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鸾
吴江,周府。
周家少爷周廷章正是春风得意,两年前娶了魏同知的女儿为妻,魏家家财万贯,妆奁甚是丰厚,魏家姑娘又生的美艳无双,夫妻恩爱,如鱼似水。
这日黄昏,周廷章外出归来,见过父母后,便匆匆回房去见妻子,周家富贵人家,庭院很大,廷章走在碎石小路上,正值暮春,院里的鲜花已开了不少,香气醉人。廷章心情愉快的很,刚与几个好友小聚,推杯换盏间已有三分醉意,因怕父母责怪,也怕娇妻不喜,故不敢多饮。
想到娇妻,廷章不由得嘴角上扬:我虽未金榜题名,但是已有贤妻相伴,来日再考个功名,此生再无憾事了。
正得意间,背后忽地掠过一阵凉意,很凉。
廷章一愣,这暮春时节,白天已经有些炎热,黄昏时更是暖洋洋的,很是舒适,哪里来的凉风?不似春风,倒像是,腊月的北风一样,刺骨。
但那凉意,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了。周廷章暗笑,也许是喝多了,有些畏冷,快些回房,喝上一杯热茶解解酒。
房内,魏氏已经听下人禀报,知道廷章已回,茶已然泡好。看到廷章进门,笑盈盈帮他脱去外衫放好,又亲自倒了一杯茶。廷章看着眼前的美人,拿起冒着热气的茶杯,轻轻的握了下魏氏的手微笑道:多谢娘子。
酒后发燥,确实有些口干,廷章举杯正要喝,却仿佛看到茶杯里有一张脸若隐若现。
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
周廷章一惊,茶杯重重撂在了桌上。
魏氏诧异:官人,你怎么了?
周廷章不敢说,怕吓到魏氏,只好说,哦,茶杯太烫了,险些没拿住。
魏氏轻笑:官人还像小孩子,等下再喝嘛,这么急。
周廷章勉强一笑,心下却有些忐忑不安。
自己没有喝醉,就是喝醉时,也没有眼花过,今天,是怎么了?
他有些胆怯,却忍不住又向那茶杯看了一眼,只见茶汤透亮清澈,哪有什么女人的脸?
可这茶却是不敢再喝了。
借口酒醉,让丫环换了一碗蜂蜜水喝下。夫妻二人又对坐说了一会儿闲话,方才就寝。
两日后,因魏家夫人前一日觉得天气好,贪看园中花木,路走多了,有些出汗,晚间着了些风寒,身体不适,也是想念女儿,便差人接了魏氏回家陪伴母亲。
晚间,便只剩周廷章独宿。
晚饭后,看了会儿书,不知不觉已到戌时,有些疲累,又百无聊赖,便睡下了。
夜至三更,朦胧间,似乎有人叹了口气,轻轻的唤了一声:"周郎"。
一个女人的声音。
冷,如冬日里南阳的北风刮过一样的冷。
周廷章一个激灵醒过来,二年来,已经习惯了娇妻 在侧,魏氏偶尔不在身边,加上两日前的茶杯之事,心里总是有点不安,睡的好像就没那么沉。
“谁?”
他下意识地问。
借着淡淡的月光,他看到 ,茶桌前坐着一个女子,一身白衣,看不清面庞,但是身形婀娜,是个少女。
那少女幽幽的开口:“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殷勤寄取......”
还未说完,周廷章已经大惊失色,手脚冰凉。
“你你你......,你是谁?
他颤抖着问。
少女盈盈一笑,声似银铃:”周郎啊,分别三年而已,你就不认得我了吗?
“你,你,你是娇鸾?你,你不是已经.......,已经,已经自缢......,你你你......"
周廷章语无伦次,浑身瘫软。
“哦,周郎,原来,你知道啊,我也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你。
少女巧笑倩兮:“我虽自缢,然牵挂郎君心切,故来与郎君一会。”
周廷章抖如筛糠:“你你你,你是鬼啊!”
少女道:周郎,你不要害怕,你看,我可怕吗?我还是以前的娇鸾啊。今日,就是来看一看周郎,你好好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少女说完,消失不见,满屋的寒气也已消散。
周廷章半晌才缓过神来,颤抖着喊丫环掌灯。
他再也不敢睡,也睡不着。
娇鸾,王娇鸾。半月前,听南阳来的客商说,王千户之女王娇鸾自缢身亡,似乎是为了谁家公子,因为三年前私定终身,后来公子归家,娇鸾久等不至,后得知公子已然另娶,娇鸾万念俱灰,才香消玉殒。
是的,那公子,就是他周廷章。
三年前,他从南阳回吴江之时,答应娇鸾,很快就会去迎娶她,结果家里早已给他安排了与魏家的亲事,初时,他还是念着娇鸾,但是却不敢违背父母意愿,也得知魏家有财有势,魏女貌美,便顺水推舟,迎娶了新妇。
新婚时看到魏氏的美貌,竟在娇鸾之上,更是暗喜,夫妻琴瑟和鸣,时间一长,便早忘了娇鸾是何人。
偶尔想起,便想着,她久候我不至,该早另嫁他人了吧......
谁知这娇鸾如此烈性,竟然自缢,
周廷章初听闻时,心下还是有一丝愧疚,随即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娇鸾已死, 这段往事,就算过去了吧......
谁知,她的鬼魂竟然找上门来。
周廷章惊恐万状,她说什么?她说明天还来?她来干什么?她是不是来要我的命?
他缩在床头,命丫环找了两个精壮的家丁,守在自己的房间,直到天亮。
整整一天,他借口生病,没出房门一步,他知道,娇鸾能找到他,那么他躲到哪里也没用。
他让小厮去道观请了很多符咒,贴在门窗上。夜间,又换了两名家丁在房间陪伴他。
红烛高照,房内布置豪华舒适,然而此刻,却如牢笼一般,让人坐立难安。
周廷章不敢睡,一直缩在床头。两名家丁难抵困意,慢慢的靠在桌前睡意朦胧。
三更,
红烛的灯花”突“的一跳,随即熄灭。一个白衣少女悄无声息出现在房内,带着凛冽的寒气,正是娇鸾。
她衣袖一甩,两名家丁倒在桌上,昏睡过去。
她另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看着周廷章:周郎,我来了,我来陪你说说话,你叫他们来干什么?还有,你门口贴的那是什么,怪难看的,我都给你撕下来了。
周廷章脑子已经一片空白了,他躲无可躲。
他颤抖着问:娇鸾,你到底要干什么?
娇鸾轻笑:周郎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能干什么?三年不见,我想念周郎,来和你叙叙旧呀。
“娇鸾,我知道,我有负于你,明日,明日我去道观给你立一个长生牌位,给你做一场法事,你,保佑你早日投胎到一个好人家,可好?
娇鸾轻轻的玩弄着手里一块罗帕,柔柔地道:官人,你这么想让我早日投胎啊?三年了,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呢。你知道门上的符咒为什么拦不住我吗?因为我有阎君的令牌,他怜我一片真情,准我与你相会,所以,官人,你不要再弄什么符咒,也不要找什么老道和尚,没有用的,我会日日前来,你安心等我就好。
周廷章绝望至极:“娇鸾,你要如何才放过我?”
娇鸾脸色一变,就着月光也能看出变得惨白可怖,她恨恨地道:“周廷章,始乱终弃,你要我如何放过你?”
“你别急,时间有的是,咱们慢慢玩。”
说完,长袖一甩,消失不见。
红烛瞬时点亮,两名家丁也睁开了朦胧睡眼。
周廷章连受惊吓,两日不曾安睡,又两番见鬼,待娇鸾一走,急火攻心,随即昏死过去。
且一睡不醒。
周家上下乱成一锅粥,天还没亮,周家老爷子便差人去请大夫,一面又差人将魏氏接了回府。
周廷章一直昏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才悠悠醒转,醒来却是眼神空洞,不言不语。浑身瘫软,卧床不起。给他饭便吃,给水便喝,不给,也从不知道饥渴。夜里从来不睡,一直圆睁双目。只在白日艳阳高照时,才勉强睡一会儿。
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夫都请了个遍,也看不出什么病症,只开了些清心安神的药,让慢慢调养着。
一碗一碗的药喝下去,却毫无起色。
魏氏日日以泪洗面,周家父母也是愁眉不展。
如此过了十数日,期间,女鬼娇鸾每到三更便到周廷章房内,坐在床前看着他,每到此时,周廷章空洞的眼神便有了惊恐之色,但是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无可奈何。魏氏白日照看丈夫劳累,早已睡熟,根本不知夜夜有个女鬼前来。
又过了十来日,周廷章已经是形销骨立,俨然命不久矣。
这晚二更天,魏氏刚刚入睡,忽听周廷章唤自己:娘子醒来。
魏氏一惊,转头看到周廷章坐了起来,靠在床头,轻轻唤自己:娘子醒来。
魏氏又惊又喜,这许多天来,周廷章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现在竟然坐起来了,他这是好了啊。
她忙坐起身扶住周廷章,又给他身后放了个枕头,让他坐的舒服些。
“官人,你可好些了?”魏氏柔声问道。
周廷章微微一笑:娘子,你我成亲二载,夫妻恩爱,周廷章能娶到娘子为妻,实是三生有幸。可是,廷章不能与你相伴到老了,我走之后,你不要为我守节,请岳父大人再为娘子寻一个好人家,不要多富贵,我会让父亲出一份厚厚的嫁妆与你,加上你从娘家带来的,足够你过平安富贵的生活。但是那人,人品一定要好,万不能是那三心二意的轻浮之辈。
周廷章久未开言,身体又虚,说了这些话已是疲累不堪。
魏氏泪珠盈盈:“官人,你说什么胡话,你这不是好了吗?咱们慢慢将养着,慢慢就好了.
周廷章苦笑:娘子,我是好不了了,就算能好,娇鸾也不会放过我。
魏氏诧异:“娇鸾是何人?”
周廷章道:“昔日我随父亲在南阳时,住在王千户家隔壁,结识了他家长女娇鸾,是我,是我捡到了娇鸾失落的罗帕,不肯还她,趁机与她传书递信,暗结情丝。后来,娇鸾让我提亲,但是她父亲不舍她远嫁吴江,暂未答应亲事,我为了与娇鸾相会,便拜娇鸾母亲王夫人为姑母,借口读书,住进王家后院,与娇鸾一墙之隔。在王夫人姐姐曹姨娘的帮助下,夜间偷偷与娇鸾相会,并写下婚书,私下结为夫妻,并承诺,他日若变心,会受乱箭穿心而死。
后来,父亲因有事先行回了吴江,后因生病,我才回来,回来才知已与你家定下亲事,我不敢拒绝,也仰慕娘子。你我成亲之后,夫妻恩爱,我,我便渐渐将娇鸾抛到了脑后,娇鸾久等我不至,遣人送书信与我,我将昔日的罗帕与婚书还给了她,并让来人转告,我已成亲,请她勿要再以我为念,早日择嫁良人。”
谁知这娇鸾,她竟然,竟然自缢而死。
说到此,周廷章已是泪落如雨。
魏氏呆住,良久,才说道:官人,你竟如此狠心,你要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如何去承担?
周廷章抱头痛哭:“我知道,我对不起娇鸾,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如今,她的鬼魂找我来了,我知道,我躲不掉的,我欠她一条命,我必须还给她。”
哭了许久,他缓缓抬头:“娇鸾,你出来吧,我知道你在,今日,便做一个了结。”
一阵寒气袭来,白衣娇鸾飘然而至。
面沉似水,冷若冰霜。
魏氏呆呆地定住,不知是惊,还是怕。
周廷章艰难的起身,慢慢的走至娇鸾面前,双膝跪下,泪流满面:“娇鸾,我错了,这些天,我说不了话,我起不了身,但是我脑子没有坏,我不停的想,反复的想,是我背信弃义,有负于你。我说过,若他日负你,便乱箭穿心而死,如今我只剩一口气,也无处去寻这乱箭,你放心,我会自己了断,偿还我这一世的罪孽。
他转头看了一眼魏氏,又说道,魏氏娘子也是听从父母之命,一切与她无关。
娇鸾不发一言。
魏氏缓缓走到近前,向娇鸾深施一礼:“王家小姐,你受苦了。
娇鸾的脸色有所缓和,她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坐了下来。
她手里摆弄着那块罗帕,淡淡地问:“你是不是要给他求情?他护着你,你护着他,倒是对恩爱夫妻。可是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来看看他,是他自己心里有愧,他成这个样子,于我无关。
魏氏摇头:“不,我并非为他求情,我只是想说,同为女子,你的苦,我怎能不知,当初若是知道你们有婚约,我是宁死不嫁的。我若是知道,有一个女子在深闺望穿秋水,我如何能安心?
几句话触动娇鸾心事,鼻子一酸,珠泪滚滚而落。这一哭,便止不住,多年来的委屈顷刻间喷涌而出。
魏氏也是不住的试泪。
两个女子掩面而泣之时,谁也没注意到周廷章摇摇晃晃站起来,从柜子里取出一物,又踉踉跄跄走回两个女子身边。
他用衣袖给魏氏擦了擦眼泪,笑道:娘子莫哭,这一世,是我误了你,你莫要把我放在心上,好好的回岳丈家去,好好的生活。
说完,又来到娇鸾面前:娇鸾,我误你更深,我准备好了,我跟你走。
说完,从袖子里掏出刚从柜子里拿的东西,是一把剪刀,用尽全身力气,照自己咽喉便刺。娇鸾叹了口气,飞快的甩了下袖子,打掉了他的剪刀。
周廷章被这一甩,不但剪刀甩掉,人也摔倒在地。
娇鸾泪痕未干,突然仰天大笑,浑不似当初娇弱的闺秀娇鸾。笑罢,凄凄的说:“周廷章,我恨你,我恨不得亲手在你身上扎上几刀,恨不得你受尽折磨而死!”
“这些天,我每天到你的床头看着你,我也反复地想这前尘往事,想来想去,我觉得我更恨我自己,当初为何不撇了那罗帕不要,偏要卖弄才情,与你写什么诗,对什么赋。我恨自己为什么纵容曹姨娘开了那扇门。我更恨自己,为什么就这么撇了这条性命不要,为了你,值吗?”
她语气渐渐变得平淡:“周廷章,如果再活一次,我再不要做那样的王娇鸾了。
她淡淡一笑,将那块罗帕置于红烛之上,顷刻间,罗帕灰飞烟灭,像根本不曾出现过。
娇鸾转头走向了门口,然后化成一缕清烟消散。
周廷章伸手想抓住那背影,哪里还有人在?他只觉喉头一热,一口鲜血喷出来。
周廷章没有再自尽,也没有再能起身,当晚的他已是回光返照。
三日后,气绝身亡。
此后,每年都会有一个妇人,时不时到道观里给一个牌位上香,添油,那牌位上写着:王娇鸾之灵位。
根据《警世通言》第34卷《王娇鸾百年长恨》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