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烟头
第一次梦见父亲,是父亲死后不久。
最清晰的是一个凹凸不平的光头。我曾多次臆想,那可能与母亲所讲的一个情节有关。在化骨馆,化骨要将头发剪掉,但由于母亲多夜未睡,没为父亲扶好头,导致原本的光头变得凹凸不平。
此外,父亲身边还有个陌生的漂亮女人。他们从堂屋进门,敞开两扇对开的大门,我站在门外,看着他们走近堂屋中央的神坛,约两米处,突然站住,就相拥在一起,接着开始亲吻。我清晰地看见,父亲厚实的舌像着了火一样,红得发紫,与那陌生女人的舌死死交缠。在神坛下,互相扒下衣服,又交缠在一起;在天君庄重严肃的神坛下,两个赤裸裸的身体扭动着,旋律奔放自然﹑疯狂不羁。我看着他们交媾,然后又赤身裸体地走出堂屋,紧牵着手走向他新立的墓穴。我对此并没有感到讶异与不适,因为眼前这个男人,除了样貌,没有任何与父亲相似的地方。
更为奇异的是, 这个我想象中的父亲,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衔烟卷。在我的脑海中,关于父亲的每个镜头,都衔着一根烟卷,这几乎成了他的重要标志。九年过去了,而当我看见一个一头长发,脸上有较短的胡茬,且眯着眼吸烟的男人,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父亲。
与父亲的诀别, 大概是零三年九月。那时我九岁,大哥十一岁。那是父亲与母亲第一次同时出门远行。由于我年小,母亲怕我闹,所以前一天就让大哥把我骗去外婆家,那天傍晚才回来。打开门一看,火,熄了;屋,空了;人,走了。地上有数十个烟头,青灰色的烟灰和赤红的烟柄,经风一吹,懒洋洋的打着滚儿,似乎在向我炫耀她因生命的美丽完结而欢快。大哥从书桌上拎过一个包袱,捧出几只鸡蛋,我拾起一只,手心觉出温热,我立即转身,对着路口方向,颤颤地叫了几声:“妈……妈……爸……”
后来爷爷来了,大哥背上我,就去了爷爷家。就这样,我和大哥跟着爷爷度过了那几个月。这期间,虽然也会常想起慈祥的母亲和一个眯着眼吸烟的沧桑 老头形象,但多属于一个孩子对父母的依赖。对于那几个月,我概括地把它归纳为快乐的,就像对爷爷的定义,随着许多老年人的特征集中在他身上,我也模糊的将他定义为一个慈祥温和的爷爷。其实爷爷一直很好,每次我和大哥洗完脚,他就捏着一个脚趾头,拎在火上烘烤,若他挠脚心,就可以笑着抓他的长胡子。但这些被后来的一件事抹煞得有些失色,那是一个午后,他让我去收菜,由于滑了一跤摔坏了好些菜,因此爷爷训了我一晚上,还罚了我。就因为这事,当时介怀了许久。
次年八月,传来了父亲病重的消息。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后来连话也说不出。
先知道这事的是大哥。我含糊地问他:“你哭了?”
大哥茫然的看了我一眼,也没说话。我似乎知道了我要的答案,但并没有觉得难过。直到几天后,我又问爷爷:“爸好了吗?是不是可以回家啦?”
爷爷稍沉默了一下,黑瘦的脸庞上肌肉剧烈抽搐,硕大的鼻子紧缩着,胡须微微颤抖着说:“ 没治了,正在回家路上。”
我没做出任何反应,看着爷爷黑乎乎的面膛,只觉得鼻尖酸楚难耐,嗓门哽得喘不出气来,泪水挤满了眼眶,似乎只要滴出一滴,就会向黄河决堤一样汹涌而出,但都被我生生的压制着。我并不知道坚强,也并不是不相信,只是觉得这就是 一个孩子听说父亲去世所作的全部反应。
过了两天,父亲的灵柩到了。大抵是八月中旬,月明星稀。月光撒在地上,寒气逼人,像是打了霜,路边标直的白杨落光了叶,显得枯瘦至极,在风中瑟瑟发抖 。父亲的灵柩摆在新搭的帐篷中,前边贴着他的照片,一头长发,较短的胡茬,一身黑色大衣。最惹人注目的是口中衔着的烟卷,猩红的烟头青烟弥满着微眯的双眼。刚满十岁的我,看着稀奇的一切,竟然没有丝毫的难过;至于哭,也不过是见母亲哭得死去活来,跟着干嚎而已。
入殓时,在众人真真假假的哭嚎声中,一个老伯从灵柩中用双手庄重的捧出一个用红布扎成的包。我虽不相信父亲魁梧的身躯就化这么点骨灰 ,但直觉告诉我,这就是那个常衔着烟卷,或忧郁﹑或欢快地吞吐着白色烟雾的男人—我的父亲。那老伯将父亲的骨灰轻放在父亲平铺在棺材内的衣冢上。我抽泣着提醒道:“爸爱抽烟,要‘美丽’牌的。”于是,有人找了一沓“美丽”牌烟卷放在骨灰旁。我却为我的勇气感到惊悚。一想起父亲眯着眼抽烟的模样,在哀声连连的哭嚎声中,我竟产生欣喜的感觉。即便是如此,我还是落下了不药之疾—葬礼恐怯症。
父亲就这样带着一沓“美丽”牌下葬了。没多久我便梦见了他,一个凹凸不平的光头,没衔烟卷,牵着个陌生的漂亮女人 ,进了堂屋,在神坛下,在天君面前,激烈地相吻,神圣地交媾。
九年过去了,我已不再经常梦见父亲,慢慢的,连那个一头长发,胡茬稍短,且眯着眼吞云吐雾的模样也模糊了。
至于父亲留下的,除了极少的照片和祖坟纪念碑上他亲题的两首诗,便只有无尽的烟卷了。
当我有一头浓厚黝黑的长发,衔着烟卷或忧郁﹑或欢快地吞云吐雾时,猩红的烟头又让我想起了父亲。日长月久,我也成了烟鬼,这是我回忆的唯一方式,要戒,难!
——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