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我

奶奶19岁那年嫁给爷爷。

当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爷爷婚后十几年都在离家几十里外工作，工资微薄，还忙得不能经常回家。奶奶一人在家，照看所有儿女，包揽里外上下家事，还得出工拼命赚工分，粮食匮乏的岁月里，要尽可能地让儿女们少饿肚子。奶奶结婚前曾在供销社做会计，后来响应号召支援一线生产务农，35岁又复出做出纳直到退休。

奶奶42岁时，我出生了，父母刚参加工作，在几十里地外的中学教书。二姑妈上中学，小姑妈才11岁，奶奶抱起我，开始承包跨越两代的养育。

姑妈们都说我小时候特别不好对付，吃饭要三个人哄——爷爷敲得叮当做响、小姑妈又唱又跳、奶奶亲手喂，我才肯吃。我还整夜哭闹，爷爷有天被吵到脾气上来，要把我从阳台上扔到隔壁政府院子里去。

奶奶49岁那年，第一个外孙女出生。二姑妈和姑父都从警，请保姆的事情不太顺利，于是奶奶又挺身而出。我这个妹妹能吃能睡，整天和我争风吃醋，打闹抢菜，奶奶整天忙个不停又乐在其中。

直到60岁后，最小的外孙也还会送到她手里照看。

奶奶一生以坚韧要强、勤俭持家的品质，和独当一面的作风，守护了三代十几口人。也正因为这样的性格，在五十来岁得了痛风后，一直用止痛药自己挺着。可能是长期用药的副作用损害了肾脏，在70岁那年诊断为肾衰竭。那时，我正在千里之外挣扎谋生。

从此奶奶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她开始日渐频繁地催我结婚生子。我天性不羁，绝不就范。奶奶的催婚语气，逐年从询问，到请求，再到要求，最后到“强求”。到了76岁那一年，奶奶在我眼里变成了复读机，只要看到我，就只重复那几句话——“妹崽找得莫里样子哒啦？”、“细嗲一心就只想你成个家”······

传统文化中的多子多福、家族利益高于个人意志、繁衍生息的家庭价值观，是推动奶奶一生奋斗不息的动力，也是她爱的源头；而精神和价值观的自由，却是我余生的动力来源。于是，这两种难以共处的人生观之中的任何一方都无法妥协。

我和奶奶就这样，谁都没怎么放让。

今年奶奶78岁了。过年时给外孙压岁钱的数字都说成了个位数，甚至儿媳的名字都想不起来，我才意识到奶奶的大脑也已衰退。当奶奶变成小孩，我长成大人了，我却没能包容她，反而还冷落了她。加上因为新冠爆发，我没回去陪奶奶。

6月19日，六天前的清晨。奶奶又说胸口疼喘不过气来，在这又一次看似平常的送去医院的路上，奶奶停止了呼吸。

爷爷在奶奶的遗体旁数给我听，奶奶从70岁确诊肾衰竭到今年，一共承受了1100多次血液透析，每一次都要被扎上一个大针眼熬上4个小时。这时我才开始回想，奶奶每一次透析完都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那虚弱疲惫不堪的样子，会不会比她抚养全部儿孙子女还要辛苦？

已求学至德国且已为人母的妹妹回忆起幼时和奶奶生活的场景，我也顺着妹妹的记忆去回溯，每一幕奶奶哺育我们的模样回现在眼前时，我因为后悔自己冷落了奶奶而无地自容。出生在礼教禁锢的年代的奶奶其实已经在她的人生观之内，给予了我最自由自在的宠爱。

奶奶不仅庇护了我的童年，如今我三十多岁了，融入我血脉中的坚强的性格，支撑着我如同她那般，挺过了生活中的每一次困境，恪守着自立与自强。

奶奶去世那天，遗体运回已经多年没使用过的老屋，乡里乡亲们听说了消息，自发地来了几十人帮着清理屋子。看来奶奶这一生，不仅赢得了家中三代人的敬佩，应该是也赢得了乡里乡亲的敬重。

可我很少听奶奶邀功，以至于好多往事都是她去世后这几天我在爷爷和亲人们口中问出。

奶奶今天已入殓下葬。送行的亲友都回了，我一个人留在奶奶的坟前想，一向爱热闹的奶奶住在这里会不会怕冷清。

谨以此文，怀念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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