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故事（二）：飞哥的江湖
01
去年春节回到老家，大人们都在打牌，小孩子们在一起玩闹，处于24岁这个尴尬年纪的我，一个人坐在车里玩游戏。
突然听见有人在敲车窗，我侧目望去，那人有些眼熟，但一时没有想起是谁。我于十二岁离开老家，此后每年只是在春节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会发现很多事物已经悄然改变，在爷爷奶奶的口中，得知谁家的子女已经成家，谁家的老人已经离去，走在路上，别人也会看着我，议论着我是谁家的孩子。
十二年的时间很长，足以让“物是人非”这个词走出词典，变成现实。对于眼前这个人，我从心底就有着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就打开了车门，他站在车外笑着看向我。南方的冬天很是湿冷，车门打开一股冷风刮进来，我有一丝不快地示意他快点进来，他笑着点头，坐在了副驾驶上。
他坐进来后，看着有些局促，并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环顾车的四周，将手放在空调出风口，开口说道：“可真暖和。”在他开口的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他是谁。
他叫袁飞，在我小的时候，我一直称他为飞哥。飞哥比我大7岁，出生于80年代末，在那个时代的人，少年时期是在金庸武侠和古惑仔中度过，飞哥在这样的熏陶下，练就了一身江湖侠义。
在我还没有上学的时候，我就已经听我哥说起飞哥在学校的种种江湖事迹，当时沉迷于武侠世界中的我，觉得他就是那义薄云天的萧峰。
02
那个年代，村里的小孩并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就是经常一起捉迷藏，但是飞哥说这是姑娘们才玩的游戏，就召集全村的孩子们一起打架。
夏天的夜晚，以一条河为界，分为南村与北村，两个村的男孩子几乎都出动，在一块空旷的草地上你追我赶。
那时才四岁的我，只是坐在草堆上看着，跟着一起瞎起哄。虽然看着很乱，但从来都没有出过事，不会有人真的将对方打伤。最后所有的人都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相互说着少年时的梦想。
飞哥说他的梦想是当一名飞行员，还要开着飞机来接我们一起去天空飞翔。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看着这位曾经意气风发说要当一名飞行员的人，明明才刚刚30岁，鬓角已经发白，眼中充满沧桑。
“飞哥。”我轻声说道，他听见后，笑得比刚才更加开心，眼睛中重现一丝光芒。
“你小子看来还混得不错，车也买了，听你奶奶说城里的房子也买了，很好，也快娶媳妇了吧。”
感情这种事情，我一直都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心中对于结婚这种事情不仅没有一点期待，还有一些恐惧，若是以往别人问我是不是要结婚了，我肯定会回怼一句“关你屁事”，但是眼下我却笑着说“明年吧。”
“那你是在城里举办婚礼，还是回到这里？”他问了之后，还没等我回答，就又自己说道：“你瞧我这个问题问的，肯定是在大城市举办，这乡下也太简陋了，只怕新娘子是不会愿意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如果能回来举办婚礼，那样他还可以参加，如果在城里，他定然是不会去的了。
“没事，总是会回来见爷爷奶奶的，根生在这里，永远都不会离开。”
飞哥连说了两句“好，好。”
03
此后我们都没有再说话，他靠在椅子上，嘴角依旧带着笑，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假装在玩手机，随意地刷着。
此时奶奶来了，她煮了一些鸡蛋，就给我送过来。“飞飞也在啊，我再去拿几个给你。”奶奶想要转身再回去屋子里，飞哥立刻摆手，连忙说“不用，不用了。”
奶奶还是执意要回去拿，他有些慌张地打开车门下去，说了一句“我先走了，以后再联系”，脚步有些踉跄地离去。
人们在走前总是会说“以后再联系”，可是真的联系的又有几人，这就好比“下次请你吃饭”，下次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
奶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叹气道：“飞飞这孩子也是可怜人啊。”
我离开老家的时候是十二岁，刚好读完了小学，就转到了城里的学校，那个时候飞哥在镇上唯一的一所高中里读高三。由于上学后不在一个学校，年纪相差也比较大，平时的来往也不多了，只是时不时听我奶奶说起，他的学习成绩很好，原本中考的成绩可以上市里最好的高中，但是因为离家太远，而且学费贵，就选择了镇上的高中，三年都不用交学费，还有奖学金。
我原本以为他之后的人生轨迹应该是这样的，考上一所不错的航空大学，然后如愿当上一名飞行员，如同他当初在那个夜晚时说的那样。但是看他现在的样子，很显然没有如愿。
04
“那一年你离开，他就出事了，听说是为了一个女生和别人打架。女生被人欺负了，他一个人拿着刀，和十几个人打架，他砍伤了几个人，身上也是被人打得浑身是血，被人一路追打，他就跳进了那条襄水河中。最后他被警察抓住，判了五年。”
奶奶几句简单的话语，就将我带回了那个年代。如同萧峰在聚贤庄为了阿朱而与天下英雄为敌，飞哥也是同样如此，但是不同的是，萧峰最后被萧远山所救，而飞哥只能是自己一个人逃走。
后面的故事我以为我已经能够想象到了，就是五年后飞哥出狱，错过了高考，只好出去打工，因为种种现实的原因，成为了现在的这个样子，可我还是低估了飞哥的人生。
“他刚进监狱的第三年，他爸就被查出有肝癌，为了治病，花去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下很多外债。癌症这种东西就是折磨人啊，他爸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有一天，他爸就趁着家人睡着的时候，一个人爬到了那条襄水河里自杀了。而又在一年后，家里的妹妹才刚刚19岁，就嫁了出去，说的是嫁，其实就是卖，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再回来过。”
车里空调的温度我只是调在了24度，但我莫名觉得很是闷热，就出去靠在车门上。奶奶催我进去坐着，但我摇摇头，想要奶奶继续讲下去。
05
“他出狱后回到家，一切都变了，爸不在了，妹妹也不在了，他妈也改嫁了，家里只剩下他的奶奶，以及一身未还的债。那个时候他24岁，没有什么文凭，也没有什么手艺，就一个人出去打工了。听说当过服务员，学过裁缝，也学过木匠，他肯努力，又能吃苦，勉勉强强将债还得差不多了。前几年他奶奶也去世了，他赶回来处理后事，我们发现他的左腿有些瘸，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也没有说。”
我此时才想起，刚才他进入车里的时候，是先踏进的右脚，再将左脚慢慢“拿”了进来，当时还并没有多想。而且刚才离开的时候脚步踉跄，我也以为只是因为有些慌张而凌乱。
“然后呢？”我问道。
“然后他就是这样一直在外地打工，具体做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一直以来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直到两年前，他回来时还带回来一个女人，和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女人的智力好像不是很好。由于腿脚不好，也不放心女人跟着自己出远门，现在两人在家开了一家商店，卖一些小东西。”
奶奶讲完之后，在我心中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女人会不会是当初飞哥相救的那个女人？但是很快就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实在有些可笑，当初的那个女孩，可能都早已忘记了那个为她拼尽权力的男人吧。
以身相许这种事情，只存在与真正的江湖中中，是热血英雄与痴情女子的故事，而飞哥的江湖，不过是他的独角戏。
那个女孩没有错，飞哥也没有错，没有人非要为谁的人生负责。我想在他的心中，从来都不会忘记那个女孩，也从来没有后悔过为她那样做过。
06
下午吃过晚饭，我来到飞哥的家。一家三口正在吃饭，女人长得有点胖，神情有些呆滞，孩子大概三岁，是一个男孩，眉宇间很像他。他连忙叫我一起吃饭，我说不了，只是过来买一个打火机。
他笑着递给我一个普通的打火机，我掏出一块钱给他，他没有收，说道：“不用了，下次你回来再给吧。”
我点了点头，走到门口，没有回头，轻声说道：“都会好的。”
他没有以言语来回应我，先是沉默，接着是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想要拼命忍住，但是又控制不住自己。
其实我并不抽烟，但是很喜欢在包里放一个打火机，因为这个只需要一块钱的东西，在很多时候给人温暖，在看到火焰的瞬间，心中的一切都会被平复。
半个月前，看见他发了一个朋友圈，是在飞机上拍的照片，没有写下只言片语。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坐上飞机，在那一刻，他的心中想的是什么？
是儿时当飞行员的梦想，还是曾经温馨的家人，抑或是对于未来美好的盼望，我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是，他将继续在这片土地上活着，以一个平凡人的姿态，体验这世间百种滋味。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