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会停
作者:未若(原创)

又下雨了。
这边的春雨很随意,想来就来了。西北风跨过高山,随身携带着九月身上的潮湿和冷,然后如小女子一般很不洒脱地踟蹰几个小时,山间就落雨了。一连五六天叮叮当当下个不停,雨水顺着屋檐的瓦尖落下,成串成串的雨给我的视线拉成帘子。我坐在炕上,雾笼在院子里,雨也不让我看,我便什么也看不见。雨时大时小,让我捉摸不透,也揣测不来。
长夜,我在梦里还能影影约约听见雨的声音,雨打在石棉瓦上,雨敲着窗户玻璃,雨掉在铺着旧洋灰的院子里,雨落在山林的树上,雨走过一座座山在山洼里汇成小小的溪流,顺着山涧留到了最深的泉里……我都听见了。
我在等雨停,停了我就走。
我等了整整一个星期。有时候白天晚上都有雨,有时候晚上偶尔能看见星星,但星光不照路,我无法离开。所以我就耐着性子等着,等到白天却又等来一场雨。
我想我不能再等着了,收拾了收拾,我就上路了。

山里非常安静,不知道是不是下雨太久的原因。我没伞,也没雨披,就在堆杂物的房子里找了一顶破草帽上山了--这顶草帽或许还是我三十几年前摘花椒的时候戴过的。
村里只剩一个老傻子了,他家离我家很近。上山的时候路过他家,我顺便进去看了看。我不知道他今年多少岁了,没人关心过他的年龄,他自己也不知道。本来他的老弟弟一直在照顾他的,听说去年他弟弟也离开人世了。没想到他走在了后面,所以现在只能一个人在家里等着老死。他一辈子没结婚,没儿没女,后辈里近点儿的年轻人早不知道去哪儿了。我经过他家门口,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于是就推开了门。 山里的房子该塌的塌,该拆的拆,树该野的野,该死的死,路该断的断,该消失的也消失了。可是,这个老傻子的家却在几十年的摧残中没有丝毫的改变,没有添一件新的东西,没有少一件旧的东西。我站上房屋里的地上,我想起上次来他家应该是五、六岁的时候,我再次站在这里我已经五十多岁了。老傻子坐在炕上,用破旧的被子盖好自己的双腿,背靠土墙,从破了洞的纸糊的窗户往外面看。
我坐在炕栏子上问他话,吃过干粮了吗,中午吃什么,冷不冷,去年怎么过年的,下雨了房子漏雨吗,不回城里吗?
他只用一双苍老的眼睛看着我,不说一句话,等我不再问了便又去看窗户外面了。我又说,人老了,别犟了,有年轻人肯来接你就跟着他们去吧,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一转头,看了我一眼,却没有说话。他可能不认识我了。他给我指了指炕柜上的一个抽屉,我拉来,里面是一盘酸菜和青椒调好的凉菜,又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我吃。我笑了笑,说,你以前来我们家总不吃饭,我也不吃你的。

老傻子年轻的时候一个人在院里待不住了就去别人家串门,每次都在我们吃饭的时候来。爷爷和奶奶都说傻子有病,不要给他饭吃,他会自己做饭。我和妹妹还是像招呼平常客人一样问他吃不吃饭,但也不会给他乘饭,因为我们知道他永远都会说自己吃过了。那门他串了一辈子,那话他也说了一辈子。
我说,下雨了天气冷,你给自己把炕放热,我就走了。
他这次很认真地看着我,不经意间张开没有牙的嘴冲我咧嘴一笑。我想起他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欺负村里的孩子,我就被他惹哭过很多次,他把唾沫抹到我的脸上,一张口就叫我婆婆,还时不时地打我家的老猫。后来我长大了,他就不欺负我了,但一直记得我的名字,我一回来他就问我,你可回来了,几时回来的,什么时候走。我每次都认真听他说话,也一句一句回答他。来往下地的人见了,就问我,给傻子说什么话,赶紧忙活你自己家里的事去吧。
我以为傻子会一直记得我,但我已经二十几年没有回来过了,而且我已经老了。只五十几岁,就已经老得没个样子了。头发全白,满脸皱纹。我本本分分地年轻,在该老去的时候也没有做抗拒,很是乖巧地老去。我没有做任何的掩饰,也没有挽留我年轻的皮囊和那颗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再年轻的心。
我在房间里站了很久,然后帮他在炕里添了点干树叶就走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老傻子突然大声地喊我的名字,然后说,你来了啊,几时回来的,什么时候走?我站定在门口,雨滴顺着我的草帽边一直流,然后一滴一滴全打在后背的衣服上,仅这点冷就渗得我的脊梁骨很疼。冷风嗖嗖地吹着我这个老太婆的衣襟,我一时间有点站不稳。老傻子喊我的那会儿,我可能是被冷雨迷了眼睛,老傻子家的门槛都变得模模糊糊的,我定定站着,许久都没有迈出那一步。
我没有回答他,扶着门框出去了。这应该是我第一次没有认真回答老傻子的寒暄。
山里早就不通车了,我要靠着这双老腿走很远很远的路,一直走到平川里才能坐上车。我不知道我要走到什么时候,我走得慢,走一会儿就得坐下来歇很久。我想,我可以走到车站,也可以不用走到车站。我可以离开,也可以不离开。
雨不会停,我想,我是真的老了,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