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妖
树妖
一
山唤作行云山，这山颇具灵气。
郁郁葱葱的山林里，一棵巨大的槐树屹立在这里，它大约十丈高，枝繁叶茂，须有五人环抱才能抱完它的枝干。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不知道它独自过了多少个初夏秋冬。这山林中甚是清净，极少有人至此。
忽有一日，一个和尚打破了这片林子的寂静。和尚正在追一只红色的狐狸，与狐狸交手时却不敌狐狸，眼看那狐狸就要扑过来取他性命。这时不知从何处飞出数根藤蔓将和尚救下。和尚环视许久，发现是一棵槐树的藤蔓，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槐树，一时间看呆了眼。他对着槐树拜了拜，说了些道谢的话。然后又不禁嘲笑自己，居然跟一棵树说话。
过了两日和尚随师父元阳道长再次来这行云山，不知不觉又遇到了那棵槐树。
元阳道长见那树不寻常，猜测是修炼多年的树妖，但此刻还未成形，便要求和尚收了那树妖。
青云听了之后沉默不语，然后他沉声道，
“对不起，我做不到。”
“做不到？修道之人，怎能连一只妖都不敢除？”元阳道长疾言厉色说着就催动法术朝那棵槐树袭去。
青云急忙拦住。
“师父不可，它只是个有灵气的树妖，连人形都没幻化，师父何必徒增杀孽呢？”
元阳呵斥道：“你糊涂了吗？是妖都不能放过，难道你要等它修炼成人形去为祸世间才醒悟吗？”
元阳双手结印，在空中画出灵符朝槐树冲去，那槐树巨大无比，此刻意识到危险，瞬间伸出藤蔓来想挡住灵符。灵符碰到藤蔓的一瞬间升起青烟，青云仿佛听到槐树痛苦的呻吟声。
“师父快快住手，前日我与那狐妖斗法时若不是这棵槐树出手相助，徒儿怕是难逃一劫。”青云急忙上前出手撤了灵符，那细长的藤蔓一下子又缩回原地。
行云山向来以灵气著称，山中精怪甚多，也有些虔心修炼的妖怪。
元阳听青云这么一说，原本冷漠的神情缓和不少，他开始仔细打量起这棵槐树，槐树树形高大，枝叶茂密，具纵裂纹，树皮呈灰褐色，并没有开花。
此时山中格外寂静，并无一丝风吹来，但槐树的枝叶却在无声轻摆，仿佛一个人在俯视着一切。
元阳本是来这行云山想降服些戾气重的精怪，如今看这颇有灵气尚未幻化成型的槐树，心中忽然冒出一计。
他对青云说道：“听你一说，这棵槐树颇有灵气，不如将它带回元清寺做镇寺法宝，好生教化，将来也能佑我法门。”
青云有些犹豫说：“这……这槐树在行云山修炼已有时日，若贸然将它请去我寺，会不会强人所难了？”
“那今日还是收了它吧！”元阳拂手作势又要做法。
青云急忙说：“不不不师父，一切听师父吩咐。”
于是元阳道人便取了法器将一棵尚未修炼成形的槐树刨根掘土带回了元清寺。
那元清寺坐落于一处山脚，四面环山，灵气环绕，较行云山确实不逊。
槐树被安置在寺庙后院，每日以清水灌溉，并在周围加持清心咒，意为消除戾气清心修炼。青云时常在树下打坐念经，头顶伴随槐树叶沙沙的声响，鼻尖佛香烛气环绕。他莫名对这棵槐树有种亲切感，坐在树下，内心变得十分平静。
直到几年后的某一天，天降大雨，连下七日不停，城中遭遇洪涝，百姓纷纷逃难。而行云寺坐落山脚，雨势之大便伴随山石滚落，水势日渐递增。寺中几处院落都遭到山石破坏。
“大师兄，水势已经漫过寺门了，这可如何是好？”
众僧纷纷站在寺门一筹莫展，眼睁睁看着水逐渐蔓延。
突然不知谁喊了声“师兄小心！”
天上突然一阵轰隆，青云抬头只见一个巨大的石头向他袭来，越来越近根本来不及闪躲。他赶紧闭眼，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与此。然后黑暗中听到树叶婆娑的声音，他倏然睁眼，天地昏暗间，他看见错综复杂的藤蔓和枝叶将乱石缠绕住，再一抬头，青云不敢置信的睁大双眼。此时的行云寺上空被槐树密密麻麻的枝叶覆盖，树荫如盖，整个世界变得昏暗，槐树阻挡了乱石和大雨。连那寺门前的水，再也没有蔓延的趋势。
元阳连连赞叹道：“当日我见这槐树颇有灵气，没想到今日真救了我元清寺众人，实在是善恶因果，循环不失啊。”
自此一连几日，行云寺在槐树的庇护下渐渐整顿，水势也逐渐褪去。
昏暗间，青云独自对着空气说了句“谢谢你。”
答复他的，除了飒飒的秋风，再无其他。
忽然有僧人高声唤道：“开花了！槐树开花了！”
“想来定是寺中灵气有助于槐树修为。”
只见那错综复杂的枝叶间，隐约有淡黄色的浅影。走近了瞧见花成簇状，重叠悬垂，花瓣多而散落，闻着气微，味微苦。青云看着，心中涌起一股暖意，脸上笑容愈深。
此后雨势褪去，槐树收回枝叶，仍旧在后院做一棵虔心修炼的树。城中百姓听闻槐树救人的事迹对元清寺更加崇拜，寺中香火一日比一日旺盛起来。
青云仍旧在时常树下打坐，只不过伴随他的，多了那些纷纷扬扬的槐花。
二
柳如风一身白衣飘飘然来到元清寺的这一天，离槐树救寺已经过去了些时日。他是一名画师，也是一名优秀的画师，他提袖悬腕，画人画物，画世间百态。他来这元清寺，便是为了观一观这颇有灵气的槐树。
他来的时候青云正在认真的扫落叶，柳如风对着一身青衣的僧人唤了声：“小师父好。”
青云闻声回头，柳如风不禁一怔，这小师父生得眉清目秀，一双眼睛极为灵动，一派傲然风骨，好生修炼的话将来定是修成正果。
青云问：“施主何事？”
柳如风说：“听闻贵寺有一棵灵树，如风想来观摩观摩。”
青云听了心想近日来看槐树的人是不少，也不知那槐树闲不闲吵闹，但碍于礼数，他还是请柳如风进了寺。
是夜，微风，柳如风站在槐树下，只见那槐树大约十丈高，树荫如盖，枝繁叶茂，将这元清寺笼罩在它的庇护下。
他伸手抚上树木粗壮的枝干，忽然道：“你当真是找了个好归处。”
语毕，原本附于树上隐形的清心咒忽然闪了闪，露出杂乱的符文，又很快消失不见。
一阵风吹来，柳如风面前出现一个黄衫身影。那是一个女子模样的人，容貌清秀，她对着柳如风低头拜了拜。
随后说道：“当日在行云山承蒙高人指点，才能与元清寺有这段渊源。”
柳如风笑了笑，道：“你本与佛门有缘，眼下又在洪涝中立了功德，只要好生修炼，来日必成正果。”
那女子身形一顿，说道：“眼下我虽修成人形，却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我……我曾在行云山听其他精怪说起过，说……说……”她边说边看柳如风，欲言又止。
柳如风抬了抬眉，示意她说下去。
女子接着说：“他们说妖怪是没有心的，没有心的妖怪闻不到花香，感受不到任何温度。我……我想……”
她又看了看柳如风，柳如风仍旧等她说下去。
她说：“我想请画师你为我画一颗心。”
柳如风抬眉说道：“心？你要心做什么？”
女子咬了咬唇，小声道：“我自有用处。”
柳如风说：“我画人画物画世间百态，唯独不会画心。”
女子有些着急，上前一步道：“怎么会呢？高人你仙风道骨气度不凡，我曾听闻你手中的画笔可以让画中的任何事物成真。”
柳如风拱手道：“抱歉，在下确实不会画心。”
说完他转身要走，女子本想追上去，却突然听到一声“夜深露重，施主在此做什么？”女子闻声瞬间消失不见。
柳如风见是青云，便说道：“我睡不着，来和槐树聊聊天。”
青云微怔，“树怎么能听懂人话呢？”
“哦？小师父认为这树不通人性？”
青云话锋一转说：“很晚了，施主还是早些回屋休息吧。”
柳如风笑了笑，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小师父可喜欢这槐树？”
青云说：“这树在危难时刻救我寺众人，我自然是喜欢的。”
柳如风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回了屋。
青云在树下站了会也离去了，他看不见阴暗树后有个女子悲伤的看着他。
三
小槐惊恐的看着手里鲜红跳动的心脏，脚下躺了一个浑身鲜血的男人。她的手一直在发抖，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杀了人取了心。她只记得自己下了山，想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去换一颗心。
她是在一家酒馆认识的那个男人，男人微胖，脸颊一片红晕，小槐闻不到他一身酒气。
男人说她长得好看，要给她她最想要的。
小槐说：“我是一只妖，我爱上了一个人，可是我没有心，没有心就做不了人。”
于是她问他，你愿意把你的心给我吗？
男人连连点头，笑着慢慢朝她靠过来。
那些藤蔓疯了似的钻进男人身体，一片猩红。
清心咒一瞬间就瓦解了，那些符文在空中化为灰烬。小槐拿着那颗心，愣了好久。
半晌，她苦涩的笑了笑，她低声呢喃道：“这正果，我怕是修不了了。”
四
青云清晨去打扫后院的时候，震惊的发现那棵槐树的叶子一夜之间几乎快要落光了，满地金黄的落叶，只剩下稀疏的枝干萧瑟立在空中。
他心中一痛，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众僧见状，都不禁唏嘘起来。
“怎么回事？好好的树怎么枯了？”
“清心咒也不见了。这树死了吗？”
死？青云脑中一片空白，他只觉得心像被一双手拧着，越来越紧，越来越痛。
元阳看到这棵树的时候先是愣住了，随后他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看来这树跟元清寺的缘分已尽。”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到三日，那棵树就彻底死了，众僧念在它曾救寺，不愿将它砍作柴烧，索性不管，任那树在后院静静的躺着，慢慢腐烂，最终定是融入这红尘泥土。
某日清晨，元清寺被笼罩在一片暖阳中。
青云仍旧在认真的扫着落叶，他见这落叶，又黄又枯，像耄耋老人脸上的皱纹。他忽然又想起那棵槐树，心中仍然感到惋惜，那是一棵很有灵气的树，若有朝一日修炼成形，定也是十分灵动。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小师父好。”
青云闻声回头，看见一个女孩。女孩一身红衣似血，眉清目秀，脸颊白皙，她笑眼盈盈的看着青云。
青云觉得这张脸十分陌生，却又带着莫名的亲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