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抚摸
文/董赴
山水抚摸我对山水的热爱,由来已久,倒不是为了映证仁者、智者的一说。我以为能长久保持的人,必能领略更多的灵性、旷达与包容。
绕连队而过的小溪,冬日里结满了冰。这儿、那儿的冰面垮塌着,贴覆了枯枝枯叶;透明的聚满气泡的、发白的冰层下茸茸着冰晶,还有阴湿的沙。天暖的时候,冰层的边缘,成舌状逐渐融化在沙岸上。到了夏天,清清的水折射阳光和沙砾,看得清倏忽的游鱼、透明黑项链般挂着的蛙卵和芦草变粗的根部。沿岸沙枣树、柳树张盖垂拂,钻天杨的叶子粼粼闪闪——刮风时叶背翻白,根部麇集着木耳。
山水抚摸那条作为干渠的南干大渠,陡起的堤岸的沙土层深厚。傍岸粗大的胡杨皲裂的皮上渗出焦褐状的树脂,蚂蚁们来来往往,绿色的叶片尖形,薄、密,枝条围拢。夏日里游泳的孩子不少,男孩一律光腚,扑通扑通渡过桥洞,又趴伏到沙上。木桥架着原木和红柳,有一些破洞,可以看到水流。水流和缓清碧,温暖得足以让人融化。退水的时候有人拦了网,网起了人多高的鱼。
山水抚摸我后来常常回忆起那些在水边度过的日子,总觉的它的抚摸令人难忘。直到家搬到了山区,并逐渐和表面光秃、背阴处松林蓊郁的山峦熟悉了为止。山区不乏水,骤雨过后,空气里溢满草的气息和泥土的味道。河道沿山脚蜿蜒,高处的石岸壁立,汤汤的水泻下坡坎,溅起雪白的浪花,满布卵石的河滩一路延展至低矮的丘陵地带。除了冬季,河道的喧响充斥每一个角落。涨水时,石块隆隆滚动。从河心的巨石上跳跃而过,是需要勇气和技巧的。入夜,黢黢山影里不懈的奔流和响动,一轮月色柔辉的点染下,在展宽的河滩里柔媚成条条闪亮的弦流。晨光中,不时坍塌的河岸背着阳光,升腾起蓝色的烟蔼。山腰处带状的水流,沿路开满了的渠口在沟底或坡面哺育出茂密的灌丛和一块块金黄的麦田。水是雪水,冷,急,清澈。
山水抚摸含矿的山大概植被多被埋在了下面,线条硬崛。高处的山脊映着夕阳,巨石堆垒,剪影如城堡。阳坡沟壑条条,草皮沿土层一层层生长,类如鱼鳞。有水的沟道里,野玫瑰、刺棵里常有鸟雀停栖。另一面松林茂密,褐色的松针下盘结着爬满青苔的根茎和一丛丛蘑菇,濡湿的草地上温润透明的地衣贴覆,到处是党参、马兰花和不知名的植物;长长的草尖,蜗牛蠕动。下完雨后,山尖虚虚绕一圈白汽,经久不散。
山水抚摸山色如此多变。页岩的山头阴雨时紫红;有草的山头褐黄中涂绿,落日又把它涂得绯红;满布松林的高处悬崖陡峻,墨绿的林色映衬雪的洁白。破碎低矮的丘陵,有的曲线柔和、灌木丛丛,有的光秃秃密密排列齐整肃穆。而在多雪的冬天,一律呈现蓝色的阴影。风化了的小红山,奔跑时碎石哗哗没过脚面;开山坠下的巨大石堆里,一脉清流漫过涧石。阳光和暖的天气里,躺在草坡上可以看见高处的羊群散落着啃食,布谷鸟鸣声悠扬,峭拔的雪冠在蓝天深处和白云毗邻而居。
山水抚摸我每每在回味中总是讶异它的丰裕和贫瘠并存。有的山顶处巨大的塌陷的坑冒着烟气,是仍在燃烧的煤层。七八月份的采菇季节背着篓子的妇女驮满松林里的物产,穿着冰抓的维吾尔人拖着粗大的原木、成麻袋雪莲和一两只吃雪莲籽的肥大的雪鸡。肉味鲜嫩的呱呱鸡,比麻雀大的山雀,顶门一团红的红冠冠,羽状冠的啄木鸟,翼展两米多长时时高空盘旋的鹰,成群结队骚扰打谷场的野鸽子,还有叫不出名的各种鸟雀和翩翩彩蝶。麦地旁反刍的牛,山道上蹄铁敲击火花的马,昂声大叫的驴,春天野地里脆生生的萝卜缨、灰灰菜,丛生的黄连,一坡坡尖翘的麦芒,六月里粉红的杏花,树荫下挺立的鸡腿菇,菜地里荚肥的大豆,裹着泥块的土豆、卷着叶子的包包菜、用于冬储的大白菜,羊皮口袋酿制的酸奶,一毛钱一碟的酸辣凉粉,飘香的手把羊肉,农闲时奔放的维吾尔族歌舞,悠扬的冬不拉琴声。
山水抚摸还有山道上络绎不绝的运煤车,充满故事和哀伤的坟地。形形色色,山里山外往来生活的人群。穿胶统满身煤黑的矿工,拉着一板车煤的壮健女人,有悖于常礼的婚姻,山里孩子的朴实和蛮勇,夜里此起彼伏的狗吠,有能耐的人的远离,还有充斥其中的外遇、吵架,殉情、为情杀人和塌方、瓦斯事故频发的惨烈、寡妇的路嚎、棺木的沉重,人与人之间的不和,进城后对沟道的疏远和忘却,以及许许多多以后的人和事的延伸与我的获知。我常常想:这是我的山水,而这文字是我最深的抚摸。
山水抚摸一生中经历再多的人和事,其实不过是河流的每一个瞬间。但身历其中的人知道,它浑浊的河水或许并不妩媚,它湿腥的气息却包裹了诸多丰富的所在。隆起的山体,展宽的河滩,山水以自己的语言形态诠释了生命的丰富、交融和律动,而下游奔淌的则是我们血脉的延续和情感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