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乐之美
年少之时,所爱多是清新、轻快或者华丽、柔曼的乐曲,大约就是所谓“靡靡之音”,流行歌曲自不必说,邓丽君、蔡琴、梅艳芳、王菲,彼歌歌我心,由衷爱听;器乐曲多听丝竹管弦之乐,《春江花月夜》、《二泉映月》、《高山流水》,等等;戏曲也只爱黄梅戏、越剧等婉转柔媚之类。阅历渐丰,入世渐深,心绪感悟亦渐沉静,当年的趾高气扬华而不实渐渐接了地气,不知不觉间,趣味渐变,原来感觉简古、沉闷的乐曲,越来越入心了。
一
偶遇一本书——《古乐之美》,书本厚厚的,黑色封面上,白色行书的书名小小的,素朴清简,书页里面像笔记本一样夹有一条细细的黑色丝带,让人联想到“芸签”的意思。如此封面装潢已让人爱不释手,而文笔的古雅与丰赡的文史乐知识,让捧书阅读也充满了美感。
听古乐,常是看着古琴曲、古筝曲、二胡曲、洞箫曲、笛曲等等随心挑一种,只是觉得不同乐器音色不同,听来亦各有所感情思不一,动心移情的只是乐曲本身,而乐器,只是“器”而已;读汉魏诗,古乐府中那些横吹曲、清商曲、郊庙曲、相和歌、燕射歌等,读到的只是古朴典雅的文字,彼时的作乐之器,向来隐匿于文字之后,看不到,听不到,几近无感。
《古乐之美》,却非从古乐曲之美下笔,而是从古乐器入题。金石土革丝木匏竹,乐器之材出自山川旷野,匠心赋其形,律吕调其声,生发天籁之音,描摹万物情状,与天地人伦造化阴阳四时节气相合相彰,黄钟大吕,五音七声,雅颂之乐之庄敬,郑卫之音之绮靡,皆成于钟磬鼓籥琴箫笙篁,“匏土革,木石金,丝与竹,乃八音”,蒙书《三字经》中的“八音”,于此终于从七声之后浮出,与乐曲一起承载起了情思与性灵。
青铜编钟王者之声,恢浑庄严;泗滨石磬贞质玉音,凝重清越;鼍鼓震天,激荡起一个民族的勇猛血性;夕阳萧鼓,让清丽淡远的山水风物净化人性的纯美,笛声清远如高秋旷朗,角音呜咽如黄沙秋草,锣鼓喧天,张扬着漫天喜庆,丝竹和畅,叙说着平安喜乐;巍巍庙堂掌教天地人间,以钟鼓管弦同奏钧天大乐宣扬无上威权;江湖林下远离红尘纷扰,以梵钟木鱼敲断七情六欲,敲出清净和雅;世间哀乐生死,皆可赋之于乐,赋之于诸般乐器,同之歌,同之舞,舒解家国山水千般情怀离合悲欢无限情思。
古乐之美,成于传响千古之古乐器之美。
钟鼓高悬,千秋万象;琴弦一拨,天地阔远。
二
流行音乐千千阙歌,如春日走马繁花过眼,各花入各眼,动人心性处如饮醇酒,高亢低婉恣意纵情,喜怒哀乐忧思惧,七情六欲皆可入曲,唱过了歌过了,正如酒醒冷月秋风中,一切回归平常风过无痕,虽不足使人抛却妄念归于清净庄严,却如欢宴豪饮,不藉此无以浇胸中块垒无以慰平生情怀。正如两千年前之桑间濮上郑卫之音,世世为人所非于国无补于民无益,却为上至君侯下至百姓所爱,俗乐自有俗乐之得人心处。奥斯卡百年金曲中,多少俗乐,在时光流转中,历久弥新传唱不衰,化成了经典,成为大雅之声。
《史记·秦本纪》秦穆公曰:“中国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凡音乐通乎政,礼乐教化,是中华文明千古治世治民之大道。在文明深深处,黄帝之《大卷》、尧之《咸池》、舜之《大韶》、禹之《大夏》、商之《大濩》、周之《大武》,六代大乐,从来是华夏历史中等级最高的雅乐,与天地同和,化兆民归心,孔子适齐闻韶,曰“尽美矣,又尽善也!”虽然早已湮灭于历史云烟中,但其后世代相袭的殿庭飨宴之雅乐,乃至乐府衢陌之俗乐,在岁月长河中,都渐渐地浸洇入厚重的历史感和人文气,化成了后来人的骨气与血脉,溶入了魂魄与性灵中。
庙堂之上,紫阙之中,雅乐以其礼仪教化之正统成为华夏正声,祭祀乐、朝令乐、宴飨乐、导引乐、行幸乐,如明清大典之中和韶乐、丹陛大乐,古朴醇茂,於穆熙和,金声玉振弦歌干扬,千秋之下,几渐式微,而终于风流百代传响不绝,乐声起处,依旧如风行草上,君临天下,德音浩荡,万物向化,天地和谐。
林泉之下,殿阁之中,《高山流水》古琴曲中高山巍巍江河洋洋,《十面埋伏》琵琶曲里慷慨悲歌英雄气短,《汉宫秋月》清冷寂寥怨慕缱绻,《广陵散》荦确激昂块垒不散:《胡笳十八拍》凄楚怨叹浩于长空,《秦王破阵乐》撼天动地气壮山河;《霓裳羽衣曲》华美雍容歌尽盛世升平,《春江花月夜》箫鼓悠扬一江花朝秋月;《平沙落雁》鸿鹄高飞,云程万里,《二泉映月》幽寂空蒙,悄怆入骨……
《史记·孔子世家》载:“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由此而下,传世古曲皆秉雅颂之气,育化人心,养人心神情志,使净、清、正、和,使家国安宁,天地有序,成为大汉民族人文情怀葳蕤昌盛之源薮。
三
太平盛世,处处歌舞升平,百般作乐热闹喧嚣之中,京剧以其音韵醇厚、气势宏美、慷慨壮烈与家国情怀,不经意间焕发光彩,复兴其两百年的昔日辉煌,在高高的戏台之上,用华美的唱腔身段,华丽的汉家衣裳,忠孝节义的演义传奇,正统的华夏锣鼓丝弦,如润物无声之春雨,滋养着欣赏者的心神与气象,传扬着五千年文明绵延不绝的精魂与魅力。
喜欢青衣的蕴藉端丽,譬如张火丁的程派唱腔,含蓄雅致,温婉坚贞;譬如李胜素的梅派唱腔,甘醇方正,洒脱富丽;喜欢著名花脸袁世海的高亢激越大气磅礴,喜欢裘派名净孟广禄的刚柔相济洒脱秀密;喜欢余派传人王佩瑜的阳刚潇洒酣畅淋漓;喜欢当下京剧的舒展大气,也喜欢当年老派京剧的斯文规矩……
那些传世的名剧,《文姬归汉》,《贵妃醉酒》、《霸王别姬》,《失空斩》……沉沉浸淫耳濡目染之下,经典的唱腔唱段,优美的舞台神韵,不知不觉中,会让你变成更具艺术气息更具人文情怀。
曾见过一个说法,北京剧南昆曲,京剧方正大气如日月朗照江河浩荡,而昆曲,典雅细腻如泼墨写意金绿山水,唱腔轻柔婉曼水磨缠绵,管弦华彩悠扬荡气回肠,古典文学派的曲牌与曲文更让昆曲成为儒雅的文士娱乐小众娱乐高尚娱乐,檀板起处,歌台之上美人美曲如风飘逸似水潋滟,氍毹风流,美轮美奂。
也许如我一样,很多人初识昆曲,都是从《牡丹亭·游园》开始的,年少之时看电影《桃花扇》,后来看王祖贤的《游园惊梦》、老版《红楼梦》,一曲《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二胡琵琶笛簘和鸣余声绕梁百转千回,如惊鸿一现惊艳耳目,从此昆曲从此成了心头好,成了妙不可言说的斯文之乐。
中国戏曲,种类流派百花照眼,惟昆曲以其广博的古典文学、古典诗学、古典词学、古典音乐学、音韵学、古典舞蹈学、历史学、戏剧学等深厚的文化内涵,元明以降六百年来,成为“百戏之祖”,成为阳春白雪。
京剧昆曲,一花一雅,皆是国粹,个中之美,可谓赏心悦目养情怡性,昆曲《牡丹亭》唱词“不到园林,不知春色几许”,园林深处,自是良辰美景,嘉会良遇。
四
舜帝南巡,手挥五弦琴,放声吟唱:“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史记》中记载:“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南风》之诗者,生长之音也,聊聊四句,平和德音,可以安天下之民,“大乐与天地同和”,正是古乐之真谛。
“士无故不撤琴瑟”’,乐声之中,修正心性,如是,何不让琴瑟之声,长响于耳间心上,古往今来,绵绵不绝。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听雨的境界与况味,一如听歌赏乐,一路行来,乐声,已是越来越醇厚中和,沉稳安宁。
古乐之中,有天地清和,有万物和畅,有楚骚汉赋之韵,有唐诗宋词之雅,那是入骨的优游与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