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的一生（12）
从张家坝出来的时候，带的几根旱烟杆被水木藏在路边的草丛里，现在派不上用场，回来的时候总会用的上。
千佛崖已经接近川陕边境，这里比较偏远，因此来往的人并不多，接近早上的时候，水木终于赶到这个村子，一番查探后，这里的确有一支被扣押的人，不过水木问了一圈，并没有找到水木娘。
“难不成已经……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啊！” 想到这里水木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连日来的疲惫，让他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周围人也报以同情，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找个块干净的地方让他躺下，又给他喂了点热粥……又挑掉了脚上的水泡……
其实他就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能恢复。
那几个帮他的人，已经跟着部队走了，等水木醒来，已是太阳西沉。旁边多了几个用布包起来的温凉馒头
外面凉了，摸起来还算松软，一口咬下，里面还有点温热。
“真是好心人吶，看来他们已经走了有一段时间了。水木伸了伸有些麻木的手脚，缓缓的站起来，准备往家走。既然已经找不到了，再往前估计就更难了，说不定，娘早就……
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才好？现在只有看二姐那边了，不知道她那边情况怎么样？”
水木找了根棍子，缓缓的往来时的路走去。
突然间他想到，自己从前天晚上就开始打听，一直都没怎么停过，会不会是自己走太快了？既然川军并没有追击，那红军就没必要连夜跋涉，会不会他们会没走到这里？不管他，回去的时候换几个地方，再打听一下。
想到这里，水木又加快了脚步。
经过了二院坪、黑岩坝，两个地方，却还是没人见过水木口中所描绘的那个人物。过黑岩坝的时候已是深夜，不方便前去敲门，看了晾晒的衣服，和地上的脚印，也不像是有过大队人马经过的样子。
水木有些气馁，好在白天睡了一觉，并不觉得困。
以前常听村里的老人说:“这年头死的人太多，到处都是孤魂野鬼，大部分都是饿死鬼……在晚上丑时阴气最重，这个时候的人不能说话，更不能睡在野外，否则很容易被鬼上身……” 要是换做之前，水木绝不会相信，但是现在……
举着旱烟杆做的火把，走路虽然方便，但同时也暴露了自己，让自己格外的显眼，近处的东西自然能看见，远处的东西可就一片漆黑了。万一要有……
想到这里，水木身上一阵鸡皮疙瘩，没个毛孔都瞬间张开……他赶紧灭了火把，让自己处于黑暗之中，跟周围融入一体。
虽然眼前的视线有点模糊，但远处的东西反而清晰起来，一点光亮都能察觉到，而且至少现在的自己“安全”了。停留了一下，等眼睛彻底适应了黑暗后，水木又继续往前走去。
前面就是小岭村，一个外县的村镇，不过位置偏僻，一般人也不会去。原本水木并没打算去那里，而是打算从庙沟直接回林石镇，后来一想，既然都来到这个方向，就顺便去看一下吧！专程往这里走又不可能。
等摸到了小岭村，天已经蒙蒙亮了，水木躲在旁边的山坡上，却没看到有人出来干活。奇怪，这里人这么懒？不趁着早上天凉快去地里干活？
再仔细一看，外面晾着不少白床单、布条……
像是医院里的东西，不对，这里怎么会有医院呢？看来，八成是个医院……
水木壮着胆子，慢慢的顺着山坡滑下来，靠近了，看见一个穿破旧军服的女人拿着一空盆子走了出来，那人很眼熟。
“娘……” 水木确定周围没有别的人后，离近了喊到。
那人放下收床单的手，回过头来。
“水木……哇…呜呜呜……” 水木娘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娘……”
水木跑过去，一下抱住母亲，这几天的疲惫在这一刻终于消解。
“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你咋找到这里来的？你二姐呢？” 拉着水木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两人缓缓坐下。
“我们回去后，听王婆婆说你被那次偷我们家蓑衣的人，找红军抓走了。当时天黑了，我去了一趟竹坎村，没找到您，第二天又跟二姐一起往这边走，一路打听……” 水木把一路上遇到的事，一一讲给了水木娘。
“唉！看来你们真的长大了，能找到这里，说明还是有心。唉！遭了这么多罪，估计你姐也一样，她又是个女娃，唉……” 水木娘拉着水木的手说到。
“娘，为啥你穿着红军的衣服？” 看着这身旧军服，水木有些疑惑。
“唉！那天我被那几个人押着，给送到庙沟，除了我以外，还有二十几个人，有个领头的问我们会什么。会手艺的分到一边，什么都不会的分到另外一边，我说我会缝补、浆洗、照顾生病的人，然后就被送到这里来了。那些人就不知道带到哪里去了，估计……” 回想起那一幕，水木娘仍然有些害怕。
“娘，幸亏你这样说了，他们应该是找一些有用的人留下……” 短暂停顿后，水木又接着说到。
“娘，咱们快逃吧，趁现在没人……”
“逃？你以为娘没有想过？你刚才进来时，有没有遇到放哨的人？这里每晚都有好几个放哨的人。你能溜进来说明你运气好，没被他们发现。
再说了，从这里一直到庙沟，都是红军的人，咱娘俩怎么走，要是被抓住，那是要吃枪子的……你总不能每次都靠运气吧！” 水木娘抹着那颗小小的脑袋。
“不说了，这会儿不忙，娘给你烧点水，你去洗个澡。再把衣服脱下来，我去洗了……你看你这身上脏的……”
说完，水木娘起身带着水木走向一间营帐……
把身上收拾干净后，让他住了一晚，睡了个好觉。第二天天刚亮，水木娘悄悄塞给他几个包好的馒头，将他带到一条小路口，指了指方向。
“娘……你为啥不走哩？你是不是不要我跟二姐了？” 水木眼中含着泪水，低声哭着。
“傻儿子诶，娘哪里舍得你们啊，只是咱娘两个人一起，肯定是走不了的，要是抓住了，都得没命……你回去跟你二姐好好待在家里，好好种地，别好吃懒做……好好活着……” 水木娘跪在地上，流着泪说到。
良久，两人才慢慢分开，水木走几步路，就回一次头……走几步路，就回一次……一直到再也看不到水木娘的身影为止。
他知道他的母亲肯定也是一样，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
他也知道，这恐怕是跟她最后一次相见，母子情分到今天以后，就要开始结束。
他明白，他不能撒娇，不能任性，一切都是命……老天爷能让他们母子二人在昨天短暂团聚，就已经是菩萨保佑，不能再过于奢求其他了。
当然，这些东西都是多年以后，水木才会明白的。
此刻的他只会埋怨娘为什么那么胆小怕事，为什么不跟他一起逃……
当初那些红军打死了他的爹，现在娘却穿着他们的衣服，给他们做事……多么讽刺啊！
可小燕姐是好人呐，但她也是红军……
川军坏，可凤哥是川军，小三叔也是川军，他们不坏啊……
水木的脑袋有些混乱，他不知道究竟谁才是好人，谁又才是坏人……
——
走出小岭村、经过庙沟，一路上都是来来往往的红军。
这边连个藏身的地头都没有，娘说的没错，一起走很容易被抓住。
水木的衣服比较破旧，倒也不太显眼，为了防止有人认出他，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特意去地里弄了一些泥，擦在脸上、衣服上、手上……
刚洗干净的衣服就这样被弄脏……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再回来的路上，水木时常看见有时候一个人迎面走来，突然就倒在路边……要么一个人背着一背篓的草，走累了停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接着就再也没有起来……
不用说，他们都死了……饿死的、累死的……
好多人倒在那里，连尸首都没人来收，就那样腐烂、消融……
在这样的世道中，生命就是如此的脆弱。人命根本就不值一提……
水木刚开始还去看一下，叫唤几声，见多了后，也就麻木了。现在他唯一关心的就是，早点回家，早点见到二姐……
两天后，水木终于走回了金家村，看到那港寺河的河水依旧平静的流淌，眼泪一下子出现在水木脸上。
家……这就是家啊……
一路奔跑，在那熟悉的院子跑去，此刻二姐也许正焦急的等着自己。
虽然娘没一起回来，但至少知道她还活着，她是安全的，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定有相见的那一天。
等到了家门口，却发现依旧是锁扣紧闭，难道二姐还没回来？
水木赶紧跑到王婆婆家。
“王婆婆……王婆婆……”
“诶！哪个啊！啊，是水木回来啦！快，快进屋……” 王婆婆打开门，一看水木站在门外。
“嗯……我……我不进去了。王婆婆我二姐还没回来么？” 水木有些焦急。
“没有……我也在纳闷，秀兰这孩子，应该也快回家了吧！怎么？你娘呢？”
水木把自己一路上的经历，简单的给王婆婆说了一遍。
“哎哟喂！没想到会是这样啊！姑奶奶哪遭过这样的罪受啊，居然让她去伺候别人……唉！这世道，人活着就已经是菩萨保佑了……我家大春，二春怕是早就死了额……唉嘿嘿……” 王婆婆一边说，一边流泪。
“已经有五天了，二姐要是还没回来，是不是她已经……一路上，水木看到了太多人流离失所，太多人死去……他不敢确定别的地方，是不是也是这样，但可以肯定的是，情况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
……
从王婆婆那里，拿回钥匙，打开院门，一切都是那个样子，都是他们走的时候的样子，院子里那颗老柳树下的桌子，还在那里。
一瞬间，水木仿佛还能看见金老爹在那里拨动算盘珠子，秀兰姐在桌子旁沏茶，水木娘在灶台做饭，秀梅姐在一旁帮忙，凤哥在外面瞎转悠，小三叔刚把牛赶进牛棚，小燕姐又从军垮里拿出一件小物件给秀兰……
一家人，一下就烟消云散……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
港寺河的河水，依旧平静的流淌在金家村外，千百年来，它一直如此，一直都在默默注视着，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他们的悲欢、他们的离合……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