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才与忠慧

2022-02-25  本文已影响0人  任嘉兴

作者:任嘉兴

任有才对镜子里的自己还算满意,一望便知,镜子里是那种在年龄和经济的双重压力下挣扎着、煞费苦心保持的中年老好人形象。像他这种成色的工人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好讲究的了,只能要求自己整洁一点。他身上和头发里散发着一股廉价的香烟和白酒味儿,上衣口袋总是插着一支钢笔,这是之前参加市里的劳模表彰大会,从模范们身上学来的打扮。

任有才离开一地污水、充斥着尿臊味儿的厕所,穿过昏暗的堆满牛皮纸包装的院落,回到因开着日光灯显得有些严肃的家里。他带上水壶,对着里屋大喊了一声:“忠慧,我出去啦,不用给我留饭。”

任有才踱出家门,由于他关门的手势过于优雅,出门后又未能及时闪到一旁,装有弹簧合叶的木门相当有力地迅速弹了回来,门框在他背上近乎粗鲁地一推,他的嘴角抽动了几下,什么都没说。

任有才住在西马市角10号,这种老式平房没有完善的卫生设施,在院当间有一个共用水表,谁要用水全院人都像盯贼似的盯着。

每到夏天,他总是不能畅快淋漓地洗澡,只能端盆水回屋,像个月子里的女人一般紧闭了门窗自我擦拭。

任有才在屋里擦得欲罢不能,毛巾所到之处总像犁地似的耕出一卷卷新泥,那具扁豆似的身子擦得通红仍层出不穷,最后只好用毛巾一一扑落。好容易拾掇完上半身,重新洗了毛巾,正待细细清理隐私部位。只听门嗵地一响,儿子小伟冲了进来,这小子今天提前一小时放学。

情急之下不及呵斥,只得先将屁股转将过去,掉脸再看,儿子已知趣地退出去,并小心翼翼地带上门。

任有才受此一惊,已无心其他,草草抹了遍身体的其余部分,蹬上条内外通用裤衩,敞了门,将那盆污水在门前泼出,拎了盆到水龙头前格外仔细地刷洗连带漂洗毛巾,一副光明正大的样子。

晚上父子们相对而坐吃着简单的饭食。整个房间响彻着吞吸面条的呼噜声,这响声大都来自小伟口中,他大口、毫无顾忌地把成批的面条吸进嘴里,吃得十分尽兴,摇头摆尾边吃还边咔嚓咔嚓咬着大蒜。小霞则文静许多,一边吃面一边看电视新闻。

任有才端正地坐着,用筷子把面条缠成一卷放入口中,像个贤惠女子一般小口嚼着,他似乎在向儿子示范着面条的正确吃法,对于女儿的表现很是满意。

忠慧去上夜校了。

忠慧与任有才的性格截然相反,她的控制欲很强,似乎只有当丈夫与子女都处于她的羽翼下才是安全的,不然就会遭遇祸事——比起任有才,忠慧更像是个大家长,任劳任怨,责任无限。在孙辈的眼中,实在不知这两口子是如何过下来的。

这样不可思议的相处模式在那个时代司空见惯,人们的大脑装着单纯的热枕,盲目的忠诚,也装着尚未完全开化的小民主义的奸猾。

与任有才的放任自流不同,忠慧对子女的管束尤为严格。每逢孩子上学,她都要到子女的枕头底下和褥子下面层层掀翻,如同啄木鸟捉虫一般。

这天她从枕下褥中又搜出几本小说,都是描写成年人隐秘生活和内心的小说明显儿童不宜。这些书她和任有才在家也是秘密阅读,不知何时落入儿子手中。

“你怎么能看这些书?”忠慧拍打着缴获的图书大声呵斥儿子,“看了只能受坏影响!”

小伟看着母亲,就像看着一个外国人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瞧瞧,瞧瞧,你看的都是些什么书除了武侠就是爱情,真不要脸。”忠慧眼见继续搜查也无收获,便开始长篇训话。

“读这些书对你有什么好处?那些武侠,净宣扬什么哥们义气,一点小事就舞刀动枪,有问题为什么不找组织?公安人员都干嘛去了?看多了你还会把谁放在眼里?”

忠慧见儿子总不答话,自己也觉得侃不开,有问有答你来我往才易于进入最佳状态。但儿子泥胎木塑一般,仍不开口,连听到问话的表示都没有。

她只得自己继续往下说:“没一个少先队员,都是地主恶霸。应该多看一些描写知识分子事迹的书,学学人家是怎么做人的。哪个不是志向远大?哪个不是为社会做出贡献,哪个不是勤劳本分循规蹈矩遵纪守法。我真是敬佩人家那爹妈会养孩子,还是人家爹妈有文化。我们这些孩子怎么一不留神就堕落了...”

忠慧说着说着就陷入了自言自语,自嗟自叹,自怨自艾。她猛地醒过来,看了一眼儿子不觉来气,这小子怎么就那么不争气!恨恨地指着骂:

“就你给群众这印象,赶明儿就是抱着炸药包把哪儿炸了,也没人给你哭,什么东西!”

小伟绷不住,扑哧乐了。但他很快又恢复成苦瓜脸,看上去很为自己感到懊恼和羞愧。

小伟这一乐,忠慧也有些得意,觉得自己颇有些语言天赋,本来是很容易讲得干巴巴的道理,竟被自己下意识地讲得那么生动、俏皮、引人入胜。她像听到观众掌声一样,愈发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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