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
第一部分
1.1
深圳的9月还是夏天,白天的太阳明晃晃,能把人晒出油,只有下午五点以后才敢出门,要不就会晒成黑人。
我在东滨路服装市场附近住,凭着过去十年的服装销售经验,选择在微信里卖衣服,其实也是权宜之计,我真正想要做的是当一名作家。
我读过很多小说,自己也练习写,虽然是热爱,毕竟不是科班出身,写的作品几乎没有什么地方发表过。所以,我还不能靠写作养活自己,只好把时间分一半给生意。
东滨路服装批发市场规模很大,向南路的左边有一片至少二十几栋楼,路右边还有一大片是天安服装市场,也有十多栋。每一栋楼都差不多有六七层,每层楼的每个单元都有一个经营商户,每个商户都有一个故事。
我喜欢逛这个市场,两年来,这个市场给我带来生活费,也给我无数的写作灵感。
我一直想写写娟子母女的故事,因为和她们关系越来越好,知道得越来越多,心里的各种情绪出来后,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来写了。
就从两年前我们刚认识那天说起吧。
娟子的档口在112栋一楼,从东门进去第二家。门牌上只有两个红色摩力克的大字“娟子”。娟子家的橱窗模特穿的羊毛套装看起来还不错,我就转了进去。
“这个套装是羊毛的吗?多少钱一套?”
“姐姐,我们家这个是100%澳洲羊毛,你放心穿,360一套。”娟子一张嘴说话,我就听出来了,东北人。
“你是东北哪的呀?我是黑龙江的。”我从小在东北长大,16岁才离开。在深圳听见东北口音特别亲切,马上就和她攀谈起来。
“你是黑龙江哪的?我是哈尔滨的。”娟子笑起来很文气,大概在深圳住久了,声音举止娟秀地倒像是南方人。
“你是哈尔滨的?我大学在哈尔滨读的,商学院。”
“真的?怎么这么巧?我也是商学院毕业的。”娟子笑,我也笑,是啊,真是巧,在这个市场里还遇到了校友了。
我心里想:“商学院毕业的,怎么会在这里批发服装?能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租个档口,搞一盘批发生意,这个娟子不简单。”可是话说出来就委婉了点:“你学什么专业的?怎么干起这行的?”
娟子还没回应,娟子妈走了进来。娟子立刻转向妈妈,介绍了我这个校友。
娟子妈,个头不高,瘦瘦小小的,头发盘着高发髻,肤色很白,虽然老了有了皱纹,能看出来年轻时也是一个美人。那天她身穿一套咖色羊毛套裙,脖子戴着一串白色珍珠项链,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老太太蛮有气质”。
娟子妈听到说是女儿的校友,立刻语气热情起来,微笑着:“是吗?在这个地方能遇见老乡还是校友,很难得呀。”她的声音也是细细的,不像典型的东北人的大嗓门。
我说起自己在微信上批发衣服,业余还在写作的事,娟子妈拍拍我的肩膀:“写作是个好的爱好,有出息,好好写。”那口气,就像一个老师。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后来我才知道,娟子妈以前真是一个老师,退休前是哈尔滨一所重点中学的英语老师。从那以后,我就喊她许老师。
有一次我去店里给顾客拿货,娟子不在,许老师和一个新招的小妹在店里。那是中午,整个市场都没什么人,我没急着走,看到她店里一套衣服挺适合老太太穿,就想给我妈买一套。
许老师听说我要给妈买,很是高兴,就亲自帮我试衣服。
我对许老师感慨:“我妈很挑剔的。她以前在商场当服装部经理,自己懂服装。哎!当时我因为学习好去念了大学,要是落榜了,我肯定会跟着我妈去进货,自己做生意,现在早就该发财了。”
许老师说:“可不是咋地?我也是大学生,有什么用啊?没用!”
我一听,来了兴趣:“阿姨呀,你今年多大啊?你那个时候的大学生可是不多呀。”
许老师打开了话匣子。
“闺女,你看我年轻啊?我可不年轻了。我今年60多了,你没看出来?
娟儿是我的独生女,现在,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叔,我老伴,在娟儿高考那年,突发脑溢血去世了,那年他才48岁。
后来多少人劝我再找一个,我不找,坚决不找。一个是怕找个后爸对我娟儿不好,再一个我最怕的是,再要伺候死一个老头怎么办?伤不起啊,那太让人伤心了。
对,这些年我就自己也习惯了,现在我和娟儿两个,也不寂寞了。我俩就是最好的伴。
你看现在的英语老师课外办辅导班赚钱啊,我们那时候还不兴搞英语家教呢,不兴收钱。那些什么局长处长家的孩子来找我补课,给什么钱?不给,给一堆瓜,一堆面条,那时候,夏天我家是不用买瓜的,连我弟弟妹妹家也不用买,他们就到我家来拿就行了。
我是北二外毕业的,对,是北京第二外国语。怎么上的?当然是考上的。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了。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爸爸是反革命,关进了牛棚,我妈是索伦屯的大地主家的小姐,被定为地主婆。没学上,谁都不上学了,我们都上山下乡。托邓小平的福啊,他三起三落的时候第一起不是恢复了一年高考吗?我就是那一年考上的,那是1972年。”
1972年,我才一岁。到78年文革结束,我刚上小学。关于那段历史,我没有太多的记忆。印象深刻的是76年,周总理去世的那天,我站在马路边上,看见成群的大人,哭着走过去,一拨又一拨,我也哭。毛主席逝世的那一天,我穿着红色衣服在外面玩,一个叔叔对我说:“回家让你妈给你换衣服去,毛主席去世了。”
但是,许老师,正好赶上那个浩劫的十年,说起来,都是痛。
那天她跟我说起来往事,停不住话头。
”我清清楚楚记得,头一天晚上家里还吃了饺子,第二天,天还没太亮,我们还在热炕上睡着,他们就来了。谁?红卫兵啊。
说我爸是反革命,他们来抄家。那真是抄家,把什么都弄个底朝天,拿镐头把炕都刨了,地上也凿的净是坑,说是找反革命证据,找着啥了呀?啥也没有。
就是那天,他们把爸爸带走了,说是关牛棚了,把妈妈也带走了,说是要接受批斗。家里就剩下我们仨小孩,我16岁,妹妹12岁,小弟弟才8岁。
红卫兵不让我们出门,因为我们是“狗崽子”,原来那些小伙伴也没人敢跟我们玩了。我们在家,红卫兵一天给一个馒头,我们就吃那一个馒头,渴了就喝自来水。家里有一柜子书,被红卫兵翻腾出来扔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我带着弟弟妹妹开始整理,然后我们就开始看书。
弟弟总是问:“大姐,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红卫兵后来不来我家了,没人管我们,我们就出去找妈妈。有一天看到街上有好多人,我们跑过去,终于见到了妈妈。
她的脖子上挂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地主婆”。有红卫兵押着她在游街,然后到机关大院去接受批斗。我们仨就跟着妈妈走,她看见了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弟弟哭着喊“妈妈”,我用手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哭喊,我怕红卫兵会撵我们走。
到了机关大院门口,红卫兵不让我们进去了。妈妈这时候才说话,她红着眼,对着我喊:“静,你带着弟弟妹妹回家。”
第二天,差不多还是同一个时间,妈妈又游街过来,我们还是在后面跟着走。那个时候,觉得能跟着妈妈一起走,就是幸福的。弟弟也不哭了。妈妈看见我们,知道我们都还好,也是欣慰的吧。
照例走到机关大院门口,红卫兵拦住我们不让进。我们站在铁门外面,四处找缝,想看到里面发生的情况。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但是我们能听见里面的大喇叭在喊,“打倒
地主婆刘翠”,刘翠就是我妈的名字。”
许老师说到这里,眼圈也红了,仿佛那个瞬间她又回到了那个年代。
而我脑子里出现的是余华小说《许三观卖血记》里面批斗许三观老婆许玉兰的场景。许玉兰被拉出去批斗,还可以回到家里,可是许老师的妈妈却不能回家,只能在游街的时候看到孩子们,让孩子们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子,做母亲的心大概是跟拿刀子剜的一样疼。
许玉兰是小说里的人物,我可以当做是余华瞎编的人,瞎编的事,可是,许老师跟我讲的却是她的亲身经历,让我心里禁不住阵阵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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