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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一声笑【连载故事  第四部  竹杖芒鞋】

2022-06-04  本文已影响0人  雷伊小柯北

第二十七章 宽容治下

大梁天历十八年那一场乱事,于百姓而言,不过是增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并无多大震撼,然,大梁的朝堂之上,犹如一场地震,旧的秩序完全坍塌,新的秩序顺势而立。

天历十九年二月,皇帝陛下将东海军交予莫华,连带莫华带回上都的两万漠北精锐混编进去,东海军增至十二万,封莫华为镇东大将军,领东海驻军,镇大梁东部及东南诸州县,肖儒为将军,助莫华镇东海。东海原统领王道恢,宿卫军统领王道玖,参与谋逆,意图颠覆朝纲,故此王氏一族,主事人悉数叛了秋决,三族之人尽皆流放漠北。

滇南军十万人,由龙馗统领,封龙馗为镇南大将军,镇大梁南部及西南诸州县。滇南旧将十三人,因参与戚操谋逆,判流放漠北,以罪囚身份充军,家属同行,于漠北实边,不株连三族。其所辖部众,既往不咎,混编入其余诸将军中。

漠北军由朝廷派了一位姓铁的老将,此人原是兵部侍郎,此次擢升为镇北大将军,领漠北军,镇大梁西北诸州县,梁渠为将军,辅佐铁将军行事。

因此前与北戎一战,将北戎人赶出漠北六百里之外,故而皇帝陛下下令,在漠北西北五百里处,修筑一道雄关,陛下亲自题名:凤鸣关,由漠北军负责主持修筑事宜,流放囚徒充当劳力。

逸王,谋逆作乱,削籍为民,阖府流放海外,永世不得踏入大梁半步。

太后,病体垂危,据说陛下除了每日亲侍汤药,更时常去上都东边的皇家寺院般若寺为太后祈福,百姓闻之叹曰:陛下以孝治天下,大梁兴矣!

滇南老王爷苏景,伤重不治,终究在冬月初三离世,因老王爷无后,朝廷收回滇南王封号。那位汀兰县主,削籍为民,遣人送到岛上去,不过,后来回报的人说,船行到半路时那位跳了水,他们下水捞人,毫无所获,只好赶回来报于莫将军知晓。

朝廷还给各州县兴建官学,教授当地寒门子弟读书识字,以便有机会入仕。

那位皇帝陛下忙完这些大事,换了便服,带着景流去了烟霞居,如今,谌渊已是宿卫军统领,素常跟在皇帝身边的,便是景流了,景流如今是羽卫统领。

在烟霞居后院的敞厅,皇帝陛下坐在时下流行的一把高脚圈椅上,地下,跪着两人,一个是鲁叔,一个,是檀老大。

“凤煊,凤鸣关的事情,你负责督造,我会让梁渠辅助你。上次我问你想不想去滇南军中,你坚辞不受,今日我还是要问你一句,你是真的不打算替朕分忧了么,看在姨母和外祖的面上?”

“陛下胸怀大志,大梁可兴,是百姓之福。凤家没了,凤煊早已……陛下有任何差遣,凤煊赴汤蹈火,只是这职官之事,还望陛下恩准!”

“好,朕不勉强于你。你家主人可有消息?”

他这话是对着鲁叔说的,

“主人早前说过,她总会有一天离开的……”

“去年在滇南的事情详细说与朕听听。”

“小儿归南说,主人到了滇南,九月初二的时候,半夜掠来个妇人,让他安排人加急送回上都,交给陛下,并书信一封,就是陛下您收到的那封信。待到九月初六事发,主人遇刺倒地,席上大乱,等他抢到跟前,主人已不见了……”

“她可真够狠的,对自己也下得去手……刺客呢?”

“据说,刺客最后都被滇南诸将斩杀了……”

皇帝离开烟霞居后,檀老大问鲁叔,

“您老刚才为什么不告诉那位实情?”

“主人尚未归来,她到底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但是,丹泽谷那位对主人的心思,你看不明白吗?即算是他动的手,也许只是误会呢?可这位不一样,这位如果知道实情,那李先生必死无疑,如若主人归来,你我作何交代?主人虽不曾明说,可她对那位,怕也不是半点无情……唉!等她回来自己决定吧。你我,只需守好她这份心血即可。”

……

去年九月,李七雪从南瑞烟霞居返回滇南,身体已是十分虚弱,他强撑着为老王爷疗伤,还要两三日跑一趟南瑞,鲁少和檀七十分不待见他,他也不怕他们不理,始终就一句话:“阿烟在哪儿?”

后来,烟霞居的人便当他是个疯子了,前厅一楼的食客们,还会拿起自己桌上的饭食,施舍于他。

待到十月事定,逸王谋逆的消息传遍天下,汀兰母亲是异族,以及当年的事情,连细节都被编排得比曲子里唱的还惹人。

老王爷得到消息,松了最后一口气,临去前管家伏在榻前只听见低低的一句:“云儿,我来找你了,还有我们的孩子……”

丹泽谷的弟子早都在王府等着了,见这边事了,遂将李七雪接回谷中。

初回丹泽谷,他神情恍惚,时时呕血,阿回请了各处的师兄弟和师叔们前来为师傅诊治。

经过数月悉心诊治,算是身体逐渐恢复了,只是常常发呆,常常捧着一卷医书,两三个时辰都没翻动过一页。

因着师傅的病,丹泽谷的年节过的极简单。

二月,朝廷宣布了对去岁谋逆之人的最后裁定,徐家大小姐来看师傅,顺便将这些消息挑拣着讲了,李七雪却似乎神思清明了,对那位徐家大小姐说,他要出去各地游历一段时间,谷中事情,叫她时常过来照看一下。

徐宁儿去年已与紫郡的柳家公子定了婚事,此前与师傅那桩事她心中早已揭过,如今听师傅说要她帮忙照看丹泽谷,便有些奇怪,她做了几年的家主,眼界思维已不同往昔。遂,她问师傅,大概要出门多久。

李七雪淡淡地说,少则数月,多则三年五载也是有的。

徐宁儿了然,不再说话。

她跟了李七雪三年,对师傅的想法,大致还是能猜个七七八八,自己那个小师弟,说是烟霞居的小伙计,实则,真正的身份,恐怕正如民间所传,是那位曾经手刃两万北戎人的烟霞居主人。关于那人,民间的传说神乎其神,什么样的都有,竟然还有说是去岁的逸王谋逆事件,也是那人一手策划破获的。

百姓嘛,想要个太平盛世,所以就喜欢把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干的一些芝麻绿豆的小事进行夸大描述,以期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

徐宁儿是不太相信这些的,不过茶楼酒肆各处都有这样的故事,别人随便说说,他人也就随便听听。

听说去年滇南出事,那人被刺身亡了,师傅多半是还抱有一丝希望,想去找找那个徒弟。

毕竟是丹泽谷的弟子,师傅此举,也是应当。


第二十八章      千里之行

二月河开,三月燕来。

李七雪起身离开丹泽谷的时候,恰是三月初一,他一路北上,直奔上都,无论如何,烟霞居是必须去的。

三月初十,到达上都,鲁叔将他请进后院小厅,两下里坐定,他未开口,鲁叔倒是先说了,

“李先生此来,必是为了我家主人,不过主人确实一直未归。她说过的话,李先生应当也有所闻,所以,她会不会回来,老朽并不确知。”

“阿烟她,没事,是吧?”

“应当是,主人说过,这世上无人能伤她,也无兵器能伤她,滇南那次,不知为何,李先生竟然能伤了她……”

“……”

“李先生若是真心想找,便向北去看看,不管找不找得到,总能看看她走过的路。”

“多谢!”

……

李七雪一路跋涉,向北去的州县,烟霞居越来越少,想来北边荒芜,生意清淡,故而不设。

大梁北部诸县,属云州所辖,云州烟霞居的掌柜并未见过李七雪,遂,李七雪以普通客商的身份登记了一间上房,入夜的时候,悄悄潜入后院最后一重,他知道,那里是她的居所,每一间烟霞居的格局基本如此,最后一重小院是主人居所。

他悄无声息推开房门,闪身入内,又迅速将门合上,借着隐隐的月光,依稀可见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仅有一张高脚大床,四围并无屏风,也无帐子,床上铺盖崭新,像是前几天才换的。

他跟着阿烟在烟霞居住的时候知道,烟霞居主人的房间,主人不住的时候,都是五天一换被褥,一打扫,被褥皆是素棉的。

他躺上去,展开棉被,北方的春天还是寒气森森的,裹着那床被子,很快就沉沉入睡了。

连日来急于赶路,他基本除了夜间休息,白天都是在路上。

寅时一刻,李七雪醒了,院中尚无动静,他起身将被褥折叠整齐,这也是他随着阿烟在烟霞居住着的时候学会的家务。

从阿烟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客房时,已经能听见前院的嘈杂洗漱之声,想来是伙计起来准备饭食了。

离开云州,再往北人就更少了,翻过尔是山,前面一座雪山横在眼前。

尔是山是座石头山,草木不生。尔是山前面那座雪山,终年积雪,山脚下却郁郁葱葱,似有一片人烟,能看见袅袅炊烟冉冉升起,他加快速度向着那一片人烟处驰去。

果然,抬眼处一片雪白,近前处却是一个村镇,约有百十户人家,周围是茂密的高大树木,一直延伸到那座雪山。

进镇的大路只有一条,笔直平坦,直对着那座村镇的门楼,他走近些,仰头观瞧,那镇子的门楼上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烟霞镇!

烟霞镇,那三个字莫名的熟悉。

烟霞镇!烟霞居!难道说,这里就是第一间烟霞居的所在!?

他的心中一阵兴奋,如果,这就是阿烟说过的老家,也许,她就在这里。

他牵着马匆匆进镇子。

想不到一个极偏僻的北边小镇子,竟然十分热闹,铁匠铺,皮货铺,木器铺,腊味铺……

他一间间仔细看过,那些店铺门顶上十分潦草的题名,一看就知道是谁的笔迹,除了烟霞居的主人,他要找的阿烟,再无二人。

店铺的掌柜和伙计俱是朴实憨厚的笑脸,他们看李七雪是外来客商,便十分热情招呼,可惜,那些店铺的货物,极是普通。

比如,铁匠铺里卖的,就是家常用的锄头,犁铧,斧头之类。而木器铺里卖的,竟然是木锨,梿枷,条凳之类。皮货铺就更不用说了,卖的都是些现剥的生皮子,血丝糊拉的,皮子也都是些野兔,獾,也有一两张狐狸皮子,都是些拿不出手的货品。

他一间间看过,来到一个两层的建筑面前,大门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烟霞居。

果然不出所料,这里真的是第一间烟霞居的所在。

他来到门口,已有伙计上前来牵过马,拴在了右侧不远的马厩。

他抬脚进门,一位三十七八的男子迎了过来,笑容堆满一张廋脸,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这人铁定是个十足十未见过世面的小地头上的掌柜,李七雪也觉得这人应该就是这里的掌柜,不过,他还有发现,这人脚步极有章法,若不是从小就练水上漂一类的轻功步法,绝难有如此造诣。

想来这里就是阿烟所说的老家了,守卫一定是最严的,他总觉得阿烟有很多秘密,极是令人费解的秘密。

那掌柜自称姓檀名四,小地方人,没有个响亮的大名,阿猫阿狗的都算是好听的名字了,檀四这名字,也是因着在家中排行老四,家人便就这么叫着了。

李七雪点头称赞:这名字极好,檀者,强韧之木,四者,东西南北,谓你任重而道远,想来你的家人对你寄予厚望!

那檀掌柜听他如此说,笑开了花,一双细眯缝眼完全看不到了。

谈起来此目的,李七雪道是自己家中世代行医,时常四处游历,一边替病人拔除病痛,一边采集各地稀有药材备用。听说前面那座雪山上有不少珍稀药材,想去看看。

檀四听了他的话,连连摆手,叫他别去,道是前面那座山,当地人称为狂山,山下有水,呼做狂水,狂山冬夏积雪,狂水深不可测,片羽落入其中也是即刻沉底,千万莫去。

李七雪闻听此言,更是对那雪山有了兴趣,嘴上却答应檀四,不去不去,今天歇一晚,明天便要离开了。

入夜,李七雪并未入睡,他在等,等一个众人入睡后的机会。

山里人作息很规律,日落后不久,四周便静悄悄了,李七雪悄悄打开房门,轻飘飘落在后院,就在他刚刚手搭上阿烟的房门,作势要推的一瞬,身后利剑破空之声已到了后背。他一个飞身跃起,侧转避开,站稳时看见的,正是白日里那张笑得一朵花似的檀四的脸,檀四的身边,还站着五六个男子,俱是一身黑色劲装。

”薛先生,您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我们后院来找吃的?“

”我只是看看这屋里的人。“

”哎呀!薛先生,后院后院,自然不是客人来的地方,这屋里住的,乃是贱内,您这大半夜的,这传出去……“

”我知道这屋里住的谁,我只是想看看她是否安好。“

”哦!?知道我后院住的谁,看来不是外人啊!信物拿来?“

”什么信物?“

”既无信物,半夜私闯后宅,看来你是抢着投胎的!“

檀四话音刚落,那几人同时上前,举剑就刺。

李七雪在那几人的剑阵里腾挪闪躲,略略占着上风,忽觉一阵幽香飘来,眼前一花,咕咚倒地……


第二十九章      暖玉佩现

烟霞镇,烟霞居后院。

“四哥,现在怎么弄?”十九问檀四,

“老大信中说了,不能伤性命!”十七抢着说,

“那也不能就这么放了吧!?”二十语气冷硬,

“行了行了,老大说的是不伤性命,也没说不能给点教训,四哥,不如点了他穴道,封了经脉,往后他就跟普通人没啥区别,也不能祸害人了。”十一说,

“十一哥,他就是个大夫,除了祸害主人,也没祸害谁吧?!”十七追问,

“你知道什么,没听七哥上次回来说吗,他那谷中,养着好几个女人,都是绝色女子,这货,铁定是个好色之徒,干脆,给他……”十九一脸奸笑,

“越说越没规矩了!?”十一喝止了十九的话,

“就给他多吃点咱们自己配的软筋散,让他十天半个月不能自如行动就行了,虽然他是一等一的医者,我们的药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解的。毕竟,他也救过主人的命,虽说……就当还清了。”十三悠悠地说,

“好,就按十三说的,十一,你和十七给弄到镇子外头西边的瀚海去,能不能活命,就看他自己了。我们也没害他。”檀四做了决定。

李七雪在昏迷中,被檀十一和檀十七丢在了烟霞镇外西边三百里处的瀚海边缘。

……

两日后,当他悠悠醒转,眼前一片荒芜,向西黄沙漫漫,向北——那狂山依旧可见。

李七雪立时来了精神,只要还在这里,就一定还能去那狂山看看,鲁叔说过,若真心想找,只需一路向北,去看看她走过的路也罢。

他站起身来,提气纵步,却发现身体软绵绵的,毫无力气,稍一思忖,便知檀四那几人定是对自己动了手脚,依这症状,不过是软筋散一类,他倒是可以花时间花精力去祛除药性,但是,他没有,或许,他觉得这样,也可以稍赎罪愆,令他心安。

檀四他们与他缠斗数百招,却并未下杀手,如今,只是给自己吃了软筋散,想来,一定是鲁叔有吩咐。如此,也可更加确定,阿烟无事,既然无事,那么,他就一定要找到她。

李七雪如今的身体,还比不上一个常年劳作的农人,堪堪能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相提并论,况且,又无马匹,又无食物,如今,是真正要靠着双手双脚活下去的。

所幸,他是个医者,还是个顶尖的医者,好不容易走到狂山脚下那片密林。

因着气候寒冷,林中倒无猛兽,那些粗大的植株根部,生着各色各样的菌菇,还有一些植株悬着硕大的子实,他一一辨识,小心食用。或许是地域的原因,这密林中的菌菇十分补元气,还有那些果实,外壳十分坚硬,里面却是多汁,汁液微苦,然十分饱腹。

他一路边走边采摘菌菇和野果以充饥,靠着密林间泻下的点点光影,来判断方向,应该是要一路向东北方向,就可以到达烟霞镇那边狂山的脚下。

在密林中走了大约五天,忽然,天气转阴,天空开始落下雪花,虽然林木茂密,他不至于无所遮蔽,但是,越往前走,林木的种类却发生了变化,林木不仅变少,还枝叶稀疏,树下少有菌菇生长,枝叶间也不再见子实。

所幸他前几天吃的尚好,就这样又走了三天,终于穿出了密林,眼前现出一条河,河水幽深,河面并不宽,河水一路向南,流经烟霞镇东侧,大约就是那狂水。

狂水流出的北边,竟然是一挂巨大的冰瀑,那狂水,就是从冰瀑下面,汩汩流出。

巨大的狂山,屹立在天地之间,一片洁白,令人油然而生出一股寒意。

李七雪抬腿往河边欲走,不料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

李七雪醒来的时候,窗外有刺眼的阳光照进来,鸟语花香,他几乎疑心自己在丹泽谷。

可是,当他起身,发现床榻十分素俭,是整块巨大的木料劈斩而成的一张榻,铺的是一床素白棉褥,被子也是素白的。

他穿上鞋,走出门外,竟然是一处院落。

院子里散散建着三栋房屋。墙基部分是用方块的大石垒砌,半高处用的是滚圆的木料,径直尺余,房顶则是普通的椽子,上面铺设了一层青瓦。奇怪的是,房顶皆是单坡形,而并非大梁常见的重檐叠庑。

院中有青石的桌凳,一位须发皆白满面红光的古稀老人,正就着那石桌上的小火炉,煮着一壶茶。

老人家看见李七雪迈步出来,招呼他过去坐。

李七雪抬眼四望,这院落十分幽静,并无树木花草,矮石堆就的院墙外,依稀可见绿枝嫩叶,时有鸟语传来。

“多谢老丈救命之恩!”李七雪冲老人一揖,

“先生客气了,看先生气度,不像是寻常农户或山中猎户,为何会晕倒在路边!”老人笑呵呵问他,

“老丈有所不知,我本是行医之人,游走四方,岂料数日前遇了些是非,故而一路躲避追踪,数日未进水米,体力不支,才会……”

“先生好福气,你可知你晕倒的地方数月才会有人路过一次,若不是时间凑巧,你命休矣。”

“谢老丈,在下有一事不明,我记得我晕倒的地方极其寒冷,为何这里……”

“哈哈,先生有所不知,我们这里是个世外的小地方,总共不过百十户人家,祖上躲避祸事逃入山中,寻到了这个地方,后人便在此间住下了。”

“原来如此,老丈可知这附近是否有座狂山?”

“哈哈,你抬头看那边。”

李七雪顺着老人手指的地方极目远眺,一角洁白,直耸云霄,探向湛蓝的天空,那正是狂山山顶的积雪。

依方向看,此时这个村子,应是在狂山之北,距离倒不甚远。

若为避祸,隐于狂山之北,确实也算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看那白雪皑皑,似乎方圆不止数千里,几乎可以说,这个村子的四围,都被那山包着。

若无人指引,外人断难寻到此间。

“请问老丈,此处可有名称?”他试探地问,

“有的呀,本来是没有的,后来主人来了以后,说是此间景致绝佳,堪称洞天福地,从此,就叫洞天福地了。”

李七雪有些失落,这名字,和烟霞二字毫不沾边。是他太异想天开了,总觉得阿烟太过神秘,故而认为阿烟也许就是从这里出去大梁的。

“主人虽然年纪轻轻,却是位奇女子……”

“什么?你家主人是女子?”李七雪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两个字,

“呵呵,先生一定觉得女子当相夫教子无所作为吧?主人曾说,先哲说过,大丈夫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女子也是人,也应以此为人生目标,而非以男人为依托……”

“你家主人她——她的名字可否见告?”

“这个嘛,你倒是难住我了,主人说,名字不过是个记号,我还记得她当时唱着几句曲子,好像是碧云天,黄叶地什么的,然后她就随口说,那就叫寒烟吧。想来,不过是她随便捏的一个名字,并非真名。”

“果然,果然……”

李七雪握着茶杯的手抖得厉害,鲁叔说,向北去,看看她走过的路也是好的……

如今,他就坐在她曾经住过的地方,感受着她曾经感受过的一切。

“老丈,你家主人的居所,我,可否看看?”

“院子倒是可以去看看,女子的房间,先生恐怕不方便,况且,主人一向不喜与人往来,故而只留了老朽一人看着这处院子,其他人都搬去前面新造的大屋那边去了。”

“好,我只去院子里看看,还请老人家莫要拒我。”

“好吧,你随我来。”

老丈在前,李七雪随后,推开一个木栅栏门,另一个院子出现在眼前,院子里同样两间屋,造型结构完全与前院那三间屋一样,老丈伸手一指,中间那座,便是他家主人的房间了,只是很久,主人也没见回来了。主人很早便说过,她就是来看看这世界,不会长住。

老人拿起院中一把扫帚,开始清扫墙外飘落进来的树叶,李七雪趁老人弯腰专心扫地,踱步到了那间主屋,窗户支开着,想来也同烟霞居一样要求,人住不住,都要打扫和晾晒通风。

他的目光迅疾地扫过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希望找到确切物件,能够证实阿烟确实在这里生活过。

突然,他的目光紧紧锁在屋内整齐卷起的床榻上,被褥是卷起的,光秃秃的木榻上,孤零零躺着一枚红色的玉佩,就算是闭着眼睛摸,他也能知道,那一块玉佩,便是当年在漠北,自己亲手挂在她颈上的家传暖玉佩。


第三十章      别来无恙

李七雪再次在烟霞镇上醒来,已是五月十七。

他在洞天福地住了一个来月,每日里那老丈与他形影不离,俩人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那个小院,老人很健谈,絮絮叨叨跟他讲自家主人如何教洞天福地的人酿酒,制腊货,腌咸鱼,烧各色杯盘碗筷,茶盏酒器……

李七雪兴趣盎然听老丈讲述阿烟的点点滴滴,似乎看见那个时而懒散时而俏皮时而威严的女子,在这院落里来来往往的身影。

夜里,李七雪数次等那老丈睡沉了,分明已听得见如雷的鼾声,他刚要起身,却又听见那老丈翻身的声音,连带着床榻的轻微响动,立刻将他一颗蠢蠢欲动的心沉入水底。

他不过是想去阿烟的屋子看看,然,无论何时,他只要略略有动静,老丈那边必然会有咳嗽,翻身,等等等等令他头疼的响动。

养了一个来月,有一天吃完早饭,他觉得脑袋有点重,老丈跟他说,去屋里躺一会儿,反正闲着无事。

于是,他就去屋里躺着了……

醒来的时候,他在烟霞居的一间客房里,眼前好几双眼睛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还有一张笑成花的瘦脸,正是檀四。

“哟,您醒了?!”

“我睡了多久?”

“不多,也就三天。您是一顶一的医者,若不是毫无防备,我三哥那点微末道行,也迷不晕您,就像——当初我家主人一样,若不是过于信任,也不至于被您给捅一刀子,是吧?!”

檀四的话,比竹签子戳进指甲里还疼,李七雪面色一黯,却接不上话。

“您挺厉害啊!?竟然能从瀚海绕过镇子,跑到河边去,我们老五一向心软,糊里糊涂给您捡回去,还好,老三看见了。老五为您,跪了七天磨盘。老三也一样,要是我,就给您直接扔河里去喂大鱼,老三竟然还让福叔养了您一个月。如今,您可是恢复了,看这气色,更胜往昔啊!这回,更有力气了,下回还能给我家主人捅一刀子,是吧!”

“我四哥说的也没错,您是高门大户,富贵窝里金尊玉贵的人,我们不过是开客栈的平头百姓,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家主人此次事后,回不回来我们都不知道,我们烟霞居几千号人,往后倚仗何人?听说,您原本有位青梅竹马的意中人,劳烦您回去跟您的青梅比翼双飞,别再找我家主人的事情了,算我求您!”

檀十三说话十分诚挚,词真意切,不像檀四那般尖酸刻薄。然而,听在李七雪耳中,却似乎比檀四的话更刺痛。

如今,他们讲什么话,他觉得都是对的,自己没有资格反驳。

于是,最后李七雪被他们送上前往云州送货的马车,打发了。

……

岁月倏忽,一晃半年多,上元节后,凉州最南边的柔利县,有个卞姓的富户,为着自己老母亲的寿辰,办了场在当地来说还算盛大的宴会,所请不过是当地大户,本地商贾之类,另外还有一人,却是柔利县的一位医者,此人来柔利县不足半年,然医术惊人,一时间声名鹊起,多少富家大户延请去诊病,此人却偏偏喜欢游走在一些偏僻村落,替那些身无分文的百姓免费医治,连药材也是免费赠送,故而深得百姓称赞。

这卞姓的富户,家中老太太突发热疾,四处延请名医无效,打听到这位薛先生所在,抬着一顶小轿赶了三天的路,才在一个三十来户人家的村中找到了这位。三副药下去,老太太精神矍铄,故而卞家对这薛先生极是推崇。硬要在自己的产业里辟出一处院落供这薛先生开医馆,怎奈这薛先生无论如何不答应,无奈之下,这卞姓富户方才说,,母亲过几日寿辰了,请薛先生一定赏光,宴会之后再送先生回去。薛先生倒是没再推拒,不过他说了,他要住在柔利县东头那家卢庚客栈,宴会当日自会前来贺寿。

卞姓富户听他答应赴宴,已是喜极,哪敢再提要求,遂,那位薛先生就住在了卢庚客栈。

说起这卢庚客栈,在柔利县倒是数一数二的客栈,不过柔利县本就偏远,又不经商路,故而没多少外地人来,多是本地人吃吃饭喝喝酒,客房基本常年空着。奇怪的是,三年前,那客栈的老板卢庚,突然大兴土木,将客栈后院拓成了三重,一重普通客房,二重上等客房,第三重,乃是个独院,据说是掌柜的居所,不过,卢庚的家在客栈西头一里地,倒是看他天天早晚都往家走着。

小地方上,大家对卢庚拓宽店面的事情很是议论了一阵,最后的结论是,卢庚的姐夫金正在凉州开着一间大客栈,据说很有名气,卢庚大约是想学姐夫,故而如此,只是,这弹丸小地,客栈大有什么用,得有客人才算。于是,大家背后对卢庚又是一番嗤笑。

这一日,卢庚客栈终于来了客,前后脚住进了两个客人,皆是要上等客房一间,掌柜卢庚喜滋滋跑前跑后忙活着,那意思是,看看,我的客房没白弄。

这两位客人,一位,便是那卞家富户请的薛先生。

另一位,一身素白棉布长衫,身材高挑,据说也是来参加卞家富户的寿宴。

卞家老太太的寿辰在正月二十三,这一天,卞家的园子里鼓乐喧天,人声鼎沸,活像一场庙会。

柔利人喜热闹,谁家大事小情的,都喜欢吵吵闹闹着操办。

卞家富户这边忙着给母亲引见各位拜寿的客人,那位薛先生安静坐在一角,面前案上虽无山珍海味,倒也算有几样清雅小菜,共一壶酒。

卞家的女儿卞婉童,看见薛先生一人独坐,遂穿过一丛花树,来到薛先生面前,先福了一福,后跪坐在几案前,抬手执壶,欲为先生斟酒。

那薛先生眼也不抬,只淡淡道:素来不好饮酒,不必斟了。

这毫无温度的一句,倒叫卞婉童手中执着的酒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恰在此时,她身后不远的一丛修竹边,闪过一个白色的影子,那薛先生此时恰恰抬了抬眉,好巧不巧,竟给瞧见了。

卞婉童只觉得眼前一花,白影闪过,面前的薛先生已不见踪迹。

半盏茶后,柔利县东边铁绳山的一角亭中,两个人对面而立。

“别来无恙啊!”

她笑眯眯地问他,

李七雪此时还有些疑似梦境的恍惚,他犹疑地上前两步,握着了她掩在长袖中的手腕,那里的脉搏弹跳有力,他方始确认这是真的,阿烟她活生生立在自己面前。

这一年来,虽然烟霞居的人都对他说,可能主人没事,但是没见到她的人总让他无法彻底放心,只因为,出手的是自己,他以往的自信在这件事上变成深深的痛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喃喃念着,

“我说过的啊,我不会有事的,谁也伤不了我,你不必自责,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似乎突然之间变得言语十分迟钝,

“我没事了,你可以放心了。听说,这一年你一直在民间为那些穷苦百姓免费义诊,丹泽谷的事情你都没怎么管过。现下我回来了,你可以回去了,不必因为我的事,惩罚自己。”

“我要陪着你!”

“哈哈,如今,大梁局势已稳,我也没什么事情了。原本不打算回来的,可是这一年我也想了想,怕你因为当日误伤我的事内疚,影响以后你的生活,所以,我还是决定回来说清楚,我没事,你可以放心开始你的生活。汀兰本是无辜之人,听说她回岛上的途中跳水了,肖儒派人找了也没找到,真是对不起啊,我原本还想着保下汀兰,因为……她是你的意中人,你喜欢了她那么多年……喜欢的人突然消失不见很多年,然后又突然出现,不知道算不算一种幸运,大概也算吧,总胜过永远错过……”

“阿烟……让我陪着你。”

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像是一个极其悭吝之人抱紧了一件稀世之珍,生怕被什么人惦记似的。

……

夜了,李七雪坐在榻边,看着她熟睡的样子,思潮万千。

他的手试探着抬了五六次,想要掀开她中衣的领子,看看他那一刀留下的痕迹……

几番犹豫之后,他还是鼓起勇气,轻轻掀开她的衣领,他清楚记得当时那把刀因为出手太急,朝上斜穿刺入……

果然,她的左胸前上方有一条寸余的疤痕,像一条肥白的蚕子,卧在那里,每看一眼,就好像他的心也被刀刺穿了一般,引起一阵噬心啮骨的疼痛。


第三十一章      父子同好

卢庚客栈的掌柜卢庚,近两日有些烦闷,整日里锁紧了眉头,不发一语。

前日,他的客栈住进了两位客人,这两位客人住店时各要了一间上房,昨日,那二人却来找他,要换房间。

按说,客人要求换房,他这客栈的客房又十之八九都空着,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那二人要换的,乃是他这客栈第三重后院,那个他一直留着,和自家媳妇亲自打扫收拾的屋子。

这事,卢庚却是如何都不能答应的。

他犹记得,几年前去凉州看望姐姐和姐夫,姐夫那客栈,那叫一个阔气。姐夫家里两代人开客栈,客栈的名字是请了当地一个极有名望的大儒给起的,叫做:金凤居,借的是金玉满堂、有凤来仪的典。取个吉祥名儿,不过是盼着财源广进罢了。谁知,他去的那次,看见“金凤居”的招牌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烟霞居”三个大字,名字倒还罢了,只是那字,于不识得几个大字的卢庚而言,便如一团云雾,难以分辨。

闲谈中,姐夫说,他的客栈现在有了东家,这位东家令他看到了不一样的道路,他对现下的客栈很是满意。卢庚十分疑惑,姐夫的客栈是家传,难道卖了?!

细谈之下,他了解到,这位东家还是有点特别,遂,卢庚希望,自己的客栈什么时候也能加入烟霞居,可是姐夫说了,柔利县人烟稀少,不经商路,在那里设烟霞居,恐不太可能,不过也说了,会向主人提这件事。

卢庚欣喜万分,与妻子在姐姐家多待了几日,便回了柔利县,一回来就开始折腾自己这间客栈,于是,就变成了如今这样,还照着烟霞居的格局,留了第三重后院,按照凉州烟霞居的规矩,亲自打扫主人房间,只是不知这主人什么时候来,会不会来。

过年的时候姐姐回来给父母上坟,他私下问了问客栈的事情,姐姐只说,此事莫再提了,切记,莫要在他姐夫面前谈起那烟霞居的主人。

卢庚不明所以,姐姐却狠狠剜了他一眼,说他娶了媳妇翅膀硬了不听姐姐教诲了诸如此类的话,卢庚知道姐姐的脾气,遂闭嘴不谈。

不想今日,竟然有人来触他的霉头。卢庚是三代单传,自小父母早亡,长姐如母拉扯长大,将他的脾气也养得十分倔,自小一根筋,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

如今,姐夫不提他加入烟霞居的事情还罢了,竟然还有人就是想住那个后院,他如何能应。

那二人说了,今日午后,会来找他继续谈。

谈谈谈,谈个毛线,卢庚十分恼怒,但又不能得罪那二人,卞家的富户上午差管家送了请柬,说是前两日老太太寿辰,客人太多,没有招待好那位薛先生,定于后日单独宴请薛先生,还望薛先生赏光,若能赴宴,则令舍下蓬荜生辉什么什么的一大堆废话。

卢庚收了请柬,着那管家回去了,说是那薛先生出门去了,午后才能回来,他会转告,管家再三道谢之后走了,留下卢庚一人郁闷。

那二人,看着年纪也不大,二十多岁,比自己小不了太多,但那位散发的,明显看着做事沉稳,原来是个大夫。如此一来倒不好直接得罪了,须得想个什么法子。

卢庚思索着的时候,伙计来找他,说那二位客人在前厅雅间等着,说是约好了谈事呢。

卢庚袖了那卞家的请柬,悠悠踱步来二楼靠东边的雅间。

卢庚揭起厚厚的棉布帘子的时候,看见白衣的二人正坐在靠窗的位置,遂他挪过去,坐在了那二人对面。

“卢掌柜,想好了没,那间屋子收多钱才可以住?”那个梳着发髻的笑颜问他,

“这位公子,我那个院子是不能给客商住的,因为……”卢庚没想清楚到底应不应该这样说,毕竟,姐姐说过那样的话,

“为何?”散发的那位问他,

“因为……因为……因为那是我家东家的住所,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给您二位让出来,还望二位谅解!”卢庚终究狠了狠心说了,

“东家?你家东家姓甚名谁?”那梳着发髻的又问,

“公子,东家就是东家,哪里是我们能打听的。”

“可是,我只听说过大梁烟霞居后院第三重是留给东家的,你这鸟雀般大小的客栈,讲究还这么多。”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公子说这话可有些……”

“好,是我的错。你看,你家东家又不在,你索性让我住几天,我走了以后,你再换新的被褥不就好了,谁能看出来,是不是?”

那梳着发髻的循循善诱,像是街头哄孩子的拐子。

“不行!”卢庚一口回绝。

那二人相视一笑,卢庚正低着头,却没看见。

“我二人多出金子,你可愿意?”说着,那散发的从怀中掏出两片金叶子,摆在面前的案上。

“不行!”卢庚头也没抬。

“原来这就是他那小舅子啊,还真是如他所说,是个驴脾气……”

那梳着发髻的轻声念叨着,卢庚听不懂那人在说什么,突然想起卞家的事情,于是在袖中摸出了卞家的请柬,递了出去,

“卞家送来的,说是请这位先生。”

那散着发的,拿过请柬,看了一看,回道“不去”,那梳着发髻的凑过去看了眼,说了声“去”,卢庚抬眼望着二人,那梳着发髻的又说了一遍“去”,卢庚辞了二人出来,差伙计去报于卞家知道,客人答应赴宴了,叫卞家后日来接即可。

半晌无话,红日西沉,客房里传来对话。

李七雪看着已经睡眼朦胧的阿烟,劝她:“你且睡吧,等那店里伙计歇了,我抱你过去。”

“不要,我要自己看看这小子怎么收拾的东家卧房,金正老成持重,他那媳妇识大体明事理,怎么会有这么有意思的一个小舅子呢!?”

“这个是我临时配的,可以……可以去印迹……”李七雪递出了手里的小瓷瓶。

“不用,伤疤又不在脸上,再说了,在脸上也不怕,我又不去相亲,有块疤怕什么,你别费心了,我都说了没事了。”

“后日卞家的事情,你为何答应下来?”

“去,凑热闹……”

说着话,那人已经沉沉睡去,半截身子歪在李七雪怀里,他抬臂搂起她的腿弯,将她抱起来,出了客房,直奔后院最后一重的卧房。

卢庚的这间客栈,只有几个普通伙计,并不像大梁烟霞居各地分店,都配有护院,因此,卢庚万万不会想到,自己白天的坚持,对于这二位来说,形同虚无。李七雪轻轻巧巧就到了后院那处所谓东家的卧房。他弹指开了锁扣,推门进去,依稀可见,床榻俨然。

他将那熟睡的人放在榻上,替她盖好被子,那被子极是厚实,想来西北寒冷,又是冬末,故而为了保暖,被褥做得极厚,想不到这卢庚,竟也有如此细心的一面。

他拔掉刚刚手里那个小瓷瓶的塞子,反过来倒了一些在手掌心,借着微弱的光线探手抚上她的伤口……那伤口,眼见时触目,及手处惊心。

……

第三日,卞家的车马来到客站门口,李七雪携着阿烟的手出门上车。

卞家今日菜肴弄得极是精致,据说是请了县衙署的大厨支的招,卞家在柔利县家大业大,与县衙署关系非同一般,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

卞家富户一边频频举盏,一般旁敲侧击打听些李七雪的事情,比如家乡何处,父母如何,可有妻室之类,不过就是没有明说,含含蓄蓄,李七雪全不接话,权当没听懂。

这时,卞家的女儿卞婉童也来敬酒,她微微敛眉,两腮含粉,一副娇羞女儿态,李七雪冷着脸,没有要举盏的意思,那卞婉童一时倒有些窘迫。

“哎呀,爹,你看这卞姑娘似乎对你有意啊,你要不要娶回去做十九房小妾,你不要的话,孩儿我可就不客气了,娘说了,那算命先生说我们父子天煞孤星命,只要多娶几个,克就克呗,克了再娶。爹,爹,你想什么呢?你到底要不要这卞姑娘,爹!”

席上突然爆出的这一番话,莫说是卞家父女,就连李七雪,也是惊了半身冷汗。他虽素知阿烟淘气,但今天这个事先完全没有铺垫,当她笑眯眯望着他一声爹出口,他差点一头栽倒。

卞家父女听了这一番话,对视了一眼,卞婉童眼里已经有泪花在打转,不过大户人家女儿素来注重仪态,客人面前尽力忍者,嘴角还有一丝僵硬的笑。

“阿烟,莫胡闹,”

“爹,我没胡闹,我如今也二十三了,才娶了七房,万一有什么煞,那七房还不够挡煞的,我很看上这卞家姑娘,卞姑娘,你是愿意嫁给我爹,还是愿意嫁给我?”

大冷的天,卞家富户的脑门上全是汗,他抬袖抹了抹汗,颤巍巍开口,

“薛先生,薛公子,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女子家也没什么教养,不敢高攀,再说,我卞家只此一女,不舍外嫁。薛先生救治家母,感激之心无以言表,您若是看上我家哪处园子,我卞某愿意赠予先生,只是这女儿么,我们还是要留在身边的,前日,凉州那边的吴家,已经托人提亲了,薛先生,见谅了!”

“啊,已经有人提亲了!?可惜,可惜!园子就算了,我家的园子多得数都数不过来,我们家的家训就是:广积粮田,广蓄婢仆,多纳小妾,在这一点上,我们可算是父子同好,秉承祖训。”

卞家富户听到这里,更是胆战心惊,那卞婉童,更是自称不胜酒力,有些头晕,被侍女搀扶回去了。

……


第三十二章      漠北一霸

从卞家出来,李七雪心中有一丝窃喜。

今日之事,依他的性子,对那卞家富户的各种明示暗示自然是充耳不闻,若那卞家富户再啰嗦,他便要直接走人了。

然,阿烟竟然出其不意搞了这么一出,替自己解了围,乍听之下他也是惊了一惊,而后便只有欣喜,欣喜着静静看她表演。

阿烟终究是在意他的,他一路走一路想着,

“今天没跟你商量来这么一出,没吓着你吧?以前年轻的时候,也经常和朋友搞恶作剧捉弄人,比今天这个更……总之就是更有趣罢,那卞家虽然富甲一方,到底和你丹泽谷差距太悬殊,我看你对那卞家姑娘也没什么兴趣,索性就替你拒了她。你没意见吧!?”

“阿烟,我很高兴看到你这样。”

“呃,你这喜好还真是别具一格啊!”

二人一路说一路走,到了卢庚客栈。

李七雪在客栈前厅一楼账房结了这几日的房钱,因阿烟说今日要往凉州去。

柔利县到凉州,不过两日路程,二月的西北,一切都还封存在冰雪里,除了一望无垠的雪原,并无更多可赏之景。

凉州烟霞居倒是热闹非凡,往来客商行旅,出出进进,一派盛景。

掌柜金正在后厅和檀十说着闲话,无非就是去冬朝廷赈灾粮及时到位,烟霞居就没出去那么多花销,但是,主人至今未归,烟霞居的业务,都在悄无声息收紧,京中老掌柜说了,行事要格外低调,不要张扬,切记不可惹事上身。

檀老大特意嘱咐各地的侍卫,守好各地那一亩三分地,另外,着檀十八往各紧要州府的分店走了走,增设了必要的机括。

檀十往凉州一路走得多,大事小情基本由他领着。

此刻,这二人正在闲聊,后院家丁来报,有客到,话未说完,进来两人,一色白衣,一个散着发,一个束着髻。

金正和檀十一个扑通跪倒在地,金正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您老人家,可算回来了!”

“起来吧,说了,不要跪,我回来你哭什么,不乐意啊,我还正有桩好事交给你呢。”

“您说,”金正拉起宽大的袍袖,一边拭着眼角,一边说,

“柔利县有一种野果子,十分可口,可佐菜肴,亦可入药,十分罕有,我打算在柔利县设一间烟霞居。我记得你之前跟我提过你夫人是柔利县的,看看有没有什么熟悉人开客栈的,我们接过来。”

“您是说茨果?不知您还记不记得,几年前我跟您提过,我那小舅子,正是在柔利县开着一家客栈,改日我将他带过来,您瞧瞧……”

“哦,对啊,你是说过,那行吧,就这样,这件事你看着办理。对了,老十,你亲自回趟上都,给鲁叔送个信,我回来后还没回上都,另外,檀老大最近也在上都,叫他来趟漠北,我在漠北等他,有事安排。”

金正和檀十领了各自的差事,出门忙碌去了,后厅只剩下李七雪二人。

“你说要送我来凉州,看我安全你就放心了,如今,我已然安全到了,明日,我便要去漠北了,漠北此时正寒,你离开丹泽谷时日太久,也该回去看看,再者,我安然无事,你也可放下心来,你有你的事情,我也有我的事情,总不能……”

“我陪你去漠北!”

李七雪的语气不容置疑。

“可是,你,是天下第一的医者,你的职责不是一个随从或者侍卫,你的身份,虽然我也不怎么在乎身份这回事,但到底你是大夫,你的职责是救死扶伤,不是服侍我。我四处游荡习惯了,而且,我几十年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不需要别人服侍,我不是这个世……大梁的世家女子,不需要人服侍。你回去吧!”

“阿烟,你还是不肯原谅我没有一眼认出你,伤了你……?”

“我——晕,我真没那么小气,我们其实没那么熟悉,没认出来也很正常,退一万步说,我不会因为你那一刀就死了,再退一万步,你不是还救过我两次么,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阿烟,如果你不喜欢我跟着你,那你前面走,我暗中保护你,不和你一起走……”

“李七雪!李七雪!李七雪!”

“啊!?”

她连着喊了三声,他才如梦初醒似的答了一句,阿烟从未对他直呼其名,这是第一次,他一时有些懵。

“从今日起,你就接替檀七,做我的侍从,如若哪一点做的不好,从此不许出现在我面前,如果有违命令,我会痛快除掉你!”

她的语气像结了冰,李七雪明显感觉到厅中温度骤降,隐隐约约,有几片六角菱花缓缓落下。

她这些年来都没搞懂一件事,人这个东西,有时候贱兮兮的。就比如那卞家姑娘,如果当时不施那条计,而只是一味推拒,一味自谦,那姑娘铁定越战越勇绝不退缩,唯有剑走偏锋,一招奏效。再比如今日之李七雪,若是一味大道理,他铁定觉得你心中有怨气,只是在撒气,不如顺其自然而后诸般折磨令其自觉退避三舍,岂不快哉!只是,万一他油盐不进……不会不会,她心下抖了抖,可没想到还有这一号人,有的人就是油盐不进,她也不是没见过,很多年前有个共事过的人,就是那种死什么不怕什么烫的那种,只能且走且看了。

从凉州到漠北,快马不过三日,她将马鞭抽得脆响,那马是烟霞居从北戎人那里弄来的,漠北军中基本都是这种良马,脚程奇快。

到达漠北烟霞居的时候,已是人困马乏,二人俱是满面烟尘之色。

掌柜廖辰得到消息,迎了出来,廖辰于漠南战事后便派到了漠北。

廖辰见过李七雪,她的介绍却令廖辰愣了一愣,她说,这位李先生,如今是我的贴身随从,替了檀七的位置。

次日,她让廖辰安排人去军中报信,说是午后要与梁渠一见。

午后,梁渠没有等着这位去见他,悄没声儿换了便服,来到烟霞居。

在后院的小厅,梁渠看见了这位烟霞居的主人,她和当年自己刚从罪囚营出来时见到的一模一样,几年过去,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半点印迹。虽然,滇南的事情已经传遍大梁,世人不知真假,只管传的沸沸扬扬神乎其神。然,在梁渠看来,那人永远一脸轻松,真正是个谈笑之间令敌人灰飞烟灭的强者。梁渠对这位烟霞居的东家,从心底里有深深的敬畏。

“你升官了,恭喜啊,听说,三十里铺到凤鸣关一带都垦了农田,貌似还有农庄,谁家的?”

“……王家的……”

梁渠沉吟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

“王家?”

“京中过来的罪囚,王家。”

“哼,还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胆色,谁允许的?”

“漠北县令孙虔,王家送了个女儿给他做了妾室。”

“铁将军呢?漠北军事政事,可都要他的首肯。”

“铁将军年岁已长,况且是初来漠北,那孙虔是凉州人,家中颇有资财,不知走了谁的门路,谋得了这个差事,如今,简直就是漠北一霸,漠北给他搞得乌烟瘴气,不是您当年在时模样了。”

“孙虔,可以啊,不过,他是不是不知道,在漠北,只有我,说了才算,要说漠北一霸,那也必然只能是我!”


第三十三章      凤鸣关前

二月二,龙抬头。

漠北城不大,内城墙大青砖砌就,外城墙夯土筑就,外头包了一整层大青砖,看上去颇有些气势。

二月二太阳刚刚升起,金色光辉洒向青色的城头,安静的街市上,不知谁吼了一嗓子,县令大人遇刺身亡了!

这一嗓子,可比那些家养的大公鸡嗓门还大,陆陆续续,人们从睡梦中醒来,走上街头,议论纷纷。

铁将军得到消息的时候,已近中午。铁将军平日都是将营帐扎在北门外二百里处,甚少住在镇北将军府,

他看见梁渠一脸的汗,再听见这消息,内心倒是一安,孙家这个祸患可算有人给除了。可这刺客,为何行刺孙虔呢?这人虽然在漠北很混账,到底不过是个小小地方官,最大的问题就是包庇了王家。王家那些人,初到漠北之时,吃了不少苦,后来不知道找了谁的门路,跟县令孙虔搭上了。后来,孙虔将凤鸣关附近数百亩新垦的农田划给了王家,王家耕种不来,遂雇了当地农人,时日一长,这王家,便坐享其成了。佃户越来越多,公然修筑土堡,于这边塞之地,俨然大家之势渐起。

这种情况放到大梁任一州县,皆不足为怪。偏偏是在漠北,偏偏又是王家。

漠北近些年实边的罪囚较多,人口猛增,有些无知罪民,隐约听说王家曾是贵戚,大约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盼着王家能够东山再起,此种事情也不是没有过先例,故而依附于王家,甘愿为奴为婢,供其驱使。

孙县令身故的消息在漠北一传开,王家的人便也知道了。

这消息,越传越离奇,越传听着越真实。据说,是有些本地百姓看不过县令和王家沆瀣一气,故而雇了江湖上的人……

二月初三,铁将军上书皇帝陛下,奏陈漠北之事。

二月初十,檀老大风尘仆仆到了漠北。

二月十二,铁将军的大营,来了客人。

“家兄年前来了书信,我铁家的素语清芬能够重入名册,全赖先生之力。想我铁家百年前被剔出贡品名单,先祖含恨而终,百年来后人虽竭力争取,奈何……如今,终于如愿,这偌大的恩情,不知如何感谢先生。”

“顺手的事,你家的素语清芬味道本就独特,遇见了对的人,自然水到渠成。将军不必客气。我此来,是有事相求。”

“请讲,但凭驱使。”

“您是朝廷驻边大将,除了皇帝,谁也不能随意驱使。我只需要两千精锐,替我拆几处破房子。”

“哈哈,这个容易,漠北军对阵北戎虎狼之师尚且不惧,拆房子只不过如探囊取物。何时需用?”

“明日辰时,凤鸣关前。借梁将军指挥可好?”

“好,梁渠,明日你便点齐人马,听先生差遣。”

“是。”

二月十三,子时将近,两条白影,以极快的速度飘向王家土堡。

李七雪二人立在土堡的一角,他大约猜到阿烟要做什么,只是没敢肯定。

“王家的人,一个不留,偏远处那些婢仆,可活一二,你一个人行吧?”

“几百口人……都不留……”

“你回吧,我自己来!”

李七雪还未及答话,阿烟已然不见踪迹,他急忙顺着她消失的方向纵身跳下土堡高墙……

二月十三辰时,凤鸣关前,两千精兵,卸掉盔甲,扛着大木槌,列队整齐。

梁渠今日也是一身简便装束,衣角都别在腰带上,以免影响一会儿的行动。昨天那烟霞居的主人与铁将军谈话,他知道今天是要攻王家的土堡,只是,为何不带武器,却拿木槌,难道真的只是拆房子?王家能同意?他正在疑惑之时,三匹马飞驰而来,马背上三人,两人白衣,一人黑衣,白衣人是烟霞居的主人和他那位随从,黑衣人一亮相,梁渠先抖了一抖,他没看错,此人正是曾经担任漠北军教头的那位神秘人,原来,他竟是烟霞居的人。梁渠是整饬漠北时方始崭露头角的,对于那位教头的恐惧,深深刻在骨子里。那人来了,今日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梁渠不由得想。

等到任务安排妥当,原来真的只是拆掉王家的土堡,不用与人争斗,梁渠这才松下一口气,他这一番表情,都被那位烟霞居的主人看在眼里,那人跟他说,之所以叫那位教头来,不过是想看看这几年漠北军的训练情况如何,没别的。

梁渠和檀老大带人去了王家的土堡,李七雪和阿烟立在凤鸣关的垛口边,极目远眺,是一望无垠的雪原,还有起起伏伏山峦的曲线,那些安静的线条看上去极美,只是,少有人知,这里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

“檀老大当初跟我的时候我就说过,跟着我,可能还不如死了强,他这些年劳心劳力,也没少吃苦。他是凤家的家奴,叫凤煊,他的主人,凤家二小姐,就是汀兰父亲的妻子。汀兰的母亲是东边一个岛上的异族,族中内乱,逃离岛上,和侍女失散,流落到东海,被当时在东海的凤家二小姐救活。凤二小姐留她在府中,原想着替她找寻家人,奈何汀兰的母亲本就不会大梁语言,只能装哑巴。装了两年哑巴,她的侍女四处打听,找到了凤府。侍女给她出主意,说是岛上战乱频繁生活颠沛流离,索性留在大梁,可是凭什么留呢,只能搏命一拼,于是,趁汀兰的父亲酒醉,有了汀兰,凤二小姐那时在外作战,回家就听到这个消息,一时气愤,带兵出征……就是在这里了,凤鸣关,就是这个意思,凤二小姐埋骨此处,还有她未出世的孩子……汀兰或许是无辜的,可是她的母亲不择手段毁人家庭,我喜欢不起来。我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在滇南无意间听到汀兰的乳娘和汀兰对话,才知道那个乳娘就是汀兰母亲的侍女,她还想着利用汀兰的父亲,为祸大梁,这个是我不能容忍的,遂我安排人将她送回了上都……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你我不是一类人,你喜欢这个世间大多数人喜欢的那种看上去很诗意的生活方式,比如,抚琴、作画,品茶清谈之类,你们喜欢着绫罗,饰珠玉。而我,是一个粗人,胸无点墨,身无长物,喜欢和田里劳作的农人闲扯,也喜欢挤在车马行杂物街的人堆里瞎逛。你大概从未见过我这样粗鄙的女子,就好比山珍海味食多了,会觉得杂粮小粥别有一番味道。你喜欢的,不是我,只是这样一种不同于你以往人生的味道,你的人生太富足了,对很多事情看腻了,你内心里真正喜欢的,还是温柔娴雅的女子,就像汀兰那样,所以,别在我身边浪费时间,正经去做你应该做的事,走你自己应该走的路,我们走的,本就不是一条路。”

李七雪没有说话,静静听阿烟说了如此之多,他的印象里,阿烟话不多,这是他认识她这几年来听过最多的话,比这几年加起来还多。

“昨天王家的事情,你心里很不认同,是不是?可是我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情,对于已经威胁到百姓利益的人,或者潜藏着威胁性的人,这是最好的办法。”

王家堡内已经无人了,连个人影也没有,李七雪知道,昨天他亲眼目睹那一场大雪,不过一刻钟,雪花消失无踪,王家堡的人也消失无踪。梁渠那两千人,今天是真的去拆房子,仅此而已。

“我做事一向简单粗暴,年轻的时候觉得,做事要留有余地,可是生活狠狠教训了我,留有余地,不过是给了那些不断想要侵占你利益的人一个机会,让他们得寸进尺而已。你的边界会不断被侵犯,你的利益会不断被掠夺,最后只能举手投降,或者,起而攻之。后来,想明白了这些,做事就开始变得简单粗暴了,发现,这是最有效的保护自己利益的方式。那些读过的书,学过的道理,原来,就是为了让你在被生活教训之后明白一件事,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第三十四章      三观就酒

凤鸣关前的一番话,不过是她将自己的部分看法表达出来,李七雪没有表示什么,始终只是默默听着,末了,檀老大和梁渠回来,道是王家堡事了,众人便一道回了城。

梁渠自去向铁将军回禀今日之事,檀老大和主人,还有李七雪,三人一道回了烟霞居。

次日,檀老大启程去往云州那边,李七雪二人前往上都。

一路上,李七雪并无多话,阿烟似乎在思考什么,不发一语。

她骑在马背上时常打盹,他便悄悄将她抱过自己的马背,让她窝在怀里,踏实睡着。

夜里歇在烟霞居东家的卧房里,她时有梦魇,似是梦里遇到十分惊恐之事,他便轻轻帮她按揉穴位,听见她微微的鼾声,方才安心。

次日一早,她不声不响,好像并不记得夜间做梦之事。

他帮她挽发,她倒很配合。

吃饭时他总要单独去厨下安排,她从不阻拦。他端来什么,她就吃什么,饭食里有淡淡的药香,她从来不问。

她胸前和后背的疤痕越来越淡,她似乎从未着意。

李七雪觉得这样的日子十分恬淡舒适,阿烟说他不会喜欢这样清淡的生活,那只是因为在阿烟之前没有一个人让他有机会去感受这样的人生。

时日久了,他越来越觉得这正是自己几十年来都在内心深处寻觅的一种生活。

……

三月初八,二人一路闲散逛着,终于到了上都。

如今的上都,比之去年,更为繁盛祥和,据说,部分街区已经达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程度。

鲁叔将二人迎进后院,安排洗漱之事,另派人去给羽卫首领景流送信。

傍晚,宫里的小轿到了烟霞居后院侧门口,有白衣人上轿,小轿平地如飞去了。

宫里,皇帝陛下等了许久,才看到那人依旧一副悠闲懒散模样,背着双手,进了他的书房。

今日无酒,皇帝陛下让景流备了素语清芬。

“你倒是逍遥,一走许久。”

“大梁太平,我闲着无聊,就……在外面多逛了一段时间。”

“伤口没事了?”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滇南之事,到底是谁伤的你?”

“刺客呗!”

“你第一次出手的时候可是有一百多刺客,滇南的刺客也是那岛上的。”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呗,没留意,现在不是好好的么,翻什么旧账。”

“是你那师傅伤了你?陶瑾回来语焉不详,竟然说自己老眼昏花,惊吓过度没看见,哼!”

“老陶没撒谎,你不是问过鲁叔了么,鲁叔不敢欺瞒你的。”

“你那老掌柜,插上尾巴就是猴,他越是肯定是岛上的刺客伤了你,朕越是不相信。”

“无论如何,我现在好好的,如果真的我死了,我一定让鲁叔告诉你谁是凶手。”

“油腔滑调!护着他作甚?难不成你真的对他……喜欢他?”

“我护着谁?我喜欢你,你不知道吗?!白瞎了我一片真心!”

“……你……”

皇帝陛下的耳垂迅速闪过一抹红,转瞬之间,已恢复正常。只是此刻,他对面那人将眼睛盯住在茶盏里,并没发现他的失态。

“漠北那边,你要不要考虑换个靠谱的人啊,素语清芬虽然不错,但是铁家貌似真的不适合做武将,另外,那个孙虔,他到底是谁的人?”

“孙虔死就死了,是朕失误。漠北那边,还是要莫华去镇着,只是肖儒,要留在东海。你的眼光不错,肖儒成长飞快,二十多岁的年纪,独镇一方,已是不易。”

“我跟你说过的那位,二十多岁正是四处征战平定四海的时候。有一次敌人攻到了都城附近,他单人独骑,痛骂敌将首领,等部下大将赶到,敌军以为这边早有埋伏,乖乖撤退了。”

……

阿烟回到烟霞居的时候,三更已过,李七雪没有看见那人从轿中出来,倒是迷迷糊糊哈欠连天的阿烟,从轿中摇摇晃晃出来,一个趔趄,差点跌倒。李七雪踏步上前,一把捞住,直直抱起便往卧房走去。

他隐约知道那人是谁,因而更不愿意阿烟与那人走近。那样的人太过危险,阿烟太简单。

……

三月十六,陶子玉遣人来请,说是上都南边的雨晴湖景致不错,邀她一同游湖。

遂,夜幕后,一叶小舟浮上雨晴湖。

陶子玉为了清净,竟然安排人将今夜的雨晴湖清了场,就他二人,李七雪也没让跟着。

“小韩,你这一年杳无音讯,倒也清净。”

“还好,至少没有你在耳边呱噪。”

“你……真的毫无怨言?”

“误伤而已。”

“如今看来,那人倒真是对你一片痴心。”

“三观不同,痴心也消受不起。”

“哦!?说来听听。”

“老陶,你家里妻妾成群,你可对她们任一人有过真心?”

“当然!都是真心!我与夫人两家乃是世交,我二人也算青梅竹马,做了几十年夫妻,我没有对夫人大声说过话,算得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难道不是相敬如冰?既然你对你夫人那么好,为嘛还纳了几房小妾?”

“男子一生三妻四妾,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况且,我那几位妾室,我对她们,十分疼爱的。要星星不给摘月亮。”

“所以说,三观不同。他和你一样,生活在这个世间,从小耳濡目染的是这世间的规则,而我的家乡,不是这样,纵论我的家乡同大梁一样,我也是不一样的人。若女子也可养着好几个男子,你觉得如何?”

“自然不可以,于理不合。”

“不就是了。”

“不过,那人不是一直不曾娶妻么,听说,他那谷中,倒是养着几个女子。你若进了门,依你的性子,他断然不敢再纳小妾。”

“老陶,你想说我是悍妇!?”

“哪里哪里,小韩你温婉可人,与悍妇二字绝不相干。”

“老陶,你可有主意,赶那人走?”

“为何?难得有对你如此痴心之人,这满大梁,恐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敢对你动心思的人。”

“你这到底是损我,还是损我!?”

“哈哈哈,夸你,夸你!”

“主意来!”

“好,倒是有一计……”

“嗯?”

“你找人成亲,断了后路!”

“呃?!貌似也行。”

“自然行!”

……

两个醉汉在小舟上构设一番,岂料不远处,有个白衣人影,正冷眼看着这边。

今夜南风,清风送爽,堪堪将停在上风处小舟上那二人的一番话,尽数送进那白衣人耳中……


第三十五章      谈婚论嫁

上都烟霞居,后院的曲水园子,鲁叔看着他家主人闲闲坐在石栏边,向水里的鱼投食。

“今日一早,李先生向我打听一些事……”

“何事?”

“您的生辰,还有,您家乡筹办婚礼的习俗……”

“呃……干,干嘛?!”

“呵呵,您的事我本不该多言,但是我看着您,便如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古来多痴心女子,却鲜有男子若此,虽说,滇南那事他有错,到底,并非有意。他也确实很是怨责自己,我瞅着,他对您倒算得上一片真心。您自从开了这烟霞居,心里便只装了百姓,装了大梁。看您平素往来之人,倒也不乏佼佼者,可您却与他们称兄道弟,把酒言欢,全不把自己当女子看待。”

“哈哈哈哈!”

“可您终究是女子,将来总要有个依靠……”

“鲁叔,我明白,我会斟酌。”

鲁叔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忙去了。

她倚着石栏,独自发呆。

李七雪午饭后出门去了,说是有事去处理。这倒挺新鲜的,他自从在柔利县遇到她,几乎寸步不离,比檀七跟得紧。一路上的梳洗饮食,照顾得十分停当,她还很是疑惑了一番,感觉这人不太像传言中那般,倒挺适合做个贴身的随从,只是此人身份,这整个大梁,恐怕也没人敢让他做随从,求着供着还来不及呢。大概也就自己了,对他虽说没有呼来喝去,但身边杂事,事无巨细都丢给了他,她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

身边没了那人如影随形的存在,突然有种解放的感觉,她发着呆,发着发着,困意袭来,竟睡着了。

李七雪从医馆回来,进门看见鲁叔,说是阿烟在曲水园子,便径直过来了。

他的脚刚刚跨进园子的月亮门,就看见石栏上的人身子歪成了一张弓,眼见着脑袋再偏一点,就要一头栽水里了。

他心下不由一慌,提气纵身,转眼到了石栏边,将那人的脑袋扶住了。

这丫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人安心,李七雪叹口气。

四月初一,阿烟说要去东海军驻地看看,遂,二人离开上都,取道稷州,前往东海驻防地。

人间四月,芳菲未歇,一路繁花似锦,倒也逍遥。

阿烟一路上情绪不错,时常会哼唱一些他从未听过的曲子。那些曲子曲风奇妙,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听在他的耳朵里,都是美的。

他听过大梁顶尖乐妓的歌喉,觉得那些曲风过于旖旎,不够疏阔。阿烟哼唱的曲子,有一些很是粗犷,有一些又满含悲壮,眼下,她正在放声唱着,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他安静听着,这曲子低沉雄壮,似乎唱的是一位壮志待酬的将军。

一曲唱完,她又接上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一曲荡气回肠,令人回味无穷。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啦……”

歌声响起的时候,李七雪愣了一愣,这个曲子是熟悉的。不是他惯常熟悉的大梁曲子,而是听阿烟用乐器演奏过两次的那支曲子。

原来这曲子竟然也有填词!

“好听吗?看你都听呆了。”

“好听。”

“我要喝水。”

他解下水囊递过去,思绪还停在那几支曲子上。

……

路过稷州的时候,阿烟去拜访了粟末。

粟末此人,倒是不错,就是有些迂腐,拉着阿烟,扯了好多闲话,李七雪极力忍耐,终于谈了三个时辰才结束,临别还再三嘱咐,下次回来路过一定要再聚。

过了稷州界,东海近在眼前,淡淡的海风的味道已经显而易见。

莫华听到肖儒说,烟霞居的东家来访,腰带也没来得及束,敞着外袍就来迎接。

”韩老弟啊,可有一阵没见了,肖将军跟我说,你就是烟霞居的东家,我还不信呢。哈哈哈!你还好吧。”他说着话,一巴掌就要拍在阿烟的肩头,李七雪眼疾手快,手掌护了过去,莫华那一巴掌立刻收了力,轻轻点在了李七雪的手背。

“还好还好。”

几人进了敞厅坐定,莫华多是询问漠北之事,显得很是思念漠北。

肖儒如今沉稳得倒与年龄有些不符,显得过于老气。

说完了正事,二人推杯换盏,开怀畅饮,李七雪不喜饮酒,只盯着阿烟,怕她喝多了,又不能拦着,十分郁闷。肖儒只管给二人添酒,偶尔也饮几杯。

这一场酒,直喝到月上中天,方才罢休。肖儒安排人伺候莫将军安歇,李七雪抱着沉醉不醒的阿烟回了烟霞居。

第三日,烟霞居的人到了东海军营,说是主人有请肖将军。

肖儒进了后院小厅,里面只有烟霞居那位东家一人,李七雪并不在身边。

“如何逃走的,始终没找到吗?”

“当时东海的驻军还未来得及整饬,我派了几个亲信送那人离开,本想送到岛上就丢下,恐耽误时间引起那边事端。谁知,船到水中,尚未走远,那人就跳水了,我派的人都是识水性的,当时就下水找了,遍寻不到,估计,是有人接应……”

“可有证据?”

“不曾找到,后来,我派人在沿岸州县寻了数月,杳无音讯,人间蒸发了一样,十分怪异。”

“没什么奇怪的,什么可能都有,那人多半还活着,尸体也没找到吧。”

“别说尸体,连衣物的残角都不曾找到。”

“那就一定活着。滇南事前,我偷听到,那奶娘跟她说,她的母亲是被苏景骗了的,说是苏景贪图她娘的美色,后来送她娘出府是因为凤二小姐悍妒……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如果那人活着,将来一定要生祸端,你把东海守好,莫华要回漠北去,东海可能要你独当一面了。”

“我能跟您要个人吗?”

“谁?”

“漠北军中那位教头。”

“这个的话,短期内我可以答应,长期的话,要问他自己。”

“您不在大梁的这一年,我跟陛下要过他来,但是就待了半年多,他说基本防务已整齐,就告辞了。可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请教他……”

“好,我回头叫他来。”

“那位李先生,您……”

“你小子也开始管我的闲事了?你少跟檀七混,檀七小心眼,你可是要为大梁镇守一方的栋梁,心胸要有的。”

“我二十二了……”

“哎哟哟,二十来岁,那也是个小屁孩。诶,你成家了没?”

“……暂时还没……”

“好,那等下你不要说话,配合我就可以了。”

“……”

肖儒一头雾水,不知烟霞居这位东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安排人去请李七雪,还叫自己一会儿不要说话。

“坐吧,我跟你说件事,我来东海,不是为了看东海驻防情况,是为了这件事的。怎么说呢,就是,我和小肖,几年前他刚到漠北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是吧?”

她看向肖儒,肖儒认同地点点头,

“那个,我们算是一见钟情吧……”

“咳咳咳……”

肖儒端起茶盏刚刚啜了一口茶,被这一句话惊得呛到了,烟霞居那位东家,伸手在他后背轻轻拍着,他咳得更厉害了,那人却一边帮他顺气,一边继续说,

“你看,小肖对这个事也挺认真,一说起来就激动得咳个不停。那个,我们,可能今年就要成亲了……”

“咳咳咳咳咳……”

肖儒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这一句,又叫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人还在悠悠道来,

“但是,我这个身份吧,外头的人都知道烟霞居东家是男子,所以不便公布,跟你说了就行了,你要随礼我也不拒绝,你要不想随礼那就我请你吃顿饭得了,总之,你我之间,往后还是注意一下,是吧,毕竟,小肖也是我将来的丈夫。”

她说完这句,收了声,那头,肖儒咳得一塌糊涂,简直心肝肺都要咳出来了。

李七雪并无多余表情,冷冷走过来,在肖儒背上轻轻抚了两下,肖儒立时停了咳声。面色也恢复正常。

“既然要成亲了,想必聘礼也下过了,肖将军?”李七雪淡淡开口,

“……尚……”肖儒不知如何回答,看向那位烟霞居东家,

“我们不讲究这些的。”她替他回答了,

“在大梁,聘定女子为妻,是要有聘书,聘礼,还有媒证,肖将军可都有?”

“我们不讲虚礼,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因为,我有!你已是我丹泽谷女主人,是我在天历十五年就聘定的妻子。肖将军出身世家,竟然连这都不懂么?要强抢人妻,作为朝廷地方大员,是何道理?告到天子面前,我也是有理的。”

“……”肖儒愣住了,

“你……瞎说什么呢?我怎么不知道?”

“你可以问檀七,那块暖玉佩是我家传之宝,那年冬天在漠北,你接受了我的玉佩。只是你向来只关心那些闲杂人等,从不曾将我说过的话放在心上。”

李七雪说完,眼睛一瞬不瞬望着她,肖儒也将目光投向她。她抬起手,隔着衣服摸了摸领口那里的一块东西,正是李七雪口中那块暖玉佩,他一直都跟她说的是,那暖玉佩是为了辅助治疗她的寒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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