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告别，也讲不出再见

All of life is an act of letting go, but what hurts the most is not taking a moment to say goodbye.

我后来悟到，人生其实就是不断放下的过程，可是令我们遗憾的是，我们经常来不及和那些要放下的东西好好地告别。

从今年2月至9月上旬这段时间里，是我对辅助生殖临床不断学习的黄金时段，我从一个小白，慢慢成长为熟悉全过程全环节的萌新了，这期间要感谢我跟着学习的教授们，当然还要感谢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进修医生们，在跟他们的讨论中，我不断完善这自己的知识体系，并再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这期间我用手机备忘录记录问题，寻找答案，记录了2万多字的临床知识笔记，我想这会成为我的重要财富。同样有他们指导我也学会了做B超，变成了可以独立判断很多情况的有那么一点点经验的医生了。

这篇文章是写一点不一样的，写一些临床上遇到的病人，虽然我们从他们的病例里学习，但是我想最后一定要把他们放在社会中、放在关系中，让他们成为人，你也是他们遇到的一个人，你的一句话，可能会改变他们的命运，所以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力而为。

一、有一个男病人总是迟到，比如挂的5点的号，要5点10分才到，我开始不理解，后来有一次他穿着某同城的工服来看病，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有自己的工作要做，他是生活在底层的普通人，怎么会有人专门腾出一天，提前半小时等候在诊室门口呢？我们不应该有这样的期待或责备。有一次诊疗过程中，我说你要早睡，他说他要跟他老婆商量一下，因为他老婆压力也很大，做试管需要钱，她总是催我去赚钱，我都很晚才能回家。我说那你就睡够8小时吧，但还是尽量早睡。生活的艰辛，大概就是这样子的吧。所以，对于那些反复做了几次的病人，术前过期了，能高抬贵手就抬一抬吧，因为这不会影响具体诊疗，但是却会充满温情的祝愿。

二、你有遇到过病人在跟你讲述病史的过程中流泪吗？那至少证明他的心是柔软的，流泪后的交流要如何继续？我希望你有强大的同理心，我希望你可以判断，然后是给他鼓励还是劝他放弃，不是所有的希望都很美好，有时候明智的放弃也是一条通往幸福的路，也许她从来没想过，但我想这是一个重要的选择。大部分人，我希望你可以说一句话：“你真是倒霉，不过人不会一直都倒霉的”。

三、记得有一个病人家里好像有很强大的观念或者意识，说你这结婚不到一年没怀上，就一定要怎样怎样处理一样，甚至跟他说让他先领养一个，领养一个之后就好生了。真是迷信到不行不行的了。我问他是谁跟你说这些的，他说是他亲爹亲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大为震惊。我迟疑一会，想了想，然后说：我觉得你应该听你自己的，别那么纠结，按照你自己的节奏来，这么年轻完全有机会自己生，别那么焦虑。你的爸爸妈妈肯定没有读过书，没有文化没有更广阔的视野，他们的眼光很局限，你比他们好很多，在城里读过书，受到过现代文化的教育，你不一定要说服他们，因为他们很难被说服的，但是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安排自己的生活。后面我让他去做了一些检查，他后面1个小时左右又回来了，跟我说：医生，我觉得你说的对。其实那时我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也快忘记她是谁了，但是我想了想觉得那个人应该就是她，我在短短几分钟里，对他产生了影响，或者产生了支持。

四、记得一个男患者带着老婆来，男的因为先天性心脏病做过手术，是家里独生子，父母跟他说你这种做过手术有缺陷了，就不能像别人找个正常的姑娘了，于是经过他人介绍，他找到了现在这个老婆，这个老婆是被她爸妈领养的，并不是亲生的，她因为染色体的微重复导致了智力一定程度的缺陷，相当于小学生的水平，可以听清楚身边熟悉人的一些指令，只能听懂实词，听不懂虚词，因为她无法理解什么是好，你让他拖地，她会去做，你让她把地拖好，他就仍然只会拖地。可能是因为染色体问题，他们很不幸，第一胎自然怀的，但是中间是胎停还是胎儿畸形我不记得了，然后好像做的是剖宫取胎……我记得他跟我们说过一句话，很苍凉，他说那个时候都想抱着那个孩子跳下河里一死了之了。他也了解过继续自己怀，可能还会这样，但是不想她老婆受苦了，所以来咨询做PGT。从他简短的描述中，你可以看出这是一个虽然身在苦难中，但是却懂得同情和关爱的极其难得之人。如果真的做三代，他们有几万块的资金吗？其实是没有的，但是男的说，他可以去打工挣钱，也不想她受苦。当然最后能不能做还取决于伦理是否可以通过女方是否有配合全流程的能力以及意愿是不是真的自主。我记得教授最后跟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命运已经对你不公了，那你不能自暴自弃啊，心态放平和去接受或者去抗争。在当时那个情景下，非常有力量。

五、我还记得一个哭诉的女患者，他因为双侧巧囊做了手术，手术后卵巢功能很差，3年里做了很多次取卵移植都未果，其实是蛮绝望的。他来问了我们一个问题，当时在做手术还是直接做试管的选择里，确实是我们这里的教授建议她先去做巧囊手术，而手术也确实是在我们这做的，最后没什么卵了。这种情况从医学角度讲是不可预知的，属于小于5%那部分人群，但发生在她身上就是不可逆的打击。我的老师跟我说：医疗决定一定要慎重啊，它就像一把刀一样啊。

六、我见过运气很差的人，一连串的运气差。比如：自己怀了，胎停了，去做清宫了，然后就内膜薄了。这种故事还只是简单的小故事，告诉我们不要轻易做宫内操作，内膜和卵巢功能一样也是需要去保护的重要生育资源。那比如同样的故事，清宫之后有残留还是出血，然后找了专家做，结果专家没有做到定点清理，而是全都刮一遍，并不能说错，但是确实有损伤，然后自己就不会来月经了。再比如：怀一次宫外孕，又怀了一次又宫外孕，然后在小医院做了宫腹腔镜手术后发生了静脉血栓导致了肺栓塞，幸好捡回条命，可是却耽误了时间，又反复去胸外科看，产科评估是否可耐受怀孕，最后成功做了试管。没有永远都倒霉的人，我相信。

七、我还见过一个脆性X染色体综合征的人，未婚的她选择了生育力保存，冻卵，很有勇气，取了几次，每次1个或没有，他说他希望可以换个更好的方案能让他拿到更多的卵，因为她做这件事家里没有人支持他，所以他要自己赚钱来做这件事，不想给自己留遗憾，但是如果每次都是这么少，或者再失败一次，她就真的没有勇气来做了。我说：你好像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勇敢向前走吧，别留遗憾。

八、我还见过两姐妹来看病的，两个都是卵巢早衰，30岁出头，已经绝经快10年了。他们的人生应该会艰辛吧，他们的人生也该不同吧，可能生育本来就不是必修课，人生里的必修课还是要成为怎样的人，要如何过这一生。

女性的地位虽然前所未有的提高了，但还是很低很低，问你一个问题吧，每天来看门诊的人里面，有多少是需要假条的，每天来做手术的病人里有多少是需要假条的？为什么不需要呢？一方面是真的没有工作，另一方面是这段时间为了生育而暂时放弃了工作，可见牺牲之大。你想想一个正常上班的人，工作日来看诊，难道不需要给公司一个交待吗？因为一张纸代表了半天的工钱，代表了她还有相应的社会地位。所以女性的独立还是从一份体面的工作可以自食其力开始，权利的主张也是从这才有了话语权，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否则我们没有必要去追求公平正义，这些看不见的东西才需要我们用心去相信，算一种信仰吧。

最后，希望读到这篇文章的医学生或医务工作者们，在理解大环境的前提下，尽量为信任你的患者带去一些支持，可能那点光可以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可能那束光可以从此照亮他们的人生，就像孙燕姿的《逆光》唱的那样，当然你要用你的智慧去识别出那些并不值得的，并选择缄口不言。

愿你有好运气，如果没有，愿你在不幸中学会慈悲；

愿你被很多人爱，如果没有，愿你在寂寞中学会宽容。

半夏长安

2023年9月15日19:20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