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有光(13)
初夏来临,正是苦楝树开花的季节。
放学后,出校门,沿着学校院墙外的马路,铁蛋一路北去,时常从医院那栋小白楼门前路过,回他所住的校工宿舍。
四五点钟的太阳,仍高悬于天空。耀目的太阳光,正从路边高大苦楝树的嫩叶缝隙洒落,投下一地枝枝叶叶的碎影。这棵高大粗壮的苦楝树,甚至比医院的二层楼还要高出一截。看样子,大树该有些年头了。
那时,苦楝花已然怒放了起来。一朵朵淡紫色的小花,花蕾黑紫,花瓣粉白。那一簇一簇,一团一团的粉紫小花,成串成串,拥挤在一块。许是浅紫色的小花朵过于浓郁,以致连花朵下的嫩茎,亦被花瓣所遮掩,让人以为,那些粉白的小花,就如悬浮于枝头枝尾一样。
新出的嫩叶,刚刚长齐,算不上浓郁,依然露出黄绿的嫩色。而淡紫色的苦楝花,倒是全盛,散发出淡淡幽香。连大树周边的空气,也渗入了苦楝花的甜香气息,芳香馥郁,让人为之驻足。
“朵朵精神叶叶柔,雨晴香拂醉人头”。
眼前的苦楝花,着实迷人。可过不了多久,清香扑鼻的苦楝花,就会结成串串青色的小果。秋冬之时,青果变成金黄的小金铃。终于,几番风霜雪雨之后,那枯黄凋萎的苦楝果,纷纷从树上跌落:成泥,成枯朽的硬核,或成为另一棵苦楝树的种子......这都得看造化,更要靠苦楝果子自己努力和争取。
那情那境,站在那棵大苦楝树下,为观看苦楝花而驻足的铁蛋,或许,他因为苦楝果子最终命运之走向,让铁蛋想到了食堂的冯师傅----这个到大山里来讨生活的中年汉子,何尝不是苦楝树上的那一粒苦果.......
过去,学校厨房门前,有一口深水井,是学校唯一饮用水的来源。大伙的生活用水,全靠这口井里的水。为防人意外滑入井中,从地面往上,绕着井口的边沿,砌有六七十公分高的圆墙,多道安全屏障。
水井紧挨着山脚,山泉水充沛,泉水经年不息,即使到了干旱的季节,亦不容易见底。井深五六米的样子,碧水幽幽,常年深绿色,显得井深不可测。
铁蛋刚去学校时,对负责食堂的老冯,倒也没怎么留意他。偶尔,大哥会叫铁蛋帮忙,要他去学校食堂搬饭菜回宿舍。多半,在学校食堂那间低矮的小屋内,总能见着老冯的身影。他不是围着大铁锅翻炒还未炒熟的生菜,就是把已经炒好了的熟菜,按订餐人数的多寡,一 一分匀到小白碗里。
老冯炒菜时,多会围一蓝色的旧围兜。学校食堂里的那个大铁锅,火力旺,温度高,又得手脚利索。否则,那锅里的饭菜,定会糊得不成样子。他炒菜的动作,极为娴熟,手脚麻利得很,上下翻飞,与舞蹈表演一样,没几下功夫,一大盆滚烫鲜美的佳肴,被他给端上了大桌子。
老冯的长相,倒是特别。这个一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铁蛋对其印象尤为深刻。特别是他的那双大眼,炯炯有神。看人时,几乎一动不动,定定的盯着你,直到把你看发慌为止,如同要把人给看透看穿那般。他那乌黑的眼眸子,总是那般深沉,比一般人要深遂许多,好像里面掩藏了不少的心事。
这个犹如关东大汉一般的中年猛汉,粗壮墩实,力气大,五大三粗的轮廓,与一堵墙似的,若是他定定站在你的面前,易给人造成不小的压力。他干活裸露出来的手腕与臂膀,感觉比铁蛋的粗大腿,还要粗上几分。
那时,老冯四十五六岁的样子,比学校刚毕业不久的年轻老师,要大上一轮多,他的样貌,极为老成,如此,大家才叫他老冯。平日里,铁蛋很少看他露出过笑容,一脸威严,总有貌不可侵之势。老冯脸相又凶,害得个子矮小的铁蛋,常会不由自主与其保持一定距离。
至于老冯其它的特别之处,铁蛋硬是没看出来。说实话,学校里的厨子,多为平常之人。一个人,若真有啥过人的本领,换谁,也不会去学校食堂做个起早贪黑的伙夫。但凡学校食堂的厨子,劳心劳力,工资低不说,又没几人瞧得起,不怎么受人待见,多是社会底层的人员。
正因如此,刚去学校不久的铁蛋,很少留意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厨子老冯。后来,经过一些事情后,铁蛋对这个看似普通的一个厨子,却觉得他一点也不平常。
没来学校食堂做饭前,曾经的老冯,是另一个较大乡镇响当当的厉害角色。而铁蛋来到柯树读书的那一年,老冯之所以与铁蛋差不多的时间,也来到柯树的大山里,纯粹是他人生的一次意外,又或是他自己的一次自我救赎。
恐怕连老冯本人,同样持如此之见:自己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居然会来到柯树的乡村学校,成了食堂做饭的一师傅。这是对他过去人生的绝对否定,存有讽刺的意味,更是一件极其邪门之事。
开学两个月后,当地的新鲜嫩辣椒,陆续上市。时不时,老冯就会买些辣椒回来,做青辣椒炒肉给大伙尝鲜。让老师们啧啧惊奇的是,老冯做的辣椒炒肉,比大餐馆里的这道菜,还要美味十分,常常让那些年轻的教师欲罢不能,胆量大增,一个个大呼过瘾。
一次,与铁蛋共处一桌子吃饭的某位年轻老师,又开始表扬起老冯的手艺来,并跟着发了一通议论:“奇怪,老冯手艺这么好,干嘛不自己去开家饭店,跑这山沟子里来谋生,真是屈才……”
那位老师话还没说完,其中一位与校长走得近的年轻老师,一手扶着他的近视眼镜,一手端着饭碗,打断了先前那位老师的话:“你们都不知道吧,老冯可是个有故事的人!”
大伙全看着眼镜老师,等着他的下文。铁蛋更是好奇,连嘴中咀嚼着青辣椒与肉丝的动作,亦跟着慢了下来。
眼镜老师,扫了大伙一眼,不紧不慢讲起老冯的往事。
过去,老冯曾当过兵。只因为他是农民,就没给他分配工作。老冯退伍归来,在老家镇上,做了个杀猪的屠夫。因为他力气大,动作利索,为人豪爽,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从不短斤少两,他家的猪肉,自然比别人家的卖得快,卖得好。
没几年,老冯成了当地威震一方的杀猪佬。慢慢有了积蓄的老冯,在镇上街心花园的位置,买了块空地,做了栋大房子,成了当地小镇上一个春风得意之人。
许是老冯那时的事业做得太过成功,他自己估计也跟着膨胀了起来。从不参与赌博的老冯,不知为啥,居然也染上了赌瘾。他与几个孤朋狗友,没日没夜,躲在朋友家中赌博。妻子与家人,想尽了办法劝他收手,可老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沉迷赌博不能自拔。
不知是那几个赌棍合伙诈骗于他,还是老冯命该当绝。刚开始赌博的时候,他或多或少还能赢些钱,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就接二连三失利。没几年,把自己的老本也赔了出去。再后来,又赌了几年,他家街心花园那栋新房子,一并被他抵押了出去。结果,依然还是输,且输得精光,还欠了不少的外债,可是这样说,他已经陷入了倾家荡产的绝境。
就在老冯走投无路的那年,找不到任何出路的他。偶然间,老冯听他家一位校长亲戚说起,柯树学校的食堂正缺做饭人手。如此一来,老冯毫不犹豫,一家四口,就这样来到了柯树的大山里面,负责起学校的食堂工作,一家人躲在大山里避难。
“难怪老冯做的饭菜,会如此好吃。”至此,铁蛋恍然大悟。
过去那个年月,那些游走在乡间的杀猪佬,同时肩负着做饭菜的厨师工作。哪家若有红白喜事,杀猪和做酒席,几乎都是连着一起来的。所以,那些杀猪佬做饭菜的手艺,与一个职业厨师相比,其实差别并不大。
......
岁月不饶人,时过境迁。有时,甚至连铁蛋自己也会起疑惑,二十几年后,究竟还会有几人,尚能忆起:一个叫老冯的中年汉子,曾在学校食堂做过饭菜;那个曾经的“杀猪佬 ”,意外的偶然,成了大家的“饭爸爸”。
老冯其人其事,宛如云烟,春梦一场!
他躲在柯树的大山里,过着他“救赎不能靠别人,必须自己来完成 ”的无常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