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女儿啊,就像参加一场葬礼

2017-09-12  本文已影响0人  王西勺

我在客厅的餐桌前埋头扯荷兰豆的丝,我妈在厨房煎鱼,我爸上完夜班在房间睡觉。

突然,我妈走到我身边,提着锅铲,一脸沉郁地说:

“你妹昨天跟着她老公和公公走了,你妈心痛死了。”

我吃了一惊,问:

“啊?为什么?”

“从此这里不是她的家了,她和他们是一家了。”

“没有啊,这里还是她的家啊,她还不是经常回来。”

“不一样了,她和他们是一家人了。”我妈还是一脸沉痛。

 我看了她一眼,嘲笑她说:

“你这, 人家不是说嫁女儿的时候,当爹的会比较心痛吗?”

“你爹?你爹才不会,他又不带你们,他有什么心痛的!你看他成天管什么事没?!”

我妈转悲为怒,气冲冲地抄着锅铲回厨房了。

昨天,我妹妹携妹夫和半岁的娃,以及她公公回娘家,说是商量过年在妹夫老家办婚礼的事情。

我妹妹妹夫已经领证两三年,前两年这事儿那事儿耽搁着,一直没办婚礼,我妹嫌麻烦,觉得办不办都无所谓。

但按她夫家那边的习俗,自家孩子即使领证了,只要没办婚礼,那就代表没结婚,结婚不办婚礼是要被人笑话的。

用她公公婆婆的话说“不办婚礼?咱丢不起那人!”

她夫家那边以她公公为代表,我家是我妈全权代表,两人坐在餐桌前,聊得很激动。

我妈喝了点酒,一边说“既然是在你们那边办,那亲家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哪需要特意过来”,一边又说“在我们那边啊,一般咋样咋样……”

她公公很客气:“我们这边的亲戚我们来招待是没问题的,你们那边来的亲戚,你看,每个地方习俗不一样,还是要亲家你这边多担待一下的……”

气氛很融洽,丝毫没有狗血剧中的鸡飞狗跳。

我妹妹妹夫忙着逗娃,恰如其分地保持着婚礼是自己的但只负责出席者应有的沉默。

等他们走后,我妈一边慢慢地收拾桌子,一边对在一旁刷手机的我说:

“看样子,他公公确实经常在家带娃,和孙子很亲啊。”

“是啊,听妹说,家里除了她以外,她公公是抱孙子最多的,这小屁孩最喜欢爷爷了。”

“看起来你妹和她老公一家相处得很好啊,”我妈停下来,仿佛有点遗憾地说。

我看了她一眼,我妈赶紧说:

“我的意思是他们相处得好当然很好,这样你妹也可以轻松一点,在那边过得也舒服,毕竟妈也管不了她一辈子,这样我也放心了。”

真是又惆怅又纠结的妈妈心啊,等我妹结婚了那天又怎么办?

听我妈说,在老家,以前嫁女儿的那天,新娘按习俗要在家里的神龛前哭一哭,以示从此拜别先辈和父母,不再属于这个家了。婆家按吉时来接人,娘家父母一般不过去。

“当女儿的在堂屋(老家客厅说法)里哭,那当妈的在厢房(卧室)里哭到见不得人。”

有个朋友大龄结婚,她家是传统的母慈父严的中国式家庭,家庭氛围比较严肃。

婚礼前,她在几个好友面前大放厥词:

“我爹妈会哭?!开什么玩笑,他们指不定多喜滋滋。他们要是哭的话,以后我把名字倒着写。”

婚礼当天她爸妈果然没哭。

等拿到婚礼照片的那天下午,她猛然发现她爸把她的手交给她老公那刻眼里含着泪水,以及一张宾客尽欢悦而她爸在角落里的背影,孤单又寂寥。而她妈,早在她化妆那会儿,就被摄影师抓到在抹眼泪。然后她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一场婚礼,对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开始,但对另一个家庭来说是一种割舍。于父母而言,无论子女身处何方,是否成家立业,心理上自己和子女的组合才能代表家的完整意义。但对子女而言,他们成家后的家才是自己的家,他们自己会成为父母,也会有自己的子女,去父母家是看望,也是做客。

东方文化里,父母观念里是养儿防老,最后总会和儿子住(当然现在这个越来越不明显了),所以嫁女儿更让人感觉到这个分水岭。何况婚姻对一个女性生活的影响和重塑要远远超过男性,从此她将成为妻子、母亲、儿媳妇,过得不好父母要担忧,过得很好,父母也会因为不再需要自己而怅然若失。

这又矛盾又纠结的嫁女心理,是小津安二郎很多电影的母题。小津从父亲视角来拍,基本是伤感凄惶的。

《秋刀鱼之味》中的父亲,在参加完女儿的婚礼的晚上,谢绝朋友的挽留和陪伴,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去居酒屋喝酒,因为穿得很正式,店员问他:

“今天从哪里回来呢?是葬礼吗?”

父亲回答说:

“恩,也可以这么说。”

然后难过地低下了头。

永远的父亲笠智众总在片子大部分的篇幅慢悠悠地讲台词、和朋友喝酒聊天、为女儿的婚事操心,

最后在女儿婚礼的晚上,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家,坐下来,重新打量自己的家:一场一景都在诉离伤。

人生况味最无解。

豆瓣望月者在评论这部影片中说到,生命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延续,人类含辛茹苦忍受生途悠悠的折磨,

如果仅止于个体生命的愁苦和享乐,便失去意义。

一个家庭的割舍是另一个家庭繁衍的基础,人生的空白与圆满、失去与获得,总是相对的。

这个话大体和我老妈说的意思差不多,她也是这样抚慰自己的:

“这个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祖祖辈辈都这样,我自己当初还不是这样,不嫁人,不成家,地球就毁灭了。”

她嘛,也只能——

在不可抑制的伤感到来之时,允许自己无能为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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