袭来,低头一看,只见一个醋钵一般大的拳头猛然击在自己的胸口,听得“咔嚓”一声,肋骨竟然被一拳击断,喉间微甜,一口鲜血涌了上来。这一下变化真个如电光火石一般,只见了因大师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须发尽张,又惊又怒地望着那暗算之人,居然是自己的同门师弟关铁山。
关梦寒站在大厅后侧,简直吓呆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心里不停地呐喊着,摇着头,希望眼前发生的一切是在梦中。
然而眼前的一切并不能改变。原来独孤劝花布局的关键之处,竟然是河洛大侠关铁山。而身为少林俗家弟子的关铁山居然也是“墨家”门下,只有以他的身份,方能够暗算少林寺方丈而得手。了因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同门师弟居然会是这次阴谋的执行者,顿觉自己的心口仿佛裂开了似的,再也忍不住,喷出一口猩红的鲜血。
关铁山这一拳蓄势待发,大金刚拳全力击出,足可以开碑裂石,在攻其不备的情况下,了因根本来不及运起神功护体。这一下了因伤得着实不轻,而内心的悲愤更是难以平息。
独孤劝花长啸一声,大喝道:“诗冷兄,上。”说罢,长身而起,如饿鹰一般扑向受伤的了因大师。萧诗冷显然不欲乘人之危,然而耽于承诺,无奈只有欺身上前,与独孤劝花一道攻向了因。只有偷袭成功的关铁山怔怔地立在那里,关梦寒则低低地抽泣着,而重伤的了绝怒目圆睁,瞪着关铁山,喘息着,却说不出话来。至于关铁山的弟子卞飞,本就是“墨家”门下,此等情况早就在预料之中,当下也不惊讶。
了因虽然受了重伤,但一身功力端的深厚,与独孤劝花二人激斗在一起,丝毫不落下风。此时的独孤劝花并不急于进攻,好整以暇,只是与了因游斗。而萧诗冷的幽冥神功则全力施展,了因功力大减,要抵挡那冰寒的劲气,已有所吃力。
又听得独孤劝花一声长啸,从那群蒙面武士中,走出四人,向重伤倒在地上的了绝围去。手中长剑出鞘,发出寒光,整齐划一地刺向了绝。一侧的关铁山突然大喝一声,用双拳抵住四剑,挡住了四人的必杀之势。
独孤劝花此时正处于上风,觑见此等情形,大怒喝道:“关铁山,你想抗命吗?”关铁山听得此语,一怔,颓然将手中抓住的长剑放开。只听“啊”的一声,血光四溅,了绝大师怒睁着双目,就这般殒命于众人的剑下。
了因大师见此情形,几乎瞠目而裂,悲愤至极,大吼一声,向独孤劝花与萧诗冷狂攻而去,掌风大盛,正是少林绝技般若神掌。可惜他受伤甚重,掌法虽然精妙,然而脚步已经有几分蹒跚,斗了十余回合,渐显不支。独孤劝花一阵狂笑,魁梧的身形犹如鬼魅一般,转到了了因大师的身后。了因欲回掌反击,谁知脚步绊了一绊,就在这一瞬之间,独孤劝花的双掌已经击在他的背上。了因枯瘦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倒在地上。
虽是如此,独孤劝花却也不敢鲁莽上前。却见了因盘坐于地,手结佛印,口中诵道:“佛用一切法,以度一切生。我无一切身,何须一切法”。双目紧闭,宝相庄严,望着有如罗汉一般,隐隐有佛光透出。
萧诗冷叹道:“已去无有去,未去亦无去,离已去未去,去时亦无去。了因大师已经圆寂了。”
独孤劝花这才高声大笑,走至关铁山面前,道:“铁山兄此次立下大功,可喜可贺啊!”关铁山木然一张脸,分不出是喜还是悲。忽然窗外风雨大作,大雨倾盆而下,犹如浇灌一般,豆大的雨滴落在屋顶上、街面上、树叶上,密密匝匝好似敲起了鼓点一般。关梦寒悲痛欲绝,只觉得眼前诸人是那么地陌生与残忍,整个世界仿佛已经颠覆了一般,掩面而泣,突然奔出大门,冲到了大雨之中。
“寒儿,寒儿!”关铁山急忙叫道,正欲冲出去。哪知独孤劝花身影一闪,竟然抢在他之前窜至门外。关铁山一怔,听得门外一声惊呼,慌忙奔了出去。出门一看,只见女儿的娇躯已经倒在了瓢泼大雨之中,血肉模糊,亦然香消玉殒了。独孤劝花站立一旁,悠闲地看着冲出门外的关铁山。
“独孤劝花,你……”关铁山须发都立了起来,面目狰狞,怒目瞪着独孤劝花。双手紧握,手臂的经脉都凸现出来,仿佛将全身的力量都聚于双手。
“铁山兄息怒,勿要忘了你河洛大侠的身分。此事若泄露出去,对你我都是不好。成大事者,就得心横手辣。父女亲情,仁义道德,又何足道哉!”
关铁山仰天长叹,如烂泥一般完全瘫倒在地上,整个人仿佛苍老了许多。雨水滴在脸上,与泪水汇成一处,又滴到地上。
雨越下越大,渐渐洗净了地上的血迹,雨声淅沥,逐渐掩盖了之前的杀伐之声,一切重又归于平静。
**杜鱼曰:此文是我2006年尝试写的第一篇武侠短篇,当时发在自己的新浪博客上。如今才思枯竭,只有用旧作抵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