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
当繁忙紧张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在盼望与抗拒的海啸中,过节了,又过大节了,恨不得把积攒汗液的办公室搓揉成废纸球对着神圣的自由临门一脚。然而,与之伴随的一个问题却又扑面而来:要不要回家?要不要在家中度过整个假期?而对于一个早已习惯了羁旅天涯的人来说,在家,在彷徨的老屋内,在风吹日晒的故乡的原住所忽然住个若干天是一种奇异的状态。
一棵作揖千年的古榕树匆匆抖落栖鸟和浮云的眷恋,不遗余力地蜕变回小树,最终蜷缩成青涩的树种,安详地依偎在仁慈的地母的怀里。你能想象,按理应是这种感觉吧?
中午一到家,母亲便递给我一双蓝面白点的绒拖鞋。我说我不是一直穿的红面的吗,她才缓缓反应过来,说“咦,好像是啊,家里是有双”,但一转身却陷入了记事本的漩涡之中。
只见记事本泛黄的扉页一张张从容掉落却又继而上扬像能托起凡人的生死一般。于是我只得悻悻地穿上这双新鞋,仿佛踏上了淡蓝的冰封的湖面,挥手的光晕是星辰在擦拭阴晴的极昼。
客厅里,三菜一汤,其中一道菜还只是腌的一条香肠切好了简单热了下。父母本身很是节俭,吃的又少,淡淡地说他们平时吃的比这还差咧,都是随便糊。这句话每次回家我都听到过,但却如同能紧锁上我小房间的门,听见了便不好装听不见径直溜进自己卧室狂欢。我朝他们望了眼,好像能望见他们青菜香肠似的将来,遂赶紧埋头把饭泡上汤吃掉。还是那个味,量少,寡淡,像北方四四方方的花白的冬天,半出家,离群索居,衣衫褴褛,在西风里搓着红萝卜似的手吹开万里的黄沙,和公司食堂饭菜的玉体横陈形成对比。
固然是没吃饱,怀旧的胃液在大海的沙漏里反复倾倒成礁石的幻想曲。但又并不想加饭,坐那用手机紧锣密鼓地看了两个多小时的美剧。接着朝厨房注视了会儿,澄镜似的瓷砖上有几根粗短的白发在超然物外的一隅荡着虚实相生的秋千,有风飒然。
看到父亲把我这次送给他们的一盒盒北京糕点外面又套上一个别的礼盒的包装,我忍不住问:“你这是在干嘛啊?”
“不干嘛。”父亲长长的眼睛瘫开到结霜的两鬓,蜡黄的面色被午后阳光蔓延的阴影盖成一声叹息。
这是几个意思?不喜欢我送的东西?你要做什么?
只见他徐徐把几盒糕点放进一个不知哪以前吃剩下来的新的大包装盒里,放在一个大卧室的门角边。
你要包装早说啊,我还嫌带回来麻烦特地把外包装拆掉。但是要包装做什么,你们不拿来自己吃吗?
我一边烦躁地想着,一边挤出一滩洗发露。
在家的感觉,是一种奇异的慢。
当我在浴室一点点挤出那钟乳白的洗发露,静穆的窗外已是飞雪对灿若星河的精神文明的跪地摸索。当忧郁的折耳猫蹭过我小腿还意犹未尽之时,这些祈祷之雪漫过孤苦的足印,随和的深绿的灌木丛,端庄自持的游乐设施和远方与天神深吻的自由的村庄。温柔的酒心巧克力的树枝被无情的裱花奶油绣球的积雪压断,埋葬在胡萝卜和肉桂相互吹捧的圆柱形蛋糕体里,静待三月兔倒下最后一杯清浅的拼配茶。
我能喝吗?这是什么味道?
我思考着,好不容易洗完头,半干不干的分叉的发丝末梢登时“啪”地滚落一滴水,光滑的重量与岑寂的温度交相辉映,尚有几缕柔软的厚度在一本名著被束之高阁之际大放异彩,于通灵的仿古砖的舌尖上流连忘返。
吹吹头发走过来吧。而当我低头一次次涂上珊瑚红的唇釉,卧室里婉转的镜子却撕开了默片时代的折角的扉页,在虚妄之处呈现出一个高瘦的奔三女人,生拉硬拽着黄昏巨大的幕布。在与云影依依惜别的铁锈红的断桥上,纤尘不染的雪花闭上深邃的命运之眼,兴许在苦思冥想:文明,古老文明的发源地到底在哪?古往今来,圣贤乘风破浪披荆斩棘带来了文明,文明点亮了光明,驱逐了黑暗,却没能渗透进每个人的心田。兴许你觉得野蛮的行为,在别人眼里却还算是文明,不值一提,甚至是理所当然的。大至全世界、国家,小至家庭、个人,一个孩子在家的时候,被长辈如何对待,难道不应从中看出文明的痕迹吗?
你以为高朋满座,主人手中的杯子会盛满仙玉琼浆——文明的味道,然而杯里却空空如也,满坐寂然。
而当你拿着悠长的茶匙往无知的杯子里旋转一周,黄绿相间的茶香如同一枚坠入永恒地狱的胸针,被轻轻别在下午茶前的一分钟:秋雨低头将路人的伞串成一条明灭的江河,在山川凝碧的肌理上挥洒自如。
只见父亲小心翼翼在厨房下面柜子的一角翻了好久,比划着我送给他的那份礼物的那一个个包装盒的大小,最后翻出另一个看上去有些陈旧的大包装袋。
“XX,这次礼品准备不够。先前A突然登门,我们一直以为他们一家在海南,所以原来那些要送B的给了他。”母亲也走过来了,高举守夜人之灯的目光能将那些糕点再翻炒一下,“过些天我们见B,你给我们这些的,我们给他了哦。”
有些话听上去很轻,但却是一盆结实的冷水,把头发打湿到耷拉的眼皮上,让人醒悟。仿佛城中村的千门万户不约而同地大开,遂几只老鸦从蛛网的屋檐飞起哗哗抖落了太阳的羽毛,每一片都是生活的休止符;灰头土脸的我试图在这纷至沓来的羽毛中寻觅一个支点,可这注定被闲言碎语埋没。
我也想假装我还镇定自若,假装我对在家的唐突和意外了如指掌,假装我的心性已修炼成佛,可这份假装又有何意义?!假装真假!
几乎是一瞬间,我捶了下桌子。失语的杯子在失聪的桌上醉醺醺地跳了支舞,终于摔下来了,好一个粉身碎骨。
什么?这是什么完美的策划?
把我精心挑选的包装下糊弄下给别人,凭什么?
那你们把我送给你们的东西当成什么了?
我恍若看到了愤怒和难过在赛跑。难过居然穿着一席酒红色的露背长裙,蹬着一双10厘米跟的系带高跟鞋,每象征性地跑几米就低头调整下鞋子。而粗壮结实的愤怒却脚踏风火轮,面无表情地站在终点,吓得鸟兽四散。
就好比划船时不小心撞到了石块。可是即便看到船底有个不大不小的洞,我却还是想抓住船桨,孤烟绕指的对岸转动湖水微褶的裙摆冲我莞尔一笑,嫣然无方。
“这是我给你们的礼物啊!”千言万语蓦地从我番茄似的面部的所有毛孔里喷薄欲出,可最终只出口了一句话。
如果一个人在你面前树立了绝对的权威,那么对他而言,再多的解释都显得苍白,只会化作嗡嗡的苍蝇。这话就像寒风中的一串迅速变凉的糖葫芦,字与字之间本如山楂果被糖稀粘滞相依,而当你心无旁骛地站在欲雨的天台边缘舒展围巾一甩手,通红的果子便滑滑梯一般顺着纤细的竹签掉进了便便的市井之腹。
小时候就知道你们喜欢做这种事,但是这次干嘛拿我送给你们的礼物顺这种破人情?有没有点尊重?
“这下可以拿来送B了。”他突然眯起双眼,含苞的灯光将双眼带进微醺的风中,或许完全睁开眼便是横扫山峦的风将风筝线扯断,任风筝与鸟雀为伍。只见他舒了口气,掂量着被他精心包裹的我送给他们的“礼品”,这竟成了他的“作品”。
那我还有必要以后再送吗?不送,是没礼貌和不知感恩;送,最终也不是落到他们手中,而成了他们施展人际沟通的道具。在家的感觉,是一种奇异的无助感。
进退维谷!要生气,却不能真地向长辈发脾气。可我也不想好声好气去沟通了,跟一些永远觉得自己决策正确的人根本无法沟通。所以谁来帮帮我呢?让我不仅能说得头头是道还能让父母心服口服,估计以我的地位是不能撼动他们心中真理的常青树的,这个得父母的父母出场,动辄声色俱厉的教科书式批评才会让其承认自己有错。
何况,我也老大不小了,不是十年前。十年前只要在家,无论是周末还是寒暑假,几乎天天吵架,那时人们把那个年龄段的那种行为叫叛逆,叫逆反,叫任何他们觉得可以全权归因于孩子幼稚不懂事的专有名词。那么,十年后的争吵又意味着什么?一个人,难不成还叛逆一辈子?剑拔弩张,他自己不觉得累吗?
以前总觉得多半是因为我生性敏感、缺乏耐心、脾气暴躁,才导致我和父母多年关系不和,可渐渐地,我发现也不尽然。老屋,果然是他们的领地,想摆脱倒也不至于,但一旦入住,不少年轻人却成了这种体制的受害者。
我就这样撇着嘴,忽而看到嘴角粘着个稚嫩的白点。低头,才发现我碗里的泡饭还剩下一半。一个午饭居然到现在都没吃完,大概也因为不怎丰盛吧。
而恰是这些在家日常准备的一日三餐,最能揭示这个家庭的经济基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理论如果套在家庭这个小单元上,无非就是指会决定家规家法、家长的行事风格等等。这样推理没毛病,但是经济基础不好难道就注定了家长会不理解孩子、不尊重孩子意愿?成年以前你们想大事小事全操办我几乎从不发声,可成年以后,父母只有适当地缩小其管辖范围,全家的幸福指数才会直线上升。
旁边电视机依然在中午12点左右的时间段准时出来摩拳擦掌,新闻频道主持人一本正经的解说声能将这碗里剩下的一粒粒熟米变回生米,再变回无边的疲惫的稻田。此时,母亲就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语言的惊涛骇浪从她嘴中冒出将电视机屏幕拍打得一闪一闪,而满是老茧的双手会按在大腿上有如落叶归根般服帖。虽然她对新闻类电视节目的兴趣远没有法治类和相亲类高,但是她多半是会顺着父亲的。
当然也包括这种人情世故联络的方式,她是默许的。甚至我怀疑,这个主意,一开始就是她出的,因为她以前还做过很多不尊重我意愿的事,比我爸做的要多得多。
窗外,只见一片蜷曲的落叶驾着无穷的日光跳入翻着乐谱的湖水,惊起一帘月光初照,轻舟离经,芦苇叛道,倒影是星星点点的楼与塔在云翳下旁逸斜出。再顺着那片叶子往上空看去,沉浮的银杏树的钢琴键已将这无人清理的院子信手弹成一首半黄半绿的曲子,哀而不伤,在深沉的背影里摇曳着银色的虫鸣,如同将一封封沉甸甸的往事递给一个哇哇大哭的新生儿。接着,两片,三片,更多的叶子掺着黑白的头发落下了,麻雀时聚时散,将尾巴翘起肚子鼓起,从不羁的暗处跳到不枉的明处,再由明处跃到更明更高更寒处,锦帽貂裘不敌古城新雪,当现实之叶日趋枯黄时总有回忆在火炉边流光溢彩,夜不能寐是大海对星辰的向往。他们也从不思考今天吃什么、明天吃什么之类的难题,总之,他们是完全的胜利者,气氛的制造者和破坏者皆是他们,无人指摘定义着自由。而这些落叶终究没飘进窗内,该属于外界的怎会轻易入室,尤其是进这种墙体在微开裂的老房子。
那么,在家的,可以飞出窗外吗?大多数情况,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难道也无法走出原住所吗?还是这住所本身,就是一座迷宫?
我以为,我在家的感觉,归根结底都是一种奇异的不平衡感。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孩子处于失重状态,人微言轻,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无可阻挡,无可非议。以至于连孩子想抒发些最正常的情感,都受到了阻碍,长此以往,正常的也变成了不正常,不正常的只会更加不正常。
在家所感,慢,其实是找不到时间;无助,其实是找不到方向;不平衡,其实是找不到分量。而最可怕的莫过于找不到分量,这一切的一切甚至可以都归因于找不到分量,父母的住所内当然父母说了算,我在他们心里,好像还定格在十年前,历历在目。
龟缩在这样一个小地盘,无论年轻人说什么做什么,父母貌似都可以用“我那么辛苦养你那么大了,你居然还……”或者“你难得回家,我们好吃好喝招待你还要怎样”给堵住,一句话成了五指山够压你五百年。父母在有意无意间过分强调父母的职能和权利,是导致不平衡感的一大因素。孩子能用什么话反驳呢?稍一违背他们的意愿可能就会背上“不孝”。是,养育之恩和招待固然不容忽视,然而除去光辉的养育层面,它的底层难道不是由一件件小事堆积而成的?那才是生活的真相,而不是书架上一本本浅谈教育的书。且真理并非一直掌握在园丁手中,因为它不是花,而是雨露,对万物应该公平。假如父母秉持简单粗暴的原则,让很多小事都出现了问题,尤其是理解危机和信任危机,让孩子和父母间渐渐产生间隙,那这份养育的地位恐怕也会显得尴尬。
养育不是目的,不是终点,更不是给为人父母者在家树立权威的权杖;同样的,被抚养者不是父母的工具,不是机器,更不是其高调炫耀的资本。它本身是个不急不慢、相互磨合的过程,首先旨在增进感情、培养亲密关系而不是让孩子成龙成凤,这点和饲养宠物很相像。换位思考是维系两代人平衡感的奠基石。这种平衡是动态的,仿佛两个体重有差异的人坐在跷跷板两端,那难不成还跷不起来了?在你把孩子说得一无是处,无视他的解释之际,有没想过当你还是个孩子时,要是被父母全盘否定,作何感想?现在经常出现什么孙子喜欢爷爷奶奶辈、而与父母感情淡漠的现象,虽然爷爷常念叨怕孙子不好这个不爱那个有溺爱之嫌,但人家肯定是站在孩子视角上思考过问题的,这样第一代在家,第三代肯定是欢迎的,他们之间有一段平衡的关系。不然只要孩子在家,瞻前顾后,与父母共同进餐不如兀自咀嚼残月,琴音洗玉,不绝于耳,匍匐在指针扭曲的表盘上由寒风吹彻,对他而言就意味着束缚和不自由。而在外,远离了父母戒尺一般的说辞和理论,倒是能将性情的气球放飞到彩虹边,让晴天将雨天照成心底最不倦的瀑布。
它也不应是纯流程式的生产线,没有建立起有效、稳定沟通机制的养育容易产生不可调和的家庭矛盾,甚至越蓄越多直至溢出平衡池。在外遇到风波,人们会说家是避风港,那要是在家还遇到,那哪才是避风港?可以向朋友倾诉,但是朋友极少能参与到家庭关系调解中,所以本质上说仍是无计可施的。大家都想把心里所想一吐为快,但是为何说不出几句呢?是不敢还是不想?抑或早已预料到年少的自己会在父母的“俯视”下输得一败涂地?而与地位比自己高的人想畅谈心声从本质上说近乎不可能的,父母不愿放低姿态的情况下,你还得刻意垫高。高高在上的父母辈说得都对吗?就算全对,这种在生活中较真的行径也会给孩子造成压力,在家如考场,做事得准确,速度还得快,生怕没得满分。其实没有什么是绝对的,绝对正确无异于绝对错误,较真是对完美主义的错误应用,只会让不平衡感加剧。
于是在家会变得不自在,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成了煎熬与负担:一下子周围缺失了交心的人,却多出了可以“为所欲为”的人,凌驾于正常的关系和边界之上。根基尚不发达的我想紧锁小房间的门,然而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又会把房间里的秘密连着破烂不堪的草稿纸都吹向空中,几乎是无保留的。是的,他们还日复一日地随意进出我的房间,从不敲门。有时确实是在找我,而有时是在翻别的东西,因为他们的有些衣物会往我房间里搁,这个习惯也从未丢弃。
那我的红拖鞋呢?真搞丢了吗?还是只丢弃在了我曾经的那个家里,在松软的面包屑旁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
家中的每个人都在变,父母在变老,子女在长大。小时父母惯用的那套教育模式,也许在那时能勉强应对甚至在某些方面针对某些特定性格的孩子能收效甚佳。但倘若他们一直沿用至今,甚至在以后仍默默推行,恐怕会铸成大错。
现在的家确实是个迷宫。可能不仅于我看如此,于父母看也如此:问题的出口在哪呢?不然我每次回家,还不是置身其中?
而每当法定节假日一过,身边的迷宫就会被手机上预先设定的闹铃声震得瞬间散架:我终究会拖着行李离开这个家。
在永定河纷飞的发丝中,我双手插兜,一只兜里装着车票和身份证,另一只装着梦想的翅膀。
也许终有一天,我会在我的工作地收获另一种在家的感觉,与这里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