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艺术家的表演

一

死亡表演的兴盛只有二十多年，可它的历史却有几千年。在历史的长河中，最让现代的死亡艺术家和评论家们钦佩的是苏格拉底和耶稣。这两个人真正掌握了死亡艺术的精髓，并且用死亡，用他们的生命换来了千古的盛名。研究死亡表演的资深人士曾经这样说过：苏格拉底的死亡是独一无二的，他是第一次为了一个独特信念而死的人。在此之前，人们只是为了食物、金钱、爱情、权力等东西而死，而苏格拉底是为了心中的真理。他们也对耶稣有很高的评价，评语这样写道：他在可以活命的情况下，勇敢地走上十字架走向死亡，这一独特的手法至今仍可在那些大师的精彩表演中找到。

现在的死亡艺术是如此的风靡流行，是谁也未先预料到的。在整个地球上，除了朝鲜这一个国家拒绝死亡艺术表演之外，其他的国家都是热烈欢迎。不管是在地球北端的格陵兰岛，还是到南极洲的南极点；不管是从喜马拉雅山脉还是到太平洋的复活节岛，都会发现热爱死亡表演的人们。人们热烈谈论他们喜爱的死亡艺术家。甚至有时会为谁是至今最伟大的死亡艺术家这一重大问题而斗殴打架，闹出人命。就算在朝鲜，人们也走上街头举行抗议，为自己不能欣赏到死亡表演而大声疾呼。

街头巷尾的广告上都是死亡艺术家的头像和信息，印有死亡艺术家肖像的衣服卖的最火爆，销量达到几亿件。那些死亡艺术家表演之后留下的道具，在拍卖会上常常拍出令人乍舌的高价。公园、影院、体育场上现在都找不到无所事事的人群了。就算街上出现了交通事故、斗殴、吵架或者枪战，人们也不去围观了。他们觉悟了，或者说他们认为那是在浪费他们的生命和时间，更确切地说是他们沉湎于死亡艺术中，无法自拔了。甚至那些明星们也不务正业了，他们不四处传播绯闻，不参加各种无聊的娱乐节目，不拍那些恶俗的电影与电视剧了。导演们也都失业了，有些只好去当了死亡艺术家的小跟班。唯一还能吸引人的是那些歌手，他们创作的歌颂死亡艺术的歌曲大卖。全世界现在都围着死亡艺术旋转，而死亡艺术家是绝对的中心人物。甚至死亡艺术家也可以影响一国总统的选举，他可以使一个昨天还普通的人在明天的选举中获胜，因为那个国家百分之六十的人们都是他的粉丝。政治已经如同儿戏和成为笑柄了。

死亡艺术家的事业是前途光明的，但从事这个行当却是极端危险的。他们需要把自己置身于离死最近的境地。有时要与老虎关在一个笼子里，有时要亲尝剧毒，偶尔还要从悬崖下优美地跳下来。危险不仅来自于表演本身，而且来自观众。因为观众的欣赏水平是越来越高。曾经有个死亡艺术家表演的太普通太简单了，观众就向他吐口水，扔酒瓶，等工作人员去抢救时，发现他竟然被埋在了口水和碎啤酒瓶渣之中，被活活淹埋而死。其实他的表演并不算差，如果在死亡表演的早期阶段，他的表演肯定说的过去。他只是活错了时代。

人们热爱死亡艺术到了痴迷的阶段。他们不会满住于没有艺术的死法，他们会对那些粗制滥造的死亡艺术嗤之以鼻，他们会对好的作品吹毛求疵。他们是完美的观众，只有高超卓越的艺术家才能满足他们。

在一个讨论死亡表演的电视节目上，专家们热烈的讨论：谁是他们心中最伟大的死亡艺术家。100个人中有51人把票投给了赖福。他毫无争议的赢得了最伟大艺术家的称号。人们在评论他时，这样说道：他的表演总是令人难忘，他的作品个个都让人拍手叫绝，值得后人研习；他的人品高尚，总是对同行和后起之秀侃侃而谈、倾囊相授；他的表演来自于他对生活的领悟，他的生活也是一场伟大的死亡表演，他值得人们永远尊敬和纪念。

二

在一个深夜，满天繁星，微风吹拂着河边的树木。一个黑影站在高高的桥上，两旁是高高陡峭的山脊，下面是波涛的河水。从桥到河面有几百米，跳下去必死无疑。而且在这荒郊野外，也没有人营救他。只见他轻轻一跃，像条蹦出水面的鱼一样要回到水下。这片水中常常有鳄鱼出没，在此跳入河中必死无疑。

他的生命就要终结了。可他没有死，因为他被人救起了。救他的人把他肚子中的水挤出来后问了他四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你会游泳吗？

他回答道，不会。

第二个问题是，你是不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是不是死了父母，或者在生活中频频受挫？

他回答不是。

第三个问题是，你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吗？

他又回答不是。

第四个问题是，你为什么跳河自尽？

他回答：因为它在那。

在场的好多人都不明白，只有问问题的人明白，他就是死亡艺术团的戴石团长。他意识到自己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这个自杀的人具有极高的天赋和潜力。自杀的人就是日后赫赫有名的死亡艺术家赖福。

多年以后，当他接受采访的时候，回忆这一段时，感慨颇多，潸然泪下。后来这一感人情节被写进了中学生的课本中。他非常感谢戴石团长的知遇之恩。因为在当时死亡表演走进了歧途，人们追求的是惊险刺激和花里胡哨，根本是在糟蹋这门艺术，而死亡艺术本身也日渐凋零，观众也是逐渐减少。

他这样的艺术派的死亡表演家是被排挤的对象。直到戴石团长这个独具慧眼和具有高雅欣赏水平的人，极力弘扬艺术派死亡，死亡表演才迎来了史无前例的高峰。

三

赖福的表演在起初是难以接受的，观众少之又少。当他在舞台上卖力表演的时候，台下的观众要不是在打瞌睡，或者就是偷偷溜出去。有时他们愤怒地向他扔果皮，摔酒瓶，撂鸡蛋，投砖块。

赖福非常沮丧，陷入深深的怀疑之中，但戴石总是鼓励他：继续演下去，总有一天观众会意识到你表演的价值。

他的早期作品中精品不少，但大多都有迎合观众的元素，不够纯粹。但他在积累经验，技巧是日益精湛，技法日益巧妙。

其中一个作品被奉为经典，是观赏死亡表演的入门级作品，非常适合那些初次接受死亡表演的人们。它就是《与外星人的战争》。在表演中，首先是地球上浑浑噩噩活着的人们，他们为小事争吵，他们懒惰，他们无知，这是第一部分。接着是外星人来了，他们攻击屠杀人类，这是第二部分。第三部分描写救世主，一个普通的男人，由赖福饰演，一步步拯救人类，找到了外星人的弱点。第四部分，就在人们以为他会在拯救人类之后死去，完成表演的时候，剧情走到人们迷惑的地方。就在他可以按下与外星人同归于尽的按钮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观众肯定以为他怕死。

可是他却说出了这样一段话：与其让那些愚昧的人类糟蹋地球，我情愿把它交到外星人手中。他优雅地走到外星人的面前。在外星人无情激光枪射击下，他全身血流不止，死去了。当然他是真的被激光枪射击，这就是死亡表演的独特之处。

也许有些人会批评死亡表演特效的老套，但对于入门的人来说，那些只不过是些没有必要的装饰而已，那些死才是货真价实的。最顶尖的医生和护士会在死亡艺术家留最后一口气时把他救活。当然也有救不活的，这正是死亡表演的魅力之处。

这个作品被写进了死亡表演的教科书，是殿堂级的佳作。其中有一段这样的评价：当我们看到这个作品的时候，我们的灵魂在受到屈辱、受到折磨，但随之而来的还有觉醒。它是开山之作，引领了后面的侮辱人类的艺术潮流，启迪和影响了无数同时代和之后的艺术家。

他的中期作品就更加纯粹了，几乎部部都是精品。不管是从结构上还是细节的处理上，都是大师的手笔。

其中的代表作就是《肥胖的男人》。为了演这部剧，赖福开始了痛苦的增肥过程。其实剧本、演员、其他一切早就准备好了。可还是又推迟了三个月，因为他的体重没达到四百斤。那部剧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演的是这个肥胖的男人生活在一个大城市内，是一个大公司的普通职员。他由于自己的身材常常遭受嘲笑和讥讽，他喜欢的人也不搭理他。

第二部分演这个公司的老板死了，在他的祭奠仪式上，人们发现死去的老板的照片和肥胖的男人非常相似，简直是同一个人。原来肥胖的男人是老板的亲儿子。于是乎原先的同事开始讨好他。

第三部分演的是肥胖的男人的独白，其中一段是这样的：金钱和权力可以使人们向美进化的道路阻断，所以世上才会有如我这般丑陋的人存在。而我却有一颗向美之心，我要把那条通向美的道路修好。他把自己的肚皮割破，再用流出来的肠子上吊自杀而死。

这也是部伟大的作品。被誉为死亡表演四大悲剧之一。寓意之深刻，构思之新颖，表演之生动，是其他死亡艺术家望尘莫及的。

四

他的后期作品只有一部，有这一部也就够了。在这一部中，我们会发现，表演和生活之间的那个边界被抹去了。他把表演衍生到生活中，把生活又搬到舞台上了。

在他沉寂了几年，要复出的消息一出来，世界就震惊了。全世界的媒体都聚焦在他的身上。他说这部作品将是他的最后作品。他已经构思好久了。他相信这将是他最好的作品。

其实随着这二十多年的死亡表演，他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了万人敬仰的大师。他发觉自己忽然少了某些东西。在他封演的那几年，他一直在思考。从自己喜欢亲近死亡，变成视死无畏，但随着名望和金钱的到来，他变得恐惧死亡了。几乎每一次表演，他都会提心吊胆，到底自己是怎么了。难道他怕死了吗？

他在沉寂之时，甚至得了死亡恐惧症。他不敢走出家门，怕被路上的车撞死。他不敢在家养猫狗，怕它们传给他疾病。他不敢吃买来的食物，怕里面有致病的毒素。他甚至不敢见人，怕是来害自己的。他断绝了与任何人的来往，把自己隔绝，把自己丢给了恐惧和死亡。

这也许是他有意为之，只有对死亡的恐惧了解越深，才能使他的本就无人能及的表演更上一层楼。

五

他的最后一部表演要开演了，会场内坐满了人。当主持人宣布开始的时候，会场内立刻鸦雀无声。帷幕拉开，是一个医院的病房，一个小女孩躺在床上，她看起来病恹恹的，没有精神。母亲和医生站在床边谈话。原来这个可爱的孩子得了绝症，已经无药可救了。母亲嚎啕大哭，引得坐在床上的小女孩也啜泣起来。医生悄悄地走了。只剩下这母女哭泣，然后灯光慢慢变暗，只剩黑暗，但哭泣之声依然还在。

一个男人出现在台上，他说道：“我的女儿就要死了，一朵刚绽放的花就要领受暴雨的摧残，一只刚破茧伸开翅膀的蝴蝶就要被恶鸟啄食。我一辈子深信科学，是他的信徒，最后他却袖手旁观，把我推给古老的神灵和魔鬼。”

一个神灵出现了，那个父亲向他求救。他却说：“我不能违背天理，这世界运行的规律。我帮不了你。”

一个魔鬼出现了，那个父亲向他求救，他说道：“我可以帮你，但你需要把你的心送给我。如果心是黑的，我就救他。如果心是红的，我就不救了”

那个男人听了魔鬼的话，陷入了低头思索之中。半晌，他抬起来头，好像明白了。魔鬼给了他无穷的邪恶魔力，他成了一个恶魔，在一天之内做尽了所有的坏事。大海上载满乘客的船被暗礁撞破，那些高楼在地震中塌倒，河流中的水漫过堤坝，淹埋人们的家园，处处是哀嚎之声。魔鬼满意的笑了。

那个男人独自站在台上，右手握着匕首，左手撩开胸襟，就在他要用匕首攮进胸膛之时，魔鬼来了。

“没用的，就算挖出你的心，它也是红的。”他讥笑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男人反驳道。

只要那个男人剜出他的心，然后看见自己的心是什么颜色的，这个表演基本上就完了。在旁边的医生和护士会把他的心安全地装进去的。他不会真的死去的。这是一部主旋律的作品。故事情节看上去竟有些俗套，但却经过他的惟妙惟肖的表演与设计，不娇柔，不造作，不炫技，于平缓中见到动人的力量。

可那个男人没有跟着剧情走，而是把刀扔到了地上。他说：我这是怎么了！我使自己成为十恶不赦的人，使人们对我咬牙切齿和恨之入骨，难道这样也不能把我的心染黑吗？

他说完这话时，起了一团白雾，等雾散去，他就消失无迹了。

六

那个男人，那个小女孩的父亲，就是至今最伟大的死亡艺术家赖福。他消失了，可他的表演失败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脱了。他怕死吗？他是个胆小鬼？他这是怎么了？坐在剧场内愤怒的观众大喊大叫，声称要把他六马分尸，他们的愤怒最后演变为一次集体的暴行。

他们把整个剧院拆了，夷为平地，他们点燃了大火，几乎半个城都在浓烟之中。消防车的警笛急鸣了整整七天。那些坐在电视前的观众当场就把电视炸个粉碎。那些对他喜爱至深的粉丝受不了打击，有的抑郁不乐，有的跳河，有的上吊，有的自发走上街头抗议。他们无法理解，这是他的最后一个作品，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完美，怎么会临阵脱逃呢？

就在好多人要找他算账的时候，他神秘消失了，无影无踪。新闻、报纸上竟是批评他的消息。说他是有史以来最邪恶的人，有史以来最胆小的人，有史以来最让人厌恶恶心的人。

他真成了恶魔。死亡艺术团也遭到了剧烈的批评。戴石的家被围得水泄不通，处处是来访的记者和抗议的人群。

他们问：到底那个混蛋赖福藏到哪里了？快点告诉我们，不然我们就把你的家烧了！

戴石面对愤怒的人群，面无表情，丢下一句话：去那座桥找他。哪座桥，人们陷入了平静和思考之中。

一个资深的赖福研究者说：我知道，就是戴石救他的那座桥。

人们没有在桥上找到赖福，因为他早已在一个深夜跳了下去，没有人会发现他，没有人会来救他，只有两边的高山峭壁上那些猿猴为他哀鸣送行。最后人们在河中找到了一些烂衣服和一些骨头。经过专家验证，这是赖福的衣服和他的尸骨。

人们误解了他，他只是把表演延伸到现实的生活和自己真实的心境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