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墨尔本

01

美琳从面试的公司出来，已经快到中午十二点。

这家公司是个二流的会计师事务所，在城里写字楼租了几间办公室。虽说他们比不上四大会计师事务所，面试程序却是一样不缺。美琳靠自己的大学毕业成绩单进入初选，然后杀进第三轮面试，刚刚结束的是三个小时的团队合作项目。

据说这种面试方式也是从“四大”学来的。所有的应聘者被放进一间有一整面玻璃墙的办公室，或曰“鱼缸”；面试官会轮番站在外面观察大家在团队合作中的表现，太急功近利和太沉默寡言的人都会惨遭淘汰。个中道理很难言说，人力资源部的考核标准是柔性的，不像大学读书，考出来HD就是HD （优等）。

美琳已经竭尽全力，依然不及几个本地同学能言善辩，甚至不如几个印度同学表现卖力。印度同学英文未必多好，但是胜在敢说；而且一呼百应，每次发言都有印巴裔的同学积极回应。

美琳发言的时候，同组的ABC只管和邻座聊天，看都不曾看她一眼。还好最后的总结大纲是美琳写的，不然，这个团队合作项目简直看不出她的贡献。

已经是午饭时间了，美琳没有胃口。路边倒是有许多做游客生意的中餐厅，与其吃他们那些油汪汪的“炒牛河”，美林宁可回租住的公寓煮面。

同住的女生不在家，她的衣物依旧晾得满屋都是。窗前阳光最好的位置，挂着她的羊毛衫，还是半干。美琳刚把沙发清理干净，妈妈的电话来了，追问面试结果。

美琳只能说不知道。家里花了几十万供美琳留学，一直期望美琳能拿到永居签证定居，然后可以申请父母移民。

美琳算是争气的孩子了。高一那年只身来到墨尔本，满嘴说的是磕磕绊绊的英文，高三的时候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被墨大录取。就连美琳的中学校长都连连惊呼“没想到”，那么多小留变成小混混，美琳踏踏实实整晚整晚读书，高考成绩带着毕业学校的校名一起上了当地报纸。

然而，无日无夜的努力似乎并没有回报。美琳还是陷在没有结果的面试里，不知何去何从。

室友小倩回家了，满脸倦色。美琳和她交往不多，随口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小倩是个高大美艳的女孩子，还在读大二，每天比美琳还忙。她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简单点点头就回自己屋里了。美琳恍惚记起，她昨晚似乎没有回来呢。

小倩是美琳在当地华人论坛上找到的，一来有人分担房租，二来两个人住互相有个照样。爸妈天天在家里搜刮墨尔本的负面新闻，经常自惊自吓。小倩来了以后，他们至少不必每天查岗。

02

接下来的日子继续各种面试，美琳抓紧时间把技术移民申请资料发出去了。有个学姐花了几千澳元找移民中介帮助申请，发现那些人只收钱不干活儿，所有的资料还得自己预备。学姐跟美琳一合计，又不是看不懂英文，不花那个冤枉钱了！

学姐费了半天劲，找中介索回一半咨询费，跟美琳一块儿上网查找申请移民流程。两个人花一个月时间收集好整套资料，总算用挂号邮件发走了。

当初移民中介把美琳和学姐唬得够呛，好像申请流程出一点错儿就要蹲监狱一样。DIY流程走完，美琳觉得也没什么花头，只要不说谎就行了。

爸妈不了解这些，直埋怨美琳省小钱误大事，他们以为那些挂着所谓移民大律师头衔的老外什么都能搞定似的。美琳很淡定地告诉他们不用担心。

妈妈在电话那头一愣：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什么都要问问父母的小丫头长大了。送孩子出国留学至少有点收获，隔壁家的儿子大学毕业，凡事不操心，连面试都要老爹开车送。

外面的天气阴沉沉的，好像快下雨了，美琳正在厨房一边上网一边喝咖啡。

上次面试的事务所来电话了。她只听进去一句熟悉的开场白，“很遗憾地通知你”，后面的就不想听了。这句话她听了太多次，不知道还要听多少次，才能换成：“很高兴地通知你”。

这家公司是美琳期望最高的，突如其来的坏消息让她的心沉到谷底。美琳大致猜出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她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改变她从小学来的温文尔雅，谦让有礼。这些读商科的同学简直就像鲨鱼一样能征善战，美琳想不出，怎样才能从一群鲨鱼当中杀出一条血路？

小倩从自己的卧室走出来，看见美琳吓了一跳，她俩很少在白天碰面。美琳看见小倩眼睛红肿，赶紧问：“不舒服吗？你哭了？”

小倩摇摇头，“没事儿，昨晚跟我男朋友吵架了。他不肯离婚。”

美琳听得一头雾水，“是上次开奔驰送你回家那人？他有老婆？”

小倩点点头：“他们分居好几年了，他老婆一直住在北京，不肯来墨尔本。他说他们早就准备离婚，按照澳洲法律，分居一年就可以单方面申请了。”

美琳更不明白了，“那他怎么早不申请离婚？又没人拦着他。”

“有人拦着，他女儿。”　小倩说：“她女儿放寒假来看他，那时候我就得消失。”

美琳见过小倩那个男朋友一次，看上去仪表堂堂，确实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小倩说他自诩是“墨尔本成功华人前一百名”，也不知道谁给他排的，美琳只能在心里冷笑几声。小倩不过二十出头，论起斗心眼子，离她身边这个成功华人只怕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这傻丫头看上去一往情深，她男朋友什么心思就看不出来了。

墨尔本的天气就是这样阴晴不定，细雨还在蒙蒙地飘着，正午的强势阳光穿过云层，洒满整个厨房。美琳慢慢合上笔记本电脑，她不知道该怎么劝这个人在局中的室友，只能听她倾诉：

“他老婆早就跟他没感情了。每次送女儿来墨尔本，都是买直航，然后让空姐全程托管。有这么当妈的吗？”

“我学的是物业管理，不是移民专业。如果能办婚姻签证，不就一步到位了吗？他说他可以养我，不用我上班。”

“实习机会很难找的。你每天跑得灰头土脸的，面试也没个结果啊。”

美琳这才知道自己还是被同情的对象，一时无语。小倩年轻漂亮，确实有一步到位的资本，那美琳只能祝她好运了。

03

虾有虾路，蟹有蟹道，美琳继续上网投简历。

一封招聘广告吸引了美琳的注意力，四大银行招柜员，会普通话优先，无需经验。柜员当然用不到注册会计师资格；美琳决定把简历改改，所有的光环去掉，突出自己的学习能力和语言能力。柜员只是个起点，四大银行有的是发展空间，美琳不相信他们好意思一直让她做柜员。

美琳不知道投了多少简历了，她的中国姓一直是个减分项，这是个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实。而这次不同，“Li Meilin” 这个名字的拼写本身就能证明她的中国血统多么正宗。没过多久，美琳就收到面试通知了。

美琳的普通话和她的英文一样流利，她的成绩单自然是加分项，整个面试过程堪称完美。人事部的最后一个问题让美琳愣住了，“你有永久居留签证吗？”

这个问题不该美琳回答，该美琳的移民官回答。而美琳的移民官比较任性，经常失踪，永远不回答任何问题。每次美琳上网查询进度，只有一句标准答案：“该申请正在审理中。”

银行的业务经理和人事部经理交换了一下失望的眼神，显然他们也很遗憾。像美琳这样成绩优秀，落落大方的毕业生是他们想要的人才，但是没人乐意和移民部的人扯皮。有的毕业生两个月就拿到签证，有的能拖上一年半年，不靠谱的事还是不做的好。

这次美琳学乖了，不再告知爸妈有这次面试机会，免得他们一起经历希望到失望的循环。人在异乡，最大的孝顺就是报喜不报忧，有问题自己抗。

出门的时候，一句中文飘进美琳的耳朵，是个老奶奶正在跟柜台的人交涉，“你们帮我填一下啦，我年纪大了，看不清楚；我不懂英文。” 柜员是个东南亚国家来的女孩，只能抱歉地微笑，试图用缓慢清晰的英文跟老人家沟通。

美琳下意识地走过去，“阿姨，我帮您。”

美琳回家的路上顺便买了些杂物，这个华人区的蔬果店有各色在中国见惯的好东西，美琳忍不住买了一大袋。电话响起来的时候，美琳袋子里的中国鸭梨差点滚一地。

是刚才的银行人事部经理打来的。她告诉美琳，先上半职，美琳现在的学生签证可以工作二十小时。等美琳的签证下来，她的试用期应该结束，“希望有机会给你正式合同”。

人事部经理说：“面试的时候我想到这个方案，觉得麻烦，就暂时没提。后来我们改变主意，决定为你麻烦一次。”

接完这个电话，美琳才发觉胳膊都酸了，一定是刚才肌肉太紧张了。她等不及回家，干脆坐在路边草地上拨通妈妈的电话，“我拿到offer(录用通知)啦！”

04

美琳开始了她在这家银行的新工作。工作本身不复杂，只是要求严谨再严谨，每个步骤都要严格遵守流程。美琳经常自愿加班，只求尽快掌握要领，独当一面。

人事部经理看在眼里，私下里逼着美琳的上司请客，“当初要不是我无意中撇了一眼柜台监控录像，我们可能就错过美琳了。美琳确实不是做戏。”

这一天美琳接到移民官的电话，要求美琳补一份公证书，原来的公证书办得较早，已经过期了。美琳试探着问，“补完这张文件就可以下签吗？” 移民官不肯直接回答：“先把文件补交再说吧。”

美琳惴惴不安，赶紧告诉妈妈补办公证书。好在妈妈已经跑了无数趟了，公证处的路数摸得门儿清，应该不用担心太多。

回到家里，屋里还是黑洞洞的，不知道小倩去哪里了。小倩学校放假了，她也没有回中国，天天早出晚归的不知道忙什么。她男朋友最近把家里一辆不用的二手车给小倩开，多半小倩又跟他练车去了。

美琳打算简单做点晚饭，无意中听到收音机里的本地要闻：“墨尔本郊区发生一起恶性事故，有个中国女子驾车冲撞民居，现已交由警方看押。” 美琳听着摇头，这群记者怎么知道是中国人的？看人家护照啦？天天也没点儿正经事儿报道。

等到11点，小倩还没有回来，美琳把门上的链锁放好，准备睡觉。这时候听到有人拍门，居然是小倩回来了。她头发散乱，面如死灰，浑身发抖。

美琳扶她坐下，给她泡杯热茶捂在手里，小倩还是抖。

“我闯祸了，美琳，我把他家墙给撞了。”

美琳惊得从沙发上跳起来，“咋回事？你慢慢说。等等，今天新闻说的是你？”

小倩点点头。“我刚录完口供回来，签了保证良好行为协议才出来的。我男朋友要跟我分手。他说她老婆想通了，要过来定居，孩子该上小学了。”

美琳这时候不能拿正常人思维跟小倩沟通，这人目前显然没有理智思考能力――可能过去一直没有。她给小倩又捂上条毯子，接着听她唠叨。能说出来总是好的，说出来了，没准儿她自己都明白自己有多蠢。

“他们一家三口团聚了，我算什么呀？我跟了他两年，他就给我那辆破车作为补偿。我气不过，就开车撞他家墙了。”

美琳问清楚没人受伤，这才松了口气。万一再有人身安全事件卷在里面，只怕她今晚就回不来了。

小倩现在知道害怕了：“美琳姐，你说，我的学生签证会不会被取消？我还有两年才能毕业呢。学校会不会知道？”

美琳自己初出茅庐，哪里知道这么多！她只能安慰小倩，“我明天问问同事。你不要再冲动了，这两天不要跟任何人乱讲话；千万别告诉你家里，他们帮不上忙，听完白白急死。”

小倩疲惫得只有点头的力气，“姐，我听你的。”

05

银行里有几个中年同事比较有社会经验，帮美琳指出几点要害：小倩要有诚意地道歉，取得对方谅解；小倩要反复强调一时冲动，没有预谋；小倩要证明自己过去的良好品行，并且保证以后不再犯浑。

最后，小倩要强调双方的年龄差，法官自然能判断谁在误导谁。澳洲法官见惯了这种年纪轻轻的糊涂虫，但愿小倩能表现出诚意，打动法官。只要不留刑 事犯罪记录，小倩应该还能继续保留签证。

美琳工作之余，还要帮小倩准备自辩材料，忙上加忙。小倩的男朋友或曰前男友一直没有露面。有的候她俩一起在厨房斟酌字句，小倩还是会发呆。美琳知道她又走神了，恨不得一巴掌扇醒她。

美琳的银行同事也不理解：“琳，这人是你亲戚吗？几千字的自辩材料，你帮她写。让她找律师好了。”

小倩哪敢再跟家里张开要律师费，免费律师给出的庭辩策略还不如美琳的同事靠谱。

美琳也不愿意多管。可是现在是小倩的人生危机时刻，没人帮她，万一出大事怎么办？美琳只好一再警告小倩，“最后一次啊，你要是再犯浑，从我这里搬走。我眼不见，心不烦，就不用管你的事儿了。”

小倩的魂儿已经回来了，理智也跟着回来了。“不会了，姐，我把这事应付过去，一定像你一样，好好读书。我家花了这么多钱，毕业证总得拿。不能移民，我就回家找份工作。”

美琳不知道她的话可以信多少，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小倩的前男友把那辆严重受损，价值不到一万的二手车都要回去了，小倩总该看清他的真面目了。

庭审的日期到了，美琳跟银行请了半天假。人事部经理很痛快就批了，“想着点自己的事情啊。你的签证批了马上告诉我。贷款部有个经理想调你过去。为啥？看中你爱揽事儿呗！”

美琳跟着人事部经理一起笑了。她早听说过，贷款部正在拓展中国客户市场份额，只是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快。妈妈知道这个好消息一定很高兴。

小倩的前男友到底没有渣到底，反复强调自己也有过错，请求法官给这个刚刚19岁的女生一个机会。法官毫不掩饰地瞪了这个男士几眼。不管怎样，他的受害者陈词多少帮到了小倩。

不知道是受害者陈词，还是小倩的悔恨泪水打动了法官，她最后被判民事赔偿修理围墙费用，并且保证今后三年遵守良好行为规范。法官连她的社区义务劳动都赦免了，这样“她可以专注学业，拿到学位”。

尾声

小倩总算遵守诺言，没有再犯糊涂。事实上，她也没机会再犯糊涂。她前男友给她寄来了一张接近万元澳元的账单，足可以把临街的矮围墙都换成新的。美琳气不过，问小倩有没有比价记录。小倩说：“别追究了。我们家会给我寄钱的。我妈说了，只要我没有刑事纪录，能用钱解决的，终究不是大问题。”

小倩毕业回国的时候，美琳送她上飞机。航班是半夜的，两个人晚上九点就到了机场。手续办好之后，小倩提议去喝杯咖啡。

墨尔本机场的咖啡厅比较厚道，不但价格和外边一样，咖啡也地道正宗，一点儿都不偷工减料。眼前的大厅依然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机场里每天上演悲欢离合，小倩和美琳在这里算是表情比较淡定的组合。

小倩说：“我家的城市也有星巴克了，不知道做出来的咖啡怎么样。”

“我感觉你已经开始怀念墨尔本的特色白咖啡了。”

“可不是呗！” 小倩猛喝了一大口咖啡，“不过我更怀念的是墨尔本的清晨。” 美琳忍不住笑了：“拉倒吧。你从来没有早起过，你哪里见过墨尔本的清晨？说得跟真事儿似的。”

“所以才遗憾啊。姐，几年之后，我还会回来的。跟你一块儿早起，去公园散步，看那种红顶白翎的鹦鹉。”

无问归期

几年其实是个很快的时间概念，快到让美琳几乎忘掉这段往事。

几年以后，美琳已经是独挡一面的大客户贷款经理。这一天，她带着助手去墨尔本机场接一个潜在客户。飞机抵达墨尔本的时间是早上六点。正张望间，她被一个刚刚出关的旅客一把抱住，“姐，我是小倩哪，认不出吗？”

他乡遇故知，永远让人欣喜。眼前的小倩神采飞扬，一点儿看不出刚坐了一夜飞机的疲惫。她脸上的从容自信改变了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和几年前那个经常怯生生的小女孩判若两人。美琳拉着小倩，“不许走，等我接到我的大客户，咱们一起坐公司的车回去。”

小倩说：“你的大客户是我介绍的。她也是我们公司的大客户。她说要在墨尔本买房投资，我赶紧把你的名片给她啦。”

美琳问：“真的？你瞒得我好紧。她人呢？”

“她事多来不了，让我替她竞拍，她电话遥控。”

美琳高兴得拍拍小倩的肩膀：“别急着去旅馆，先跟我回家吧，大客户。咱去以前那个餐厅吃披萨，主街拐角那家！” 小倩摇摇头，“早餐在飞机上吃过了。我想去咱们以前租的公寓那里转转。你忘了，附近公园还有早起的鹦鹉呢，我跟它们打声招呼去。”

墨尔本的早晨有一点冷冽，无论四季。小倩大步走到机场外面，一股清冷强劲的风迎面吹来，夹杂着各种鸟儿的聒噪。美琳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欢迎回来，这些鸟儿在跟你说早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