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看花的时候,我们看些什么?
当你面对一盆植物的时候,你要知道,你面对的是一个丝毫不比你低劣的物种。四百亿年前,它们开始出现,分裂、进化,走上和动物完全不同的生命历程。茎秆没命价冲天上长,根系死死地往地里扎,不说话也不会动,深夜里你已经睡了,它们还静静地开着。靠阳光和水生存,靠虫鸟和风繁衍。舒枝展叶、开花授粉,春生、夏茂、秋凋、冬寂,一年一个生命周期,每一年都是一次重生。
一截黄黄褐褐、皱不拉叽的木头,里面蕴藏着你想都想象不到的巨大生命力。用放大镜看不出来,用仪器表盘测不出来,平日放在家里的角落,静静的让你以为是死物,除非砍了当柴火,才把它的能量集中释放,让你暖暖身子,烧水泡脚。你却仍不觉得燃烧的是生命力。只有在它抽枝的时候,茎秆像喝了药,蹭蹭地往上蹿,身上的旧皮毕毕驳驳地裂开,过两天就结了花苞子。花苞子变魔法似的,一层一层,不知不觉间就全部舒展开,这时候你才能想到,它也是个生命,且是跟我这个人一样也是个活的。
植物老是让人以为它们是死物。我在花店打工这几天,总是听到人们问:“隔几天浇一次水呢?”我若回答:“你摸摸土,要是干了就浇水。”问者准会不以为然,定要搞清楚具体是几天,像是在问机器的保修期限。须知植物也是生物,跟人一样,渴了就喝水,不渴就不需喝,喝多了会撑,喝少了会干。它们晒太阳就像我们吃饭,不吃就会饿,饿了就会累,就会趴下来。但我们在侍弄它们的时候总是忘记这些,因为它们不会说话也不会动,我们就以为我们照顾的是个机器般的东西,得按钟表上的时刻来,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施肥,怎样就该添土、怎样就该换盆。我们总是以为植物距离感情很远。我们总是在误解。
不能动也不能言,如果冻了、干了、阴了,植物不会开口跟你说:“快给我浇点水,麻利点,不然我就要死了。”也不会像小猫小狗,眨巴着眼睛看着你,“汪汪咪咪”地叫个不停,它们会焦黄、卷边、垂头丧气,但不会吵你也不闹你。它们不能扛也不能举,放块石头在上面,它们不能把石头推开,只会从石缝里钻出来,换个姿势迎接阳光。它们千万年就是这么逆来顺受过来的。但它们仍然活得好好的,这么多年一直欣欣向荣。
它们没有眼睛,不会看;它们没有耳朵,不会听;它们没有手没有脚,不能四处走走,拿起什么看看;它们没有大脑也没有神经,感觉不到你的抚摸。但它们不会看些无聊的东西,也不会对看不顺眼的东西说:“你滚一边去。”或是一脚踢开,它们只会努力开得更美,变成景色的一部分。它们不会听了好话就得意,不会听了批评就发脾气。我们有腿,却把大部分的时间留在砖头房子里;我们有手,却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污染环境上。它们虽然不会走,但有它们在的地方,总是会更美丽;它们也不会创造什么,却无时无刻不在净化空气。有人在的地方,总是吵吵嚷嚷,嘴巴总是一刻不停地讲些废话,不能有一分钟的消停。花了几亿年的功夫进化出来的这么宝贵的大脑,却总是装着些蝇营狗苟、勾心斗角的事情,或是无聊的东西。人类几千万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越是跟植物呆在一起,我越觉得自惭形秽。特别是看花的时候。想想吧,花不就是花的生殖器官吗?花朵就相当于我裤裆里那根蠢头蠢脑的东西。这东西,丑得我自己都看了害羞,藏着掖着,穿两层裤子挡着,只有撒尿的时候才掏出那么一截。但植物一点也不这样,它们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让你看,一点不害羞。为什么?因为它们身上最美的地方就是这里,自然界所有的色彩都集中在花朵上。它们美,所以它们不害羞。而我们最丑的地方就是那里,我们自然害羞。羞得不行。它们总是大方地把自己的美妙展现出来,我们却总是把自己阴暗龌龊的地方隐藏下去。
所以当我看花的时候,我看的是我自己的无知和丑陋。我应该反省。花就像一面镜子,用它们的生命姿态反射给我看我自己生命的姿态。我该反省,因为如果有办法,我还是希望我能活得如夏花之绚烂、如秋叶之静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