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雁于飞——徐霞客传(13) 文/浩荡白鸥
13
站在谭襄敏的墓前,霞客久久没有离去。他知道,正是因为有谭襄敏、戚继光这样的抗倭名将,有钱鹤洲这样心中装着百姓的父母官,有像他的曾祖、祖父这样同仇敌忾的父老乡亲,江阴这片富庶的土地、大好的山川,才得以保全。江阴抗倭的优良传统弥足珍贵,徐氏抗拒倭的忠义家风,值得代代相传。
在江西,霞客凭吊的第二个人物是邹南皋。吉水县城东面有座又高又大的山,名叫东山。在东山脚下有座龙华寺,历史悠久。佛殿前有一块石碑,是五代时南唐重臣、东东名士韩熙载撰文、徐铉用汉隶行书书写的。在龙华寺里,专门辟有一祠堂,纪念的正是邹南皋。
邹南皋,即邹元标,吉水人。九岁即通五经,万历年间进士。
1577年,大学士张居正的父亲去世,按照规定,他应当回乡为父亲守孝二十七个月。张居正也按照惯例向皇上打报告,提出回乡丁忧的申请,但是皇上三次驳回其请求,要求张居正在职丁忧。张居正于是收回了报告,一如既往地在首辅衙门办公。按理说,张居正已经履行了相应的程序,而不再回乡丁忧也是皇上的旨意。可是,偏偏有些大臣怀疑事实真相,认为是张居正使用了手段,蒙骗了皇上,以达到继续任职的目的。而这种怀疑是否有依据、有道理,我们不得而知。
在历史上,官员丁忧视为忠孝的重要标志,是官员评判官员道德的一个重要标尺。但也确有一些官员贪图荣华富贵,不愿意回乡丁忧。为了达到目的,还不能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往往要几次三番地打报告要求丁忧,最好能让满朝文武从皆知,然后,再在背地里指使一些可以翻云覆雨的人物,从中做工作,争取由皇上作主挽留。
反对张居正的人正是这样想的。于是,他们上书皇帝,言辞犀利地指出张居正的虚伪,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像张居正这样位高权重的大臣,更应该模范地执行祖制,否则,后患难无穷。其结果是,参奏张居正的大臣一律受到严惩。锦衣卫把四个犯官押到午门外,其中两个翰林各受廷杖六十下,并予以削籍,也就是打完六十杖后,被开除公职,削职为民了。另外两个官员因为言辞不羁被多打了二十下,打完以后充军边省,且附带终身不赦的惩罚。
充军且终身不赦,这是什么刑罚?大明法律规定,被判处死列的人降一等,即可到边卫充军。充军的有终身,有永远。终身,就是上边介绍的地两位官员那样,一辈子别想赎身回来,就是遇到大赦,也与他无关;而永远者,就更惨了,不仅自己一辈子从军,还要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从军。
《明史·刑法志》上说:
“明初法严,县以千数,数传之后,以万计矣。有丁尽户绝,止存军产者,或并无军产,户名未除者,朝廷岁遣御史清军,有缺必补。每当勾丁,逮捕族属、里长,延及他甲,鸡犬为之不宁。论者谓既减死罪一等,而法反加于刀锯之上,如革除所遣谪,至国亡,戍籍犹有存者,刑莫惨于此矣。”
可以说,被判充军戍边,生不如死。只因为官员上书对张居正没有丁忧进行批判,就被打处以充军,且终身不赦,大明的统治者够黑、够狠。
就在两名被判充军不久,皇上又下了一道诏书,明确指出,如果有人胆敢再上书参奏张居正,将严惩不怠。
邹元标,一个刚刚进士及第的下级办事员偏偏不信邪,仍然上书弹劾张居正。好在邹元标还没有来得及看到皇上下的诏书,因此,皇上法外开恩,只是对邹元标廷杖并充军贵州了事。1583年,张居正死后,邹元标被平反昭雪,召回吏部为给事中,职司监察,成为专业的监察官。这次,他更不客气,到任不久,上书直言不读地批评万历皇帝不能清心寡欲,甚至说万历皇帝好扯谎,完全没有人君气度。结果惹恼了万历,准备再次廷杖伺候。后来,邹元标回到老家吉水讲学三十年。天启初还朝,拜为左都御史。后又接连上疏请归,不久被削夺官职。
邹元标的特立独行,让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是,朝廷终究是认可他的。崇祯初,赠太子太保衔,并谥忠介。而当地百姓对他敢于直言进谏的品格也大为赞赏,乡人自发地为他修建祠堂纪念他。
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邹元标的名字已经成为一个符号,一种象征,写在了吉水县东山、太平山的群峰之间,也写在了万千百姓的心坎上。是的,每个人都应该在世间留下点什么,不必是堆积如山的财富,必定要有可以让人口耳相传的声名。
在吉水,霞客还怀着仰望泰山、北斗的心情,拜谒了周忱的故居以及南北朝时吉安郡守刘竺的庙。
周忱是明永乐年间的进士,任工部右侍郎,曾经巡抚江南,在任二十二年。他是一位实干家,热衷于调查研究。很多建议因为符合实际而被上升为法律,造福当地百姓。死后,谥文襄。周忱的故居在吉水县城北门田仰、田中丞的园子外,旧时立的牌坊巍然树立。
日暮寒烟,霞客凭吊很久才离开。
吉安府治庐陵城南十五里处,有座山名为神冈山,处于从安福县、永新县流来的江水汇入大江的地方。册的南面有座刘府君庙,是纪念陈朝、梁朝时以曲江侯身分担任吉安太守的刘竺而建的。刘竺任吉安太守期间,嫉恶如仇,保护百姓,政绩卓著。死后成为神,所以人们把建有他神庙的山称为“神冈山”。宋朝时,刘竺被追封为利惠王。
如果说霞客谭襄敏、邹元标、周忱、刘竺的凭吊某种意义上只是出于对先贤的敬重、对他们做地方官时曾经造福江南的感激,那么,对张宗琏后人的寻访,则有了“寻亲访友”的意味。
张宗琏是永乐年间进士,曾参加编修《永乐大典》,授刑部主事、左中允、大理寺丞等职,为人公道正派。后因奏事忤旨,被贬为霞客家乡常州府同知。其为人性淡泊,不事张扬。上任时,不带家眷。生活节俭,自律甚严。有一次,张宗琏生病卧床不起,医生去他的住外诊治,室内竟然连火烛都没有。张宗琏死后,当地的百姓在江阴君山下为他修建了祠堂,后渐荒废。天启四年(1624),霞客奉母亲之命投资重修了张宗琏庙。徐家人用这种方式,表达对一位父母官的敬意与怀念。
吉水张氏后裔并没有显达之人,甚至连读书人也没有几个。不过,他们并不缺少热情。得知徐霞客从自己先辈曾经任职的常州府江阴来吉水,张君重、张伯起父子热情地请霞客到家中做客。
张氏父子说他们是张宗琏的远支,在吉水城南五十里远,有个地方叫西团,那是张宗琏近支后裔集中居住的村庄。霞客决定专门去看一看。霞客出吉水县城,在城北坐船溯赣江西南行,抵达西团后寻得张氏后人张淮河,并住在其家。
当夜,霞客与张淮河、张二巫父子倾心交谈。提到张宗琏在江阴深受人民爱戴,徐家曾专门投资重修张侯庙,张氏特别感动。他们在张氏的公共祠堂隆重地宴请了霞客,还把珍藏了二百多年的张宗琏所著《南程续记》及特使广东时的手书转让给霞客。
起初,从交谈中得知张氏珍藏有张宗琏手迹及专著,酷爱奇书的霞客便有意重金购买,甚至不惜苦苦央求。张氏父子也知道此书及手稿的价值,断然拒绝了霞客的请求。但后来,随着交谈的深入,张氏最终被江阴徐氏修张侯庙的义举感动,更为霞客抛却富贵安逸的生活,不顾艰辛、游历山水的行为打动,决定忍痛割爱,把家藏珍宝张公手迹无偿赠送给霞客。霞客过意不去,酬以重金,并表示将像珍惜珍宝一样保护好它。可惜,后来霞客在衡阳遇到劫匪,张公手迹为贼人所掠,不知所终。
在吉安府,张淮河安排张宗琏近支后裔张其远陪同霞客、静闻游览了著名的白鹭书院。这个书院建于南宋,时任吉州知州江万里在白鹭洲建书院,因名之曰白鹭书院,成为宋代著名书院之一。文天祥就曾经在这个书院读过书。
白鹭洲的头起自府城南关的西面,尾部一直到达东关,横亘其在江中。头部低伏而尾部地势反而高。书院座落于高处,前边铸有铁质的大犀牛用来镇水。一连建有三座牌坊,第一座叫名臣坊,第二座叫忠节坊,第三座叫理学坊。牌坊里面两旁排列着编着号的书馆,是儒生们学习的场所。
书院在明熹宗时被宦官魏忠贤损毁,只保存了部分楼阁。到崇祯初年,一位姓林的知府加以恢复,使白鹭书院又兴盛起来。
《明史·熹宗本纪》记载:
天启五年(1625)秋七月壬戊,毁首善书院。八月壬午,毁天下东林讲学书院。
书院在宋代最为兴盛,兴学上自天子,下到普通士子、贫民,都形成了共识。可是,明代为什么要毁天下书院呢?此事与东林党有关.
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顾宪成被削籍回乡,在东林书院讲学.其主要内容不是学习四书五经,不是《性理大全》,而专以讽议朝政,评议人物,斥责宦官擅权为主。当时著名的“梃击案”“移宫案”和“红丸案”,以及朝廷的巧取夺,宦官的贪婪盘剥,都是东林讲学的重要内容,因此深得人心,吸引了一大批朝野人士、富商大贾、读书人,形成了所谓的“东林党”。可是,他们的讲学内容自然会为阉党所不容。
天启四年(1624),大理寺少卿范济世与东林党我杨涟上书,历数魏忠贤二十四罪,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魏忠贤派东厂锦衣卫四出抓捕东林党人。两年多的时间里,东林党从有数十人死于杖下,一百余人发配边疆,四百多人被削籍,受牵连的人多达一千余人。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朝廷才下了毁天下书院的诏令。一时间,斯文扫地,书院被毁殆尽。
天启七年(1627),明熹宗朱常洛去世,崇祯即位后,处死了客氏、魏忠贤及其死党,东林党人得以平反昭雪。崇祯元年(1628)正月,朝廷开始清算魏忠贤党。魏忠贤及其党羽崔呈秀的尸体被挖出来加以屠戮。当年六月,魏忠贤党冯诠、魏广微等被削籍。既然东林党人被平反了,被毁的书院自然也就开始逐渐恢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