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食堂征文故事三等奖 | 那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夜幕降临了。

“来两碗西红柿鸡蛋面吧”父亲在油腻腻的菜单上看了半天后才对站在档口里面身穿沾满油污围裙的厨子说。“西红柿鸡蛋面两碗”那厨子扭过头对着里面高声喊道，随后他也走进里面去做饭了。父亲转身带着我在一片如同茂盛的庄稼一般整齐的桌椅里找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来。

父女俩相对无语，我们都好像在躲避对方的目光。我好奇的东张西望，看着这大学校园的食堂，这将是我要吃好几年青春饭的食堂。

想起三个月前，我考场失利，分数公布了，那样的不尽人意。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第一时间在电话里给了我一顿暴风骤雨般的斥责，如果我在她身边的话，我想，纵使我皮肉开花恐怕都不能熄灭母亲的熊熊怒火吧。母亲在我的学习上倾注了巨大的心血和期望，然而，我却令她失望了。奶奶则说：“去打工吧，村里像你这么大的女孩都已经能给家里挣钱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同情我的处境，父亲给了我最大的宽容，他竟然连一句指责的话都没有对我说，他只是沉默了好几天。

其实我早就知道，父亲是希望我将来能够完成他未能完成的作家梦的。当我在翻箱倒柜的时候发现了父亲写的小说和诗集时，我这才知道父亲原来也是个很文艺的人，在此之前我只知道他是个生意人。父亲年轻的时候会画画，会写小说，会写散文，还会写诗集。只是后来生活艰苦，作为长子的他只能放下学业，走南闯北帮爷爷奶奶撑起家，供养弟弟妹妹们读书。即使如此，不甘心的父亲还是利用仅有的业余时间函授考取了大专文凭。

我依然清楚的记得，当父亲发现我夹在课本里的写了一半的小说时，他眼睛里惊喜的神采差点吓坏了我，我以为父亲会狠狠的批评我没有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然而，父亲却开心的说我遗传了他的基因。这倒是真的，想起父亲闲暇之余书不离手，那么，我喜欢看书应该也是遗传了他的基因吧。父亲向我保证并鼓励我，只要我好好学习，他砸锅卖铁也会支持我读书，想读到什么学历就读到什么学历，将来一定要成为一名作家。然而，连父亲的这个梦，我也给打碎了。

就这样过了几天，父亲来找我，他打算让我继续补习，并且要在一个研究生办的补习班里给我报名。父亲和我说话了，我那颗忐忑不安了好几天的心终于如释重负。我一想到之前连过年的时候母亲都不许我玩耍，强迫我坐在写字台前学习。看着哥哥姐姐和父母一起说笑着准备年夜饭，我那一颗躁动的心怎能规规矩矩的安放在课本上呢？我早就想逃离这紧张的学习气氛，我早就想逃离这将我压抑得快要透不过气的家了。我坚定的告诉父亲：我不想复读，我要出去上学。

于是，那个热辣如火的八月，家里那辆搁置了多年破旧的二八加重自行车被重新重用了，父亲骑着它每天飞驰在从家到县城的三十多里的公路上，带回来一沓又一沓的招生简章。父亲和我一起坐在小房间里反复研究、比较、打电话咨询。父亲还带着我去网吧查学校，但那时候的父亲和我都还没有接触过计算机，我和父亲面对这样一台不开口的“万事通”束手无策，最后还是父亲拿着记录着学校网址的纸条去求助网管。网管粗暴的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并不时的用他那不耐烦的眼神瞥着我，这让我抬不起头来。是啊，在那个小镇，可能没有几个家长会如此慎重的给落榜的女儿选择学校吧！但其实，我当时远远没有父亲那样的热情，我需要的只是赶紧摆脱考试失利的阴影，远走他乡，随便什么学校都可以。

然而，父亲却极其认真。最开始已经决定了去成都一所服装类学校就读，父亲却不能放心。他专门千里迢迢去成都帮我实地考察学校，经过认真考察，父亲得出的结论是骗子学校，最终放弃了那所学校。后来又选了一所天水的技术学校。父亲便又一次前往天水看校。在那所学校里父亲巧遇了他时任本校教务主任的高中同学，于是，父亲对这位同学千叮咛万嘱咐托要他照顾我，直到他的同学保证我将来的工作由他来安顿，父亲这才放了心。父亲眉开眼笑的从天水回来了，那神情就好像是他已经为我安排好了一辈子。然而，我却不愿意了，天水离家太近了，我想去离家里远远的，不要有任何人认识我的地方。

最终选择了去西安上学。当时，哥哥是和我一起出去读书的，但父亲告诉哥哥，他要亲自送我去西安上学，哥哥是男孩子，自己去就行了。于是，哥哥独自踏上了前往江西的火车。

跟随招生老师一起坐火车到了学校，父亲没有立即报名，他先带着我在学校里转了转。报名前父亲郑重的问我：“想好了吗？”我坚定的点点头。办完入学手续，虽然父亲的厂里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父亲回去忙呢，但父亲却一直陪着我直到天黑，还陪我一起吃我上大学的第一顿饭。

“西红柿鸡蛋面好了”厨师在档口高声喊着。我和父亲同时站了起来，“你坐下，我去端”父亲对我说，于是我心安理得的坐下了。父亲端来一碗放在我面前，又返回去端另一碗，放下面条他又转身去取筷子。我远远的看着父亲生涩的使用着消毒柜，他探头在消毒柜上看了一圈才找到门把手，然后笨拙的打开门从里面取出一双筷子看了看，又取出一双筷子，这才向我走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眶有点发热了，我赶紧低下头，不想让父亲看出什么来。

父亲在我碗沿上放了一双筷子，对我说：“赶紧吃，不然面就坨了”。我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可能是第一次在食堂里吃饭的缘故吧，我觉得那碗西红柿鸡蛋面非常香。父亲吃得很快，他吃完后就静静坐在那里看着我吃。直到我放下筷子，他才缓缓开口说：“雨雪，这西红柿鸡蛋面哪有你妈在家做的好吃啊？娃娃你要遭几年罪哩！”

母亲最拿手的面就是西红柿鸡蛋面。面条从来都是母亲亲手擀的，切的纤细均匀。母亲是不在案板上切西红柿的，她是直接削在碗里的，母亲说这样能最大程度的防止维生素的流失。锅里的油被烧得发红冒烟时，母亲用菜刀从案板上撮起切好的葱花下入热油中，紧接着在一片“噼里啪啦”声中倒入西红柿翻炒、放调料。当西红柿炒成西红柿酱时母亲会加水烧开，然后在沸腾翻滚着的红汤中直接打入鸡蛋，烧开后舀在汤盆里。锅里再加水烧开，下面条，煮熟，捞在碗里，最后浇上西红柿鸡蛋汤，再放点母亲炒好的韭菜。面条筋道，汤酸爽鲜香，美美的吃下一大碗还不过瘾呢！

父亲的话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母亲做的西红柿鸡蛋面来。比起刚吃下去的西红柿鸡蛋面，母亲做的西红柿鸡蛋面少了些大众化的光鲜，却多了些家常味的实诚。

饭也吃了，父亲也该走了。我送父亲出了校门，绕过学校门口的那个大转盘，来到公交站牌下。这离别的时刻，我与父亲却还是相对无语。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但几次张开嘴却又闭上了，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最后一班公交车来得那样快，临上车前父亲才说了一句：“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我走了”而我的回答则是：“爸爸，你慢走”。多么客气却又无可奈何的一句回答。到今天我还在为我说了这样一句话而懊恼。

公交车在夜色中缓缓前行，很快就看不见了，只隐约听到些许发动机的轰鸣声。夜风微凉，我低头默默的往学校走，这个陌生的城市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完全没有感觉到预想中的那种自由自在的快乐，我突然有一种想追上公交车和父亲一起回家的冲动。

很快，考场的失利就被新鲜的大学生活冲散了。我也很快就适应了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校园和崭新的生活。直到我毕业时，学校食堂里我和父亲吃过的那家买西红柿鸡蛋面的档口一直存在着，每当我想家的时候就去他家吃一碗西红柿鸡蛋面，那是我上学那几年吃过的最多的饭了。

现在连吃泡面我都会选择与西红柿鸡蛋面口味相近的西红柿牛腩面，因为品尝了许多美食，我才发现，唯有西红柿鸡蛋面最能心疼我的胃。

就像母亲竭尽所能将这普通的西红柿鸡蛋面做出最鲜美的味道一样，父亲用尽他所有的能力将我送到他所能送到的最高处，只为了让我看到更高处的风景、让我拥有更广阔的天地。西红柿鸡蛋面注定是我这一生都无法舍弃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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