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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潮

2020-02-17  本文已影响0人  远穆
图片作者:素人沐恩

文/远穆

1.

城南区的钢铁厂宿舍这个夏天显得异常的安静。之前住在这里的钢铁厂员工接连不断的搬走,只有零星的几户留了下来,他们犹如厂区宿舍前面那块空地上越发繁茂的杂草,在拼命地消耗着这两栋渐渐衰败的楼宇。

张明丽住在厂区宿舍1栋的2楼7号,四十年前,中国工业体制改革,张明丽和丈夫吴忠书从内陆地区东迁广州,被编制到南区钢铁厂,他们在这里一住就是四十多年。

广州的夏天,多雨潮湿,张明丽穿着一件带着碎花的黑色背心,裤子是一条老年人最爱的宽松尼龙裤,她提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子,在阴云密布的雨天中正放快自己的脚步。厂区宿舍外面有一个斜坡,那是进入厂区宿舍的必经之路,斜坡的右边是一块不大的树林,以前厂区宿舍的居民们都爱在那块地方乘凉闲聊,老人们在树林下面的石墩上用红墨绘了一块象棋盘。每每夏日午后,蝉鸣不止,那树林下的石墩总是聚满了人。棋场上针尖对麦芒,棋场下也竟暗流汹涌。妇女们也没闲着,她们围聚在石墩不远处的大坝中,坐在从各自家带出来的木凳上,手里拿着蒲扇,不知道在窃窃私语着什么。她们有时愁眉苦脸,有时笑声轰鸣,盖过从树林里传出的阵阵蝉鸣。那蒲扇扇几扇,一个夏天就这么过去了。

时隔数年,当冒着大雨着急回家的张明丽从那斜坡上经过时,雨中的树林显得异常冷清,任凭雨水肆意的冲刷,也清洗不掉它如今的颓然和沉寂。最后剩下来的,恐怕只有斜坡右侧的社区公告栏上用粗粉笔重重划下防火防盗几个大字,白色的粉末在经年累月的风霜之后留下薄薄的一层痕迹,却仍旧残存着一种熟悉的记忆。

下午三点五十分,张明丽跑进楼道,扫视周身,几乎无一幸免。但索性时间不算太晚,今天是周末,再隔一个小时,她得去补习学校接她的孙子吴楠放学。她顾不上浑身湿透的自己,利索地爬上楼。当她站在二楼楼道的尽头,张明丽看见不远处有一家住户房门大开,这让她感到诧异。1栋2楼的住户在钢铁厂被政府纳入拆迁区域之后不久,就几乎都已经搬走了,只剩张明丽还住在这里。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尽量让自己不发出响动。等她靠近门房时,她将头谨慎地往里探,窸窣一声,张明丽手中的白色塑料袋顺势从她的手中滑落,掉在潮湿的水泥土上。她呆滞地站在门口,被房间里狼藉的一片所震惊。屋内的桌椅板凳朝着不同的方向倾倒,杂物纸屑四处横飞,与那常年被侵蚀而显得斑驳破碎的墙面融为一体。

钢铁厂宿舍的房子狭小方正,张明丽的家也亦是如此。屋子正中间摆放着以前丈夫自己做的木质饭桌,它的左侧正对着她家的厨房,往右是她家的卧室。房屋的大门和阳台分别在南北方向。因为稍显逼仄,此时整个房间狼狈的模样一览无余的呈现在她面前。住在隔壁的林嫂搬走时,曾提醒过张明丽现在厂区安保越发疏漏,不时有小偷砸破门窗趁机混进来兴风作浪,当时张明丽只是把这些话当成邻里之间的客套,左耳根子进,还没到右耳根子,就忘在了脑子里。如今真遇上事儿了,她一下就慌了阵脚。房间右侧的卧室门上挂着一个老旧的时钟,秒针滴答滴答地转动,将时间推移向前,像是在警示着张明丽。离吴楠放学只有不到50分钟,她必须在短时间内快速地将屋内恢复原样,以免多生事端。

半年前,当钢铁厂宿舍面临拆迁,政府给出了丰厚的补贴政策,凡是搬离钢铁厂宿舍的居民可以选择政府分配的一套位于城西区的二室一厅的房子,或者接受一笔非常可观的拆迁款。这一消息让常年居住在破旧潮湿的钢铁厂居民纷纷炸开了锅,这无疑是他们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很多人在第一时间就迫不及待地搬离了这里,他们犹如得知战事平息的士兵,不会对此处有任何离别的伤感,反而更加欣喜若狂。唯独只有张明丽,她脸上的肃穆与凝重似乎与周遭的欢愉格格不入。她和丈夫吴忠书在这里生活了接近四十余年,翻过了人生一半的篇章,六年前丈夫因重疾离世,钢铁厂区的房子就成为她与丈夫唯一的羁绊。尽管诱人的沃土就离自己一步之遥,张明丽也无法割舍庸常的记忆,她囿于那段艰苦温馨的岁月中,像是一片斑斓梦幻的浮光,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地闪烁。厂区的房子犹如她精神世界里的乌托邦,她坚强的捍卫着自己的领地,也顺理成章的成了钉子户。她的儿子吴秀军曾无数次百般劝解,可张明丽始终无动于衷,所以她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此刻自己所处的窘境,免得其他人趁机又来说服她搬走。她迅速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白色塑料袋,顺手将门关上。

她走到客厅中间,将倒在各处的椅子扶回原处,然后腾出一只手,将散落屋内四处的杂物堆成一团,再全部揉进房间左侧的木柜里。她一边注意着时间,一边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房间的重塑。她四下环顾确认再三,抬头朝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时间紧迫,张明丽又马不停蹄地拿起放在门旁的青色雨伞,来不及整理自己散乱的头发就往门外走。她的脚步声消失在那潮湿的走廊尽头,淹没在浑浊的阴雨中。

2.

上午十点四十分,周雯坐在银行柜台的橱窗前眉头紧皱,她三年前在城北郊区创办的服装厂在一场金融海浪中被彻底掀翻,她也跟着从一个小有资产的企业家沦落为一个负债累累的市民。这是她第三次来银行受理有关工厂倒闭的事宜,放眼四周,死气沉沉,银行大厅像是被抽干了氧气,里面的人面容狰狞,如同缺氧一般。他们在这个压抑的空间里极力遏制着他们几近崩溃的情绪,犹如沉浮在浪潮波及的岸边正竭尽全力往岸上挣扎的难民。

“办不了,我们也没办法。”橱窗玻璃的另一边,穿着银行制服的工作人员表情冷漠,这不知道是她今天服务的第几个顾客了,繁琐焦虑的事物撕掉了挂在她脸上的假笑。

“办不了?”周雯坐在另一边,她手里握着今天来银行排队取的小票,上面写着A042。

“对,政策原因。”说完,她低着头,事不关己地玩弄着自己手指。

周雯见状,便提包转身离开,她没有多问,只是将手中的小票揉成一团扔进了橱窗的凹糟里。这个结果对于她来说并不意外,她此前几次来银行,除了工作人员的态度不同,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案。所以今天她也没抱什么期望。只是事情发生之后,她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挽回一点损失,像是例行公事一样。她从银行出来,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晦暗的雨天让整个城市看起来像个巨大的牢笼。她不想这么早回去,于是在银行门口徘徊了许久,她抽着烟,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周雯想起三年前自己拿着母亲生前的积蓄去创业时,从未料想过自己的事业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她看着此刻那些被大雨淋得狼狈不堪的路人,如同他们未料想到今天会突然大雨倾盆。似乎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人,都没能逃过这场夏雨的戏弄。雨越下越大,周雯扔掉手中的烟头,猛然地冲进雨中,雨水瞬间浸湿她的身体。她溘然意识到,这种潮湿的感觉温暖又熟悉,仿佛在跌落悬崖的瞬间拉住了一根救命的缆绳,那冰冷的雨水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她来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慌不择路地钻了进去。

中午十二点,吴秀军从单位回家。他工作的政府机关离他家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往常这个时候他都在单位的食堂里吃着划算的工作餐。早些时候,周雯给他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她语气凝重,说有要事和他商量,他本想推辞,但他也知道现在自己的妻子陷于危难,而他却束手无策,这种无力的愧疚感让他选择妥协。那时他正在单位的会议室里听着冗长枯燥的报告,内容大概是关于南区旧城拆迁改造的项目计划。他从会议室出来时心事重重,以至于回到家之后,他和周雯两人坐在饭桌上一语不发。

“我今天又去银行那边了。”周雯率先打破饭桌上的僵局,她手中拿着筷子,一下一下反复地插进碗中的米饭。

“怎么说?”

“还怎么说,银行那不给办。再这样下去,如果那笔款还不了,我们连住的地方都要没了,银行要拿房子来抵债。”

“这么快吗?我还以为要再等几个月了。”

周雯突然放下手中的筷子,发出刺耳地响声,吴秀军被吓了一个机灵,一下立起身子。周雯说道:“你别每天像个没事人一样,事情的严重性你还意识不到吗?”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就那么点钱。”

“我想了一个办法。这事要你去做。”

“什么办法?”吴秀军问。

“你妈那个房子不是要拆了吗?那笔拆迁款可以救我们。”

“我已经跟我妈说了很多次了,但她....”

“吴秀军,你自己想想,我这些年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房子的钱,孩子的学费,哪样不是我给的。现在我要你做的,就是说服你妈那个老顽固从那个破房子搬出来,我们就指望那笔拆迁费了,不然就等着睡马路吧。”

周雯的话像是一道烈火,霎时间将深植于他心中的引线点燃。回溯这几年,周雯所做的一切,吴秀军发现自己毫无反驳的角度。他看着眼前焦头烂额,对自己怒目而视的妻子,这些年被偷走的生活的重量在此刻瞬间重回自己的肩上,猝然出现的压迫感钳制着他,使吴秀军无法抬头直视周雯的眼睛。他只是低着头,视线停在桌上的饭菜,那是一些残羹冷炙,不知道是哪天剩下的。而伴随着眼前和脑海中糟糕的景象忽然地重叠在一起,让他一下没了胃口。他刻意避开妻子的目光,起身走到沙发边上,拿起放在上面的皮质公文包,准备逃离这里。周雯坐在饭桌上机械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她和吴秀军一样,对对方视若无睹,她自顾自地吃完饭,然后利索地端起碗盘走进厨房里。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和厨房里传出的水声相互交融,吴秀军本想找一把伞,他走到玄关,翻了翻鞋柜的抽屉,里面空空如也,他不想再和周雯多说什么,招呼了一声,不管对方有没有听见,自己便出了门。

下午四点四十分,补习学校外已经人满为患,人们打着雨伞围堵在学校的铁门之外,与那大量停滞在路边的车辆挤成一团。吵杂声,喇叭声,雨水猛烈地撞击声此消彼长,最终覆没在一道明亮的放学铃声中。当铁门缓缓从里打开,那栋灰黑色的建筑如同一个被拧开的水闸,顷刻间颜色各异的水珠从那个狭小的端口喷涌而出,朝着铁门外快速地蔓延。方才站在路边外沿的张明丽挤进人群,来到铁门的一旁,她时不时踮起脚尖,像个弹簧一样探着身子,生怕错过自己的乖孙子。

吴楠混杂在涌出的人群里面,他渐渐靠近铁门,慢慢进入张明丽疯狂搜寻的视线。

“楠楠,这里。”张明丽探出身子,挥着手朝着吴楠呼喊道。

“奶奶。”吴楠看到了人群中的张明丽,朝她跑去。

“快进来,别淋感冒了。你妈也是,都没说出门给你装把伞在包里。”张明丽一边抱怨一边将雨伞撇到吴楠的一边,她深怕自己的宝贝孙子着凉。雨水也乘隙钻了进来,落在张明丽的肩上,浸出一片温润的雨渍。她牵着吴楠穿过拥挤的人群,朝着一旁的公交站台走去。

3.

吴秀军赶到单位大楼时已经下午两点,他从电梯出来之后,打算先去躺厕所,整理一下被淋湿的衣服。突然他听到有人叫他,一回头,是他的上司陈主任,他穿着一身略显老气的西装,睡眼惺忪地朝他走过来。

“老吴啊,跟我来一下。”陈主任对吴秀军说道,他从吴秀军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吴秀军先是愣在原地,然后连忙应和道:“好的主任。”他已顾不上自己的略微窘态,立马跟了上去。

吴秀军走进办公室,陈主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微微后仰,双手抱拳交叉放在桌上。吴秀军轻轻地把门关上,站在他的前方。

“老吴啊,我问你个事。”

“您讲主任。”

“你母亲现在还住在钢铁厂那边的老房子是吧。”

“是的。”

陈主任慢慢坐了起来,他拿起放在桌上的茶杯,盖子一打开,躲在里面的滚烫热气朝着上空四散而逃。他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着盖子,在杯口的边缘轻轻地滑了滑,神态从容自若。紧接着,他又不紧不慢地端着茶杯,朝里面吹了几口气,微微地酌了一口,那滚热的茶水掠过他的喉道,带着凶猛的热量在他的胸腔中释放开来,打碎他夏日午后还残留的零星倦意,将他的思绪缓缓地勾勒出来。

“那边以前是重金属区,环境很差,而且这夏天一来,又潮又湿。”陈主任说道。他把茶杯放回桌上,又重新缓缓地靠在椅子上。“你也知道,我们最近在进行老城区旧房拆迁的工作,你还是尽快说服她老人家搬走吧,不然我们的工作也很难开展。”

“嗯,我知道了主任。”吴秀军回答道。那几滴遗留在他西装上衣上的水珠正偷偷地朝下坠落,它们似乎暴露在陈主任的视线中,让此刻的吴秀军显得格外的狼狈。

“你也做了这么久科长了,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你这个位置可是有很多人盯着了。”

陈主任说完摆了摆手,示意吴秀军离开。吴秀军默不作声,他选择避开和上司视线上的交流,只是点了点头,他注意到那几滴水珠已悬在衣服的边缘,如同他当下的处境一样摇摇欲坠。当吴秀军踏出那个房间时,他突然松了一口气,但上司的命令和母亲的执拗又让他如芒刺背,那颗妻子在他心中埋下的炸弹也正蓄势待发。他听到滴答一声,悬挂的水滴坠落在他的内心中,激起阵阵余波,难以沉静地在他的躯体里震颤。

晚上六点三十,张明丽在钢铁厂宿舍那逼仄的厨房里忙碌着,她把白菜洗净之后放在一旁备好的空碗里,待锅里的油温升起来,将它们倒在里面翻炒。厨房里那油烟机老旧失修,当残留在蔬菜上的余水一遇到热油,便噼里啪啦往外炸,跟过年放爆竹似的,生出一片氤氲。水槽下的水管也因为常年的侵蚀时会不时地往下渗水,它们渐渐从张明丽事先放在下面的铁盆里溢出来,继而像蔓延的树根一般在那斑驳的地面疯狂生长。

吴楠此时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厨房里刺激的油烟也猛然地窜进客厅里,闯进它的鼻腔,接着一声响亮的喷嚏。他来回切换着晚间时段的电视频道,枯燥乏味的新闻让他提不起兴趣。他起身准备打开阳台上的窗户透透气,上面的拉锁锈迹斑斑,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

“楠楠,吃饭了!”张明丽的声音此时厨房传来,随后,她端着盘子从厨房走出来,将它们放在客厅中间的饭桌上,又再次回到厨房。吴楠跟在张明丽的身后走了进去,那厨房地板上的污水在屡次的踩踏之后和地面上的灰物融在一起,形成一片泥泞。当吴楠洗完手走出厨房,那带着泥泞的步伐在连接客厅与厨房的地板上拉出两条长长的脚印,如同潜藏在这个陋烂房间中一道割裂的伤疤。

晚上七点,电视里播放着熟悉的新闻联播的开场音乐,张明丽和吴楠坐在饭桌上吃晚饭。张明丽夹起两块烧肉放进吴楠的碗里。“奶奶今天做的都是你爱吃的,多吃点,你学习这么累,身体跟不上可不行啊。”她望着吴楠说道。

“谢谢奶奶。”

“来,给爷爷也夹点。”张明丽朝着放在一旁的空碗里同样夹了几块肉进去。

吴忠书虽然已经去世几年,但这些年来,他似乎一直活在这个房子里,张明丽有时的喃喃自语,有时的悲欢喜怒,以及如同方才这种朝着空碗里夹菜的动作,都似乎印证着她脑海中强烈的精神信念在这个房间里的具象化。吴楠尽管知道这一切都是张明丽的臆想,但他不忍打破奶奶在虚幻和现实之中生存的平衡,因此,他也时刻做好了扮演的准备,在张明丽随时需要的时候。

电话铃此时突然响起,张明丽起身走到饭桌旁的木柜上拿起电话,几句零碎的询问之后,张明丽挂断电话后重新坐到饭桌上。

“你爸打的,说这么大的雨,一会来接你回去。”张明丽说道。

“我不想回去。”吴楠放下手中的筷子,对着张明丽说道。

“怎么了楠楠?”

“他们这段时间在吵架,我在家里呆不下去。”

“你妈又和你爸吵架了?”张明丽将刚才还在口中咀嚼的食物咽下,她望着吴楠,手里拿着的筷子呈“八”字型翘在空中。

“对。”

“怎么回事?”

“好像是我妈的厂子出问题了,两人天天在家为这事吵。”

“出什么事了?”张明丽一脸愁容,她生怕自己的儿子和孙子受委屈,一副杞人忧天的样子。

“具体我也不知道。”

张明丽听闻这个事情,那方才停滞在空中的筷子啪的一声,被她用力的扔在桌上,把吴楠吓了一跳。“你妈这个人就是不靠谱,当初就跟她说过叫她不要开什么服装厂,好了,这下出事了。”

吴楠此时注意到对面的空碗中丝毫未动的红绕肉,吴忠书的遗像挂在房间的右上角,吴楠的余光扫过它,又重新回到了张明丽身上,她再次拿起筷子,往空碗里夹着东西。

4.

晚上七点,夜雨滂沱,厂区宿舍的两栋楼宇被零星的光点照亮,伫立在幽暗的夜幕中。吴秀军撑着自己的上衣,在雨幕中急速地穿过钢铁厂宿舍前那满是杂草的空地,躲进那栋残破的大楼里。他站在一楼连接着二楼楼梯的拐角处歇了下来,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所幸它在这场雨中幸免于难。他倚靠在墙上,将点着的烟放在嘴边,烟雾缓缓而出,融入上方昏黄的灯光里。那一片朦胧中,白天从家里离开时妻子淡漠的神情,以及下午在单位时上司那抹耐人寻味的笑意频频浮现,它们如同层层高耸的壁垒,在母亲张明丽固执的坚守下,让他无法逾越,却又被迫地使他陷入这进退维谷的处境中岌岌可危。那些被严酷的生活赋予尖刺的壁垒慢慢收缩,吴秀军必须要在供他残喘的罅隙被侵占之前,找到冲破的方法。夜雨不停,楼道积水浅浅,漫到他的脚边,时候已经不早,但压抑在夹缝之中的窒息感却让他迟迟不敢上楼。

烟丝燃尽,炽热的温度在他的指间逐渐扩张,致使他从那片金黄的朦胧中抽离出来。他把烟头扔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余烬照亮在一块殷红的砖头上,牢牢地挟持住吴秀军的视线,他俯身捡起那块红砖,抹掉上面的碎屑,将它放在自己的公文包里。

晚饭结束后,吴楠本打算帮着张明丽收拾桌上的碗筷,但张明丽心疼自己孙子学习辛苦,于是把吴楠支到沙发上去看电视,想让他乘着周末好好放松。而这个时间正处于新闻时段,任凭吴楠怎么换台,都是新闻联播正在报道有关于金融危机的内容,这些对于他来说实在是枯燥无味。

张明丽此时从饭桌上站了起来,她把碗按大小重叠在一起,慢慢堆成一个类似于尖塔的形状,她双手娴熟地拖着尖塔的底盘,朝着厨房走去。突然,几声敲门声从客厅传来,她又匆忙地把碗具放在厨房的灶台上,往客厅里钻。大门打开,吴秀军站在门外,雨滴顺着他的衣服朝下滑行,借助屋内的灯光,能清晰地看到一条条莹亮的轨迹。

“妈。”

吴秀军的样子让张明丽着实感到惊讶,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吴秀军。

“怎么被淋成这样,你等下。”张明丽转身走进房间里,她快速地从客厅一旁的木柜里抽出一张毛巾,递到吴秀军面前。“赶紧擦擦,一会别感冒了。”

吴秀军关上门,接过张明丽手中的毛巾,囫囵地擦了几下自己还未风干的头发。“今年夏天不知道怎么的,这雨说来就来。”

“吃了吗?”

“在单位吃了。”吴秀军把毛巾递给张明丽。

“衣服也脱了,我一会给你吹一吹。”

吴秀军脱下上衣,张明丽抖了抖上面的水滴,把它挂在木柜旁的架子上。

“今天作业做完了吗?”吴秀军的视线转向坐在沙发上的吴楠,他正悠闲的躺在沙发上玩着自己的手机。

吴楠纹丝不动,就像是吴秀军不存在一样。吴秀军见状,气势汹汹地走到沙发面前。

“问你话了。”

“今天是周末,学校没有布置作业,别做着一副很关心我的样子。”吴楠双眼仍旧紧盯着手机。

“今天的新闻联播到这里就结束了,感谢各位的收看,再见。”电视里传来新闻结尾的播报声,随后响起熟悉的结尾音乐,吴楠的视线绕开吴秀军,往电视上瞄了眼,然后放下手机,拿起一旁的遥控器。这一举动一下激怒了吴秀军,他一把抢过吴楠手中的遥控器。

“没有作业,不知道复习吗?还想不想进省高了?”

吴楠显然没有意料到吴秀军抢夺的动作,他诧异地愣住,一只手仍旧保持举着遥控器的姿势。他把头侧到吴秀军的方向,与他炙热的目光相撞。

“我说过我想去省高吗?还不是你...”

吴楠的话还没说完,在厨房里察觉到客厅异样的张明丽便从厨房走了出来。

“是我叫他休息的,你们也是,别把孩子逼太紧,好歹让他休息下。”

吴秀军回过头,他看到张明丽一手拿着洗碗布,一手拿着瓷碗,泛着油光的白布夹杂在瓷碗的边缘,在张明丽的驱使下旋转,发出咯咯的声音。那转动的速度均匀稳步,仿佛催眠师手中悬在线上的来回摇摆的硬币,让吴秀军刚才怒不可遏的状态瞬间松懈下来。

“妈,我这是为他好。”

“进不进省高不差这一会儿,孩子难得过来,让他休息。”张明丽语气平和,但她倏地转身进入厨房,那个果决的背影丝毫没有给吴秀军留下丁点反驳的空间。电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吴楠调到了娱乐台,上面的搞笑主持人对着嘉宾做着滑稽可笑的动作,惹得所有人捧腹大笑,吴楠也跟着笑了起来。吴秀军望向他,那张稚嫩的脸上此时全是胜利的骄傲。当着母亲的面,吴秀军装作视而不见,不予计较,快速地穿过客厅走进卧室。

5.

片刻后,吴秀军从卧室里出来,他注意到客厅木柜上放着的白色塑料袋,里面放着一些未开封的药瓶,那是些治风湿的药物。他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了看房间的四周,那连接着客厅的阳台下,从地板细小的缝隙中渗出一片片青绿的苔藓,在褪色的石灰墙和锈色的金属门槛旁显得格格不入。房间左上角的墙壁,墙面上的石灰层参差不齐地脱落着,露出大小不均的水泥层,显得疮痍且斑驳。他慢慢靠近厨房,里面更是四处水洼,让人无处落脚。

张明丽正全神贯注地收拾着碗盘,它们堆叠在那狭小的水槽里,等待着接受洗礼。

“妈?你风湿又犯了?”吴秀军没有走进厨房,他只是依在张明丽身后的厨房门沿上。

“什么又犯了?我这是老毛病了。”张明丽背对着吴秀军,她专注于自己的清洗工作,湍急的水流冲刷着里面的碗具,让张明丽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

“你看看你这,这么潮,到处都是水,那外面的地板上都涨青苔了,你说你这病能好吗?”

张明丽没有回答,她似乎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继续着手里工作。

吴秀军依然靠在门边,他的视线在厨房和客厅里来回扫视,吴楠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时不时发出咯咯地笑声,而张明丽在厨房专注地洗碗,更是无暇顾及身后的他。那短暂的时刻里,吴秀军仿佛不存在一样,他被夹在客厅和厨房的裂缝中,慢慢地朝里吞噬。那一刹那,他有想过自己若是能够这样消失也好。他缓缓闭上双眼,享受空间的撕裂而带给他的巨大安全感,沉浸在这坠入的过程之中。但溘然地,黑暗里出现了两双手,从吴秀军身后用力地将他往外推,使得他方才沉睡的身躯被这突如其来的外力惊醒,房间的裂缝也开始剧烈地收缩。就当他快被推出的瞬间,他看到身后两只正迅速回缩的手,一只手的无名指上带着一个他无比熟悉的戒指,另一只手的手腕处,还有半截黑色的衣袖没有逃进那裂缝里的幽暗中。随着张明丽水闸的关闭,吴秀军再次回到那客厅与厨房的边界处,厨房里汹涌袭来的白炽灯光,刺地他睁不开眼。

张明丽回过头,她看到吴秀军杵在厨房的门边,望着她身旁的窗户外发呆,那眼睛里的荧光仿佛随着刚才水槽里的污水一并被冲走了。

“怎么了?”

吴秀军还在沉陷在刚才荒诞的体验中没回过神来,张明丽的声音一下把他拉回到了那个逼仄潮湿的厨房里,她站在水槽前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吴秀军注意到上方的水闸滴沥着水滴,打在里面的碗具上,和窗外的雨声混杂在一起,让整个空间显得无比安静。

“没,在想一些事情。”吴秀军欲言又止,他有意无意地闪躲着张明丽狐疑的眼神,生怕被察觉到什么。

张明丽没说什么,她再次转过头,她把水槽里的碗具从里面拿出来放在灶台上,像刚才一样一一地叠起来。

吴秀军兀自杵在那,他看了看客厅里的时间,快夜晚八点三十,时间的流逝让他无比焦灼。他再次看向张明丽,那苍老的背影像一个枯树,好似在岁月的侵蚀中被刮歪了脊背,留下苦涩的残影,让吴秀军始终无法开口。突然,吴秀军感觉一阵震动,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那个电话让他犹如惊弓之鸟,却又是一个契机,让他决定不再犹豫。他没有接起来,挂断之后,他对张明丽说:“妈,给您说个事。”

张明丽似乎早有准备,她只是静静地做着手中的事情,一语不发。

“你看这楠楠马上升高中了,但如果他要去省重点高中,他的户口就必须要迁到新区那边去。所以,我跟周雯寻思着在那边买套学区房,这以后楠楠上下学方便,以后啊您也好过去住。”

“挺好的。”张明丽回答道。她把那一叠碗具放进橱柜里,然后又重复着将另一堆碗具叠起来。

“我们想您搬过去,把这边的房子空出来,这不正好也要拆了吗?”见张明丽没什么反应,吴秀军试探着说道。他的视线微微下移,停留在那个污渍斑斑的橱柜上。

站在灶台前背对着吴秀军的张明丽顿时将手中的灰色抹布扔在灶台上,啪的一声,吓了吴秀军一下直起了身子,抬起头,视线紧盯着张明丽。随后,张明丽发出一阵诡异笑声,连带着她微微抖动的背影,让吴秀军后脊发凉。

“所以在这么久,就想说这个?”

吴楠的笑声再一次从客厅传来,涌进当下这个紧密凝滞的空间里,加上窗外持续不断地雨声闯入,整个空间被渲染得诡异又沉重。吴秀军冲着客厅吼了一声,那笑声才渐渐消失,但这一切始终让他心神不宁。

“我说过,你爸在哪,我就在哪。”张明丽突然说道。

吴秀军知道母亲和父亲在这个地方生活几十年,有太多难以割舍的回忆,以至于在父亲死后母亲仍然不愿走出回忆里,她妄图自我欺瞒地躲在这个房子里,在臆想中生活。在此之前,他对母亲的行为视若无睹,反而暗自庆幸不用因此和母亲一起生活,但如今他的生活已四面楚歌。现在看来,母亲的行为顽固幼稚,令他觉得不可思议。

“妈,爸都去世多少年了,你别这样行吗?”

“你爸一直都在这里,他就在这个房子里。”吴秀军的话像是一把刺刀,一下戳穿了张明丽心中掩埋的真相,她怒然回头,极力反驳着。

“你总是爸,爸,爸,你就看不到我吗?我就那么不重要吗?”

张明丽默不作声,但她眼神依旧锋芒。吴秀军见状下意识移开他的视线,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说:“我这一天天因为你这房子的事,领导就没给过我好脸色。”

“你别什么事都赖在我的头上,自己工作有没有问题咱自己心里清楚。”

“我只是实话实说,你也知道,城市要发展建设,你这房子一天不拆,这政府工作就无法进行,我做为一个钉子户的儿子,拿我开刀再合适不过了。”吴秀军越想越觉得可笑,一下就无法自控地笑了起来,那股笑意轻蔑又卑微,巧妙地将自己瞬间置身到一个受害者的地位,而这也重新激怒了张明丽。

“够了,你别给我说这些,你要是有点良心,你就别跟我提这房子的事。”

“我怎么又没良心了?”

“你有良心的话,你爸就不会死。”张明丽压低着自己的声音,她的话,也成功地揭开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长久而无形的裂缝。

“什么意思?”吴秀军的神情霎时间如同悬停在窗沿的雨滴,一下凝滞住。

“你扪心自问,别在这装糊涂。”张明丽背过身,继续捣鼓手上的事情。

“我真不知道,您说清楚。”

“你爸当时要是做了手术,说不定现在还活蹦乱跳的。”

“这事?妈您不是不知道,我当时真的没钱,找亲戚借,别人也不给,这能怪我吗?”

张明丽再次回过头,俨乎其然地问道:“你真不知道?”

“什么事到底?”

“钱的事。”

“什么钱?”

“你爸的钱。”

“妈您别拐弯抹角的行吗?到底什么意思,我爸的什么钱?”不觉间,吴秀军的一只脚已经迈进厨房,踏在一块积水里,荡起细小的波纹。

“你结婚的时候,你爸给了周雯30万,可惜那时候我不知道。”

张明丽的话俨然一束晴天霹雳在吴秀军的脑海中訇然中开,将这个逼仄的空间炸的粉碎。随着地板的塌陷,张明丽那张满是讥讽的脸也逐渐消逝在深邃的幽暗里。等他醒来之时,他发现自己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妻子周雯正全神贯注地望着她。她倚在他的身边,正兴致勃勃地向他炫耀着自己梦想实现的喜悦。她望着妻子炽热的眼神,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随即用力地将她推开,但那几句话却无法遏制地在他的耳边萦绕:“我在郊区租了一块地,打算开始一家服装厂”,它们犹如冰冷刺骨的夏雨,不断地渗透折磨着他,使得他不禁大叫起来。那尖锐痛苦的叫喊声,犹如当年跪在医院的病房门口,苦苦哀求着医生挽救父亲生命的母亲那般如出一辙,将两个不同的时空连接起来。等他重新睁开双眼,他依旧站在那个潮湿狭小的厨房里,张明丽那张幽怨愤怒的脸重新映现在他的眼前,金黄的灯光像一块细纱,罩在她的脸上,显得朦胧不清。

6.

晚上八点十分,暴雨急骤,汹涌的雨势冲击在钢铁厂宿舍两栋老旧的大楼上,意欲将它击垮。

吴秀军从厨房走出来,如同一个行尸走肉,他迈着沉重缓慢的步伐穿过客厅。当他走到电视机前,正好挡住吴楠的视线,他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里的娱乐节目。他见吴秀军弓着脊背,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到自己面前,感到一阵不耐烦。

“别挡着我,快让开。”他说道。

而吴秀军只是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空洞无神,让吴楠感到毛骨悚然。他随后走进卧室,关上门坐在卧室的床上,他看到床一旁的柜子上挂着父亲吴忠书的遗像,那铺着尘埃的相框玻璃让吴忠书的样貌又苍老了几分。吴秀军不忍直视,将手掌撑着额头,手肘压在大腿上,上身往里蜷曲,伴随着压抑的呼吸声,他开始全身的剧烈颤抖。而这时,他裤子里的手机也随之震动起来,那聒噪的震动声与客厅电视里传出的嘈杂声,以及窗户外密集的雨水敲打玻璃的声音形成一股逆流,在整个房间里横冲直撞又急速收缩,随即迸发出一幕幕生活的影像,把过往生活中无数疼痛的伤疤悉数揭开,也彻底地,将吴秀军苦苦支撑的意志瓦解。

晚上八点二十五分,张明丽仍然在她的厨房里,收拾着她怎么也弄不干净的厨房。吴楠坐在客厅有一搭没一搭的笑,少年此时的快乐是如此的简单。嘣的一声,一阵巨大的玻璃碎裂声从卧室传来,割碎整个潮热的夜晚。张明丽踉跄地从厨房里跑出来,险些摔在湿滑的地上。她看到吴楠慌张地打开卧室门,错愕地站在那里,透过他的身影,她看到卧室地板上,一摊猩红色的液体正慢慢地扩散开来,浸入四散在地上微微闪烁的玻璃碎片中。

晚上八点五十,细雨绵绵,钢铁厂宿舍外的斜坡上矗立着一个陈旧的路灯,在雨幕之下,那金黄的灯光漫在公告栏上的横幅上。那横幅看上去很新,像是不久前才挂上去的,上面写着“拆旧家建新家,幸福千万家”的政府标语,在漆黑的夜晚中和那近处急促的救护车声一样引人注目。

7.

吴秀军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房里,他头上裹着一圈厚厚的纱布,却并未掩盖住里面衍生的剧烈疼痛。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医疗机械发出的冰冷的滴答声。周雯坐在病床的旁边,她时不时抬起头望一下架子上的输液瓶,再瞄一眼放在旁边的心电显示器,似乎一切无异样。她正准备起身,发现吴秀军微微睁开的眼正注视着她。

“大军!”周雯用手撑在病床的栏杆上,扶着身子叫喊着他。

“我躺了多久了?”吴秀军有气无力地说道。

“整整一晚上。”

“几点了?我....”吴秀军试图坐起来,但即便他咬紧牙关,四肢似乎也使不上力气,反而这一动弹,加剧了头部的撕裂感。

周雯见状赶紧扶住他:“你别乱动,你单位那边我已经帮你请假了。”她帮吴秀军重新整理好被子,坐到一边的板凳上。“妈说你昨晚被窗外飞进来的砖头砸到了,也不知道谁这么缺德,还好只有轻度的脑震荡,医生说不严重,但要安心养伤,害怕留下后遗症。所以啊,你这几天就好好休息,家里的事你别操心。”

“妈了?”吴秀军问。

“我让妈回去休息了。她....”

晚上十一点,张明丽从医院回到了钢铁厂宿舍,突发的事件让张明丽仍然惊魂未定。她慢慢走进卧室,地板上四散的玻璃碎片在灯光下盈盈闪动,雨水也通过玻璃窗上巨大的漏洞飘进室内,将屋内的血水冲散地斑驳。张明丽从客厅里拿出扫帚,清理着卧室地板上的玻璃碎片,然后又用拖把清理血迹。在这个过程中,她再一次留意到玻璃窗上的破洞,破口巨大,边缘充斥着尖锐的玻璃棱角,犹如野兽的獠牙。她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手电筒,打开窗户往下探。借助明亮的灯光,底楼草坪上散落的大片玻璃块正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将整个夜空照亮。那一刻,凌冽的天光照在她苍白无色的脸上,轰隆一声,随着那只坚定不移的手用力地敲向那扇玻璃,也一并地把这个屋子里藏匿许久的臆想击碎。张明丽瘫坐在地上,目光与丈夫的遗像相对,那浮在上面的几点绯红以及丈夫的面容,映衬在这个漫长的雨夜中。她走上前,抱着丈夫的遗像,眼泪就像这场奇怪的夏雨,绵延不止。

“妈她,同意搬了。”周雯对着吴秀军说。

吴秀军没说话。窗外依旧下着雨,那雨点纷飞,悬在病房的窗户上肆意坠落,消散即逝,只留下清晰纵深的水痕,在他的心中无法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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