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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子屠孙

2021-04-30  本文已影响0人  念子庄中人

我姓屠,单名一个“子”,表字承业,年方十五。说到这里,诸位便会不解。按理说男子二十岁举行冠礼之后,方能取“字”。而我之所以未及成年,就有了表字,全是因为我的祖父。我祖宗三代皆在朝为官,职责行刑,名为“行刑官”,也就是人们口头相传的刽子手。到了我祖父这里,已是三代单传。我没有伯叔,没有兄弟,亦是三代单传。因此祖父异常疼爱我,在我一岁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破格给我起了表字,叫做承业。

后来家父告诉我,是因为祖父预感自己活不到我二十,所以才提前给我取了表字。果不其然,他老人家在第二年就突然得疾病死了。而我的大名,则是家父取的。家父单名一个“夫”,是镇里有名的行刑官。他继承了祖父的衣钵,却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祖父的名字,镇里的人就更不得而知。祖父的名字在我记事的时候,已然成了谜。

父亲在我儿时经常将我带在左右,即便在执行公务的时候也不例外。但在我十岁之后,像是故意疏远我似的,不仅日常出门躲着我,就连一年一度的秋后问斩也不再让我观看。今日是霜降后的第一天,也是今年第一批死囚犯问斩的时日。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父亲行刑的我,偷偷跑出家门,带着临街的丫头泉女来到菜市口,向人头攒动的最深处涌去。

这个丫头泉女小我一岁半,是我能带去刑场唯一有头脸的人。她姓吴,从小就羡慕我有表字,与我玩得久了,就有些看不起那些没有表字的野孩子。她爹单名一个“大”,是个极有本事的人。我们镇子上的猪,十有八九都是他杀的。他家传有本刀谱,丫头泉女曾专门偷出来让我看,为此她还遭了她爹的一顿好打。当时我年纪尚小,看不出来书里面的名堂,只是感觉很厉害的样子。它还有个很奇怪的书名,叫做“庖丁解牛”。泉女解释说,她祖上本来是以宰牛为业,后来牛渐渐少了,且全都拉去耕了地,没有多余的牛来宰,于是就只好退而求其次,转行杀猪。我曾亲眼见她爹杀过一头猪,刀法之凌厉,与我父亲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父亲不知为什么,总是很瞧不起她爹,并且十分反感我去她家的屠宰场观看杀猪。她爹平日飞扬跋扈,见谁都是颐使气指,但不知为何,在我父亲面前却总是点头哈腰,自视低人一等,甚至上个月他亲自提着一扇猪肉到我家提亲,被我父亲严词拒绝,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也没有生气,笑脸来,笑脸去,简直没了脾气。

“你爹为啥不让你去菜市场看人杀头?”泉女边走边问。

“我咋知道?”我皱一皱眉,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你爹不是想让你以后继承他的位子吗?”泉女又问。

“那当然,要不然我怎么表字承业?这可是我祖父的遗志,也是我从小听我爹说的,那还有假?”我哼哼鼻子,颇得她爹的门风。

“那怎么还……”泉女颇为不解。

“哎呀你就别问了,”我白了她一眼,“我爹又没有告诉我,我咋知道为啥?”

“哦……”泉女低下头想了想,突然又抬起头道:“你是不是因为你爹不让你去菜市口看人杀头,所以才经常跑到我家看我爹杀猪?”

“切——”我摇摇头,故意不看她,转头看向别处道:“这杀人和杀猪一样吗?我爹刑场杀头,从来都是一刀了事。再看你爹杀猪,一刀完了还得一刀,拖泥带水没完没了,怎能和我爹相比?”

“那是,”泉女点头道,“我爹也说他向来都是比不过你爹的。”

“知道就好。”我笑了一笑,尽管没有直面回答她的问题,但一想到屠宰场血流满地的模样,胸中便会突起一股莫名的兴奋,而不能自禁。心里一高兴,便开口道:“我只小时候听我爹说,在我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我祖父抱着我到菜市场看我爹行刑,一刀下去,死囚犯的血就溅在了我的脸上。我祖父当时一惊,但见我一反常态,笑眯眯地舔着嘴边的血,于是认定我就是他老人家的传人了。”

“哈哈!所以才给你取了表字承业,是吧?”泉女哈哈笑道。

我点点头,想夸她聪明,不过话到嘴边又止了住。若是因此就夸了她,未免显得肤浅,且易长她的骄气,灭了自己的威风。只是浅浅一笑,就领着她昂首阔步于菜市场口,俨然一副大将军做派,巡视着自己一方领土一般。虽然我平日里经常在此地买菜,事事物物早已了然于胸,司空见惯,但此一时彼一时,此秋后刑场的阵仗岂是昔日聒噪的菜场所能比?我拉着泉女正前走时,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惊雷,随后众看客争先恐后抢上前去,只待第二声、第三声追魂炮响,便是死囚犯人头落地之时。我与泉女冲锋在前,抢到最前面的时候,已听不到人群的吵闹之声,只因第二声、第三声追魂炮响接连而至,耳边只剩下彼此的喘息与嗡嗡的耳鸣之声……

死囚犯扑倒在血泊之中,人头并没有从他的脖子上掉落下来,只留下后颈一处模糊血印,还在向外冒着鲜血。他的双手在地上不停地摸索,身子如毛虫般向前蠕动,像是在寻找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看客们都被眼前场景所惊呆,血人所到之处,人人后退,唯恐避之不及。尽管其苟延残喘让人毛骨悚然,不忍直视,但地上的血却又让我有种说不出来的冲动,这冲动深入骨髓,且久违多年,使得我不觉深陷其中,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抬头看看我,随后在人群的惊呼声中,一把抱住了我的脚。这时,只见那丫头泉女冲上前来,双手奋力握起从惊慌失措的行刑人手中夺来的鬼头大砍刀,一举砍下了苦苦挣扎不休的死囚犯的脑袋。

“你杀他干什么?”我瞪大了双眼,不由后退一步。

“他活不了多久,与其受罪等死,不如早早了结了他。”泉女收起砍刀,将其交到了惊魂未定的行刑人手中。

“敢问是哪家姑娘,如何有这般好的刀法?”一旁的监斩官从座上站起,向泉女笑呵呵问道。

“屠宰场吴老大家的闺女!”没等泉女回答,人群中便有人抢先说道。

“哦?”监斩官打量起眼前身穿花袄,头扎小辫的泉女,走上前笑问道:“莫非吴姑娘以前杀过人?怎地刀法如此娴熟?”

“杀人我可不敢。”泉女摆摆手,脸色涨红道:“只是跟我爹学过杀猪……”

“我说狗剩,你也跟人家学学,没事多去屠宰场转转。若是不成的话,我看还是让屠师父来做。”监斩官转头道。

“是,舅爷。”行刑人上前一步,十分小心地鞠了一躬。

收尸,散客。

晚上,我回到家中,发现父亲一个人酒气熏熏地躺在床上,说着什么生不逢时,世道不公的醉话。原来在我十岁之时,镇上监斩官的一个远房外甥在县太爷的引荐下,拜了我父亲为师。父亲有了这么一个徒弟,当然就不能再有我这个传人了。果不其然,今日刑场易主,父亲成了幕后摆设。尽管在别人眼里,父亲的职位得到提升,成了行刑官师父,然而在父亲看来,无疑是夺了他的饭碗,亦夺了我的饭碗。祖宗三代积累下来的家业,败在了他的手里,难怪他会如此大醉。

翌日早饭后,我闲来无事,到屠宰场,见此地熙熙攘攘围了一大群人,像是昨日刑场杀头没看够似的,这会儿又涌到此地观看吴老大杀猪。我心中好奇,分开人群挤到最前面,看见身着鲜衣的吴老大,手中拿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在一头倒吊的活猪身上比划着,口中喃喃自语,说与旁人听。而他的身旁,正站着昨日的行刑人,监斩官口中的“狗剩”。

“狗爷您看,这杀猪虽比不上杀人,但道理都是一样的……”只见吴老大边舞边说,手中的杀猪刀在吊猪的皮毛上抹了又抹,传与狗剩杀猪真经。然而不仅待宰的吊猪声声嘶吼,以示不平,就连他的“临时徒弟”,行刑人狗剩也摆摆手,将他打断道:“吴老爹,我不是说过了么?我不姓狗,我只是叫狗剩。”

“哦……”不知是吊猪嗷嗷吼叫的干扰所致,还是因为吴老大耳朵背听不大清,听过狗剩的话,只是微微顿了一顿,便接着往下说道:“狗爷,不是我说,您放着天底下最好的师父不学,却跑到我这里看我杀猪,这让小老儿想不明白……”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上前替狗剩回答道:“老爹您有所不知,这狗剩是奉了监斩官的令,特来此向老爹您学习杀猪。”

“呸,小屠崽子莫要胡说!人家狗爷的大名岂是你能随便叫的?”吴老大回头瞪眼,唾沫横飞。

“是是,狗爷,狗爷还不成嘛?”我点头称是,随即转头白了狗剩一眼。这小子不过邻村一个放牛娃,多年前我们还曾经打过一架。此时他虽身为镇里的行刑官,但在我眼里,与昔日的放牛娃并没什么两样。狗剩见我瞄他,连忙转过头去,想是当年被我揍得够呛,不然如今何以怕得不敢拿正眼瞧我?

“哎?小屠崽子,你爹呢?”吴老大将杀猪刀交到伙计手里,四下瞅去,并不见我父亲。“我还想杀个猪让你爹屠师傅指点一二,也好让我这些手下人长长见识,怎么这会儿你来了,你爹倒没影了?”

“我爹刚才在这儿?”我跟着吴老大向周围看去,除了看热闹的闲客,只找到了泉女这么一个熟人。

“承业,快,跟我走!”泉女风急火燎地从人群中赶来,不及给她爹道一句话,便拉着我走出屠宰场,来到了人来人往的街头。

“哎?人呢?”泉女左右看去,只找到街正中卧着的一名乞丐,随即将他拉起来问道:“刚才躺在这儿的一个人呢?上哪儿去了?”

“你是问屠师傅?”乞丐抬头看看我,接着道:“他把位置让给了我,自己起身回家了。”

“你说什么?”我听罢,冲上去抬手要打,不料被泉女拦住道:“回家看你爹要紧,刚才你爹躺在这儿直翻白眼,吓都吓死我了。”

“好好。”我放开乞丐,与泉女奔回家中,只见父亲躺在卧室的一张大床上,紧闭着双眼,嘴巴歪在一旁。他见我们来,只是微微睁一睁眼,稍稍摆了摆手,说了句含糊不清的话,便又转过身去。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模样,登时便吓傻了。倒是泉女有主意,从后街医馆里拉来了一位郎中,来给父亲把脉诊治,最终得到诊断,说是父亲肝阳暴亢,风火上扰,实为中风之状。父亲言语不清,神志则还健全,见郎中写完药方之后,就伸出食指,给我指了指枕下。我点点头,从中摸出半吊子钱,回了郎中。

“是狗剩,若不是他,我爹怎能如此?”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向泉女诉说了心中怨愤之后,泉女也同意了我这个认定。当晚,我独自一人,躲在一条偏僻小巷,等候着仇人落网。不久,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有狗剩,也有泉女。

“那屠崽子有什么好?整日闲来闲去,没个正经营生。你看我,堂堂衙门中人,你爹见了我也还得说好话。我看,你还是跟了我吧。”

“衙门中人怎么了?不就是个刽子手吗?就算是个刽子手,你也不称职。还说我爹?我爹见你说好话可不是因为你是刽子手,只是因为你阿舅是县太爷的表亲。”

“听你的意思是看不起我这个刽子手了?那好,明儿个我就去辞了这个职。这刽子手有什么好?我还不想干了!拿刀子砍头,这是人干的吗?这种阴损至极的勾当,鬼才想干呢!”

我听到此,当真再也忍不住,一跺脚便从小巷中冲出,双手直掐其脖,口中吼道:“你可以骂我,但你不能骂行刑官这个行当!”

“你……”狗剩猝不及防,被我径直按倒在地,口中不忘问道:“为……为什么?”

“因为我爹就做这个行当!我祖父也做这个行当!而我从小立志也要做这个行当!”我声嘶力竭,掐得狗剩一张脸由红到紫,由紫到蓝。

“承业,快松手,可以了。”泉女上来拉我手臂,口中提醒着。我听了劝,松开双手。狗剩得空揉揉脖子,发誓道:“我保证!你爹的病绝对与我没关系!都是我爹!刚开始我死活都不愿当这个行刑官,若不是因为我爹死逼硬拽,我现在还安安生生在山里放牛呢!放牛多自在,比做行刑官要强上百倍!”

“那好,明日你就去辞了这个职,还给我爹。不然的话,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我威胁道。

第二天,我与泉女躲在狗剩每日必经之路,等了半晌,终于将他等来。只见昨日还是完好模样的他,今日却是鼻青脸肿,若非泉女眼尖,险些将他错过。

“哪里走?”我上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怎么说话不算数?说好了要让位给我爹,难道你想赖账不成!”

“屠子兄弟你误会我了!”狗剩面带委屈,指着自己的一张脸说:“你们看看,我只给我爹说了一句我不想干了,就被他揍成了这么一副德行。要是真把行刑官给辞了,那他还不得杀了我!”

“我不管,”我面不改色道,“今日不行那就明日,明日要是再不让位,你爹不杀你,我就杀了你!”

狗剩一听,腿脚登时一软,连忙点头称是,终诺诺而去。

“他要是不让位,你还真杀了他啊?”泉女问。

“吓唬吓唬而已,杀人偿命,我还想多活几年呢。”我笑答。

第三天,狗剩如期而至,昨日的鼻青脸肿还未退去,今日的一条胳膊却已经被绷带吊了起来。

“怎么了这是?”我与泉女上前询问。

“屠子兄弟,我真的尽力了!我爹只拿了根木棍一敲,就把我这条胳膊给敲断了。三个月内我是做不得行刑官了,你看可以了吧?”狗剩面露为难道。

“不行,”我坚决摇头,“这么说等你伤势好了,你还是要做行刑官,还是不让位给我爹,那你不就白挨这个打了么?明日,就明日,你要是还不辞了这个职,那我就让你的伤永远都别想好!”

“那好吧。”狗剩叹一口气,颓然而去。

“承业,我看他怎么有点可怜啊?”泉女望着狗剩的背影道。

“他可怜?我爹才可怜呢!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好。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小子被他爹管得这么严,一句话说不好就遭一顿打,确实够可怜的。”

第四天,狗剩像是提前得知我们躲在这里似的,一见我与泉女,便像是见到了亲人一般,不顾手臂的骨折与脸上的青肿,只把腋下的拐杖一甩,就向我们一瘸一拐抱来,眼中只管落泪,口中却是无言。

“怎么你的腿……”泉女低头问道。

“不消说,肯定是他爹打的。”我断然道,随后将他扶在墙角坐下,和言道:“你的腿不要紧吧?”

“一点小伤,”狗剩擦着眼泪说,“不妨事,多谢屠子兄弟和吴家妹子关心。”

“我说你怎么这么笨啊?”我恨铁不成钢道,“你既然知道我们在这里等着,为什么还要前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躲了今天躲不过明天,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啊。”狗剩解释道。

“那你怎么不多带点人手?”我提醒道,“好歹也是在衙门里当差,认识的人物应该差不了多少。”

“我是认识很多人,可人家都看不上我,嫌我这做行刑官的晦气,见了面还没打声招呼就跑得大远。实话给你俩说,我在衙门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就连昔日的玩伴,如今也都形同陌路,躲还来不及,交情什么的早就完了。现在,也就只有你俩能和我说说话了。”狗剩叹道。

“原来如此……”我与泉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没了主意。

如此一来二去,我们见他惨得可怜,不知怎么竟与他交了朋友,倒是始料未及,颇称一奇。这些天,父亲的日常起居不能自理,自然由我这个儿子来照顾。至于洗衣做饭这等琐事,正好有丫头泉女常来帮忙。卧床期间,街坊邻居中也就只有泉女的父亲吴老大来过几次,至于衙门里的人,却是一个都没来,倒是他一个病假在家的嫡传徒弟,我与泉女的好朋友狗剩常来看望。父亲见我们三人很谈得来,初时颇为不解,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卧床两个月,方能下地行走。又过两个月,口齿才慢慢清晰。只是腿脚还不大灵便,出门上街没有拐杖是不行的。

因为父亲不能在衙门当差,家里断了经济来源,而平日的油盐酱醋,还有治疗中风的药材却不能断,所以在泉女的引荐下,我做了临街屠宰场吴老大的学徒。此事还不能让父亲得知,以他的脾气,若是知道我屠家的传人,行刑官的后代,专门行刑杀人的种,跑去向一辈子杀猪的猪贩拜了师父,那还不得活活气死?还好有丫头泉女日常陪着,且随时向我报告他老人家的动向。我也只是说出门置办药材,或是会会朋友,到了傍晚才回来。父亲对我的行踪向来不过问,除了每日出门走上几步,其余的时间都呆在家里,不是对着祖宗牌位发呆,就是站在院子里叹气,虽然病情日日见好,但话却是越来越少了。

这日,正当我在屠宰场帮工之时,只见泉女气喘吁吁跑来,与我说父亲不见了。我一听大惊,赶忙将手头的活儿放下,跟随她奔出屠宰场。不料迎面走来泉女的父亲吴老大,见我们这般势头,问了缘由之后,笑着说道:“急什么?刚才我还见你爹屠师傅上我这儿转悠来着,拐杖也不用拿,看来病是好的差不多嘞。”

“啊?”我瞪大了眼睛叫道,“我爹刚才来过?”

“怎么?你这小屠崽子,你师父我亲眼所见你还不相信?”吴老大指着脚下道,“刚才你爹就站在这儿,见你那么卖力,一声不吭就走了。”

“这……”我与泉女面面相觑,愣了起来,终还是绕过吴老大,冲出屠宰场。“师父,我先回家一趟,过会儿再来!”

我们一口气跑进家门,只见父亲独自一人站立在院中的枣树下,拿着一根褪了色的长箫,在那里不停地摩挲,一副想吹却又不敢吹的模样。我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轻声问道:“爹,您怎么把这箫子拿出来了?”我以前曾在床底下的一口大箱子里见过它,据说是我娘走之前留下来的。当年我娘不告而别,祖父一气之下将所有关于她的东西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只留下来这一根长箫被父亲藏在了床底下。

“哦……没事,就是看看,看看。”父亲拿着长箫回到屋中,沉寂良久,才开口道:“承业,快去吴师傅那儿帮忙吧,别让人家嫌你懒散。”

“是的爹。”我十分惊讶地点了点头,且让泉女呆在这里,自出家门,转到了屠宰场。

傍晚,我回到家中,发现父亲备了一桌好饭,正等着我回来。“回来了?忙了一天吧?快去洗洗,咱们吃饭。”父亲客气道。眼前所见使得我受宠若惊,赶忙洗了脸,坐下来吃饭。席间父亲说说笑笑,绝口不提屠宰场一事。一顿饭下来,吃得我满头大汗。晚上,正当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之时,只听院子里突然响起一曲箫声,其声飘逸悠扬,恬淡如水,伴随着皎洁月光传入窗来,使得房里房外格外宁静。不一会儿,我便云游四海,梦入故乡。

父亲病好了之后,也不再到衙门里当差,虽然还会偶尔指点一下徒弟狗剩,但距离行刑场却是越来越远。他经常会拿着那根褪了色的长箫,漫步在杳无人烟的野外,或是寻访一些百里之外的老友,十来天不回家门,有时甚至还会突然现身到屠宰场,与帮工们说一些家常闲话。

这日,我正在屠宰场帮忙杀猪,只听师父吴老大与场外的一群狗屠不知为何吵了起来。我见状,赶紧放下屠刀,前来助战。

“我说吴老大,你一个杀猪的有什么了不起?神气什么啊你!”狗屠中领头一人指道。

“呀呵!”吴老大敞开衣怀,露出肚腩叫道:“我说狗老三,杀猪怎么了?再怎么着也比你杀狗的强!”

“什么狗老三?我只杀狗,可不姓狗,家里也不排行老三!”那人拍着胸脯叫道。

“哦……”不知是因为围观看客的吵闹,还是因为吴老大耳背听不大清,“哦”过之后,只是微微顿了一顿,便上前一步叫道:“我说狗老三,你可别狗仗人势。你有徒弟,我也有徒弟!”说着左右看了看,底气十足道:“都说猪狗不如,猪狗不如,这猪为何排在狗前面,就是因为杀猪的比杀狗的强,你就认了吧!”

众人一听,无不哈哈大笑。狗屠们按捺不住,纷纷上前叫道:“你怎么不说生肖属相里,狗还排在猪前面呢!”

“猪个儿大,杀的肉比狗多!”吴老大两眼一转,又找出一条理由。

“狗个儿虽小,但肉却比猪香!”狗屠们也不退缩,针尖对麦芒。

“猪吃饱了就睡,从不惹事伤人!”

“狗吃饱了带出去溜,还能锻炼身体!”

……

“猪能上树,狗能上树吗?”

“狗能杀虎,猪能杀虎吗?”

“我说猪好!”“我说狗好!”正当两方争论不下时,突然间纷纷闭上了口舌,只因他们看见了我父亲。至此一休,来日再战。

“呦!屠师傅!”吴老大待狗屠们散去之后,便带领群徒走向父亲说道:“屠师傅好久不见!今日前来,怎么着也得杀一头猪,好让我这些小辈们开开眼,长长见识!”

父亲听罢也不生气,只是摆手笑道:“杀猪我可不会,要开眼,吴师傅杀一头不就行了?”

“嗳——”吴老大不依不饶,“屠师傅难得来一次,我们都等了大半年了!屠师傅要是说不会杀,那我们这些人就更不会杀了!”

“那就改天,改天。”父亲推脱到最后,总是这句话。

事到如今,我到底还没见他杀过一头猪。倒是我一天一天地杀,杀了三年,越发得心应手。后来与泉女成亲的当天晚上,从嫁妆中的一本《庖丁解牛》书中得到启发,历时三年,写就一本《屠子解猪》,并画有图谱,注有解释。当然,图谱这玩意儿我是不会画的,都是出自我媳妇旺夫之手。媳妇在成亲的时候有了她梦寐以求的表字,叫做“旺夫”。后来我继承了师父兼岳父吴老大的衣钵,成了镇里屠宰场的一代宗师,果然如我媳妇表字所愿。我们生了一个儿子,单名一个孙。原本我有意将我一身的本事传与他,然而他却很不争气,非要去跟他爷爷学吹箫玩儿。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不就是吹箫嘛,那就吹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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